前不久,清理书籍时,在一本旧书中偶然发现一张发黄的纸片,上面有一首无题诗,是五言绝句,用自来水笔草书而成,诗曰:秋深风夜寒,霜菊半凋残。歧路一壶酒,无语道平安。落款是公元一九六七年十一月,北京。望着那年代久远的墨迹,我的思绪回到了那动荡的岁月……
一九六七年,那场由毛译东亲手点燃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烈火,已经在神州大地凶猛地燃烧了一年多了。当时的口号是:不破不立,破字当头,立在其中。一年多来,书烧了,庙毁了,碑砸了,墓掘了,该破的不该破的,全都破了,除了漫天响的政治口号,却不见有什么新东西树立起来。文人墨客走资派,该打倒的不该打倒的,全都打倒了,其中不乏社会栋梁与开国元勋,不少人己经含冤离世,除了政治舞台上那几位春风得意的小丑,也无新的治国精英出现。从打一月起,各省的革命委员会相继成立。那年头儿,除了‘革命’,谁还顾及到什么国计民生。
工厂停工,学校关闭,机构瘫痪,人们热哀於‘与人奋斗’,陶醉在‘其乐无穷’之中。一句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的空洞口号,竟会使两派人马展开你死我活的争斗,由拳头棍棒发展到真枪实弹,最后竟连坦克大炮也出动了,全国处在一片‘革命形势大好,不是小好’的混乱之中。
那时,我正值青春年少,贪玩好动又血气方刚。那年夏天,趁全国大串联之机,先游庐山,随后来到了王勃笔下的南昌故郡。在一伙同学的怂恿下,也是贪图刺激和好玩,‘满怀激情’而且义无反顾地加入了武斗的行列,在《铁道风雷报》任战地记者,挎着照相机,别着盒子枪,驾着吉普车,也风光一时。随着战事的发展,经常需要出入两派的前沿阵地。短短的几周,我拍下了近百具战死的烈士,他们中大多是同我一样的年轻人。八月二十四日(那是令我终身难忘的日子),在一次激烈的战斗中,两名同窗好友惨死在枪弹之下。事隔不久,我本人也遭遇了两次死里逃生的恐怖经历。面对这一切,我开始动摇了:一个朝气蓬勃的生命,真的就这样完结了?昨天还在谈笑风声的好友,今天已经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带着困惑和不解,也带着几分对死亡的恐惧,我丢下枪,仓惶逃回了北京。
当时,京城的斗争也在升级,各路人马也在拼命搏杀。清华戒严,北大壁垒,武斗时有发生,也不断有人死去的消息传来。那年月,别说下层,就连中央内部也是七上八下。‘二月逆流’使包括几位副总理在内的一大批髙层被打倒,打那以后还是没完没了,今天揪出一只‘黑手’,明天挖出一个‘阴谋家’,报刊电台大肆鼓吹,继续为这场“革命”推波助澜。虽说整个局势扑朔迷离,可政治斗争的反复无常和它的残酷性已经开始令人谈虎色变,尤其是台上的那些人,恐怕谁也难料明日的下场如何。
九月初,回到阔别一年多的学校,圆明园的风景依旧,我却感慨万分。以往这是开学的日子,昔日处处朝气蓬勃,朗朗读书声的校园,如今已是空荡荡,冷清清。偶尔遇到一两位相识的老师或同学,双方也只是小心翼翼地打个召乎,最多道一句‘天凉好个秋’。残酷的现实在时时提醒着人们,假话大话空话任你说,调越髙越好。至於心里话,谁都知道还是藏在心里为妙,或是话到嘴边留半句。因为随便一句真话就有可能招致杀身之祸。北京的一位年青工人遇罗克就是因为一篇《出身论》的文章,被抓起来杀了头。
我至今清楚地记得,那天我木呆呆地站在校园里,第一次感受到失学带来的精神上的失落。我知道很多人象我一样开始厌倦了这场无休止的‘革命’,又不敢公然表达对它的不滿,只能憋在心里。正值青春年华,精力冲沛却无书可读,又无所事事,不到二十岁的我第一次品尝到人生的滋味。
秋风起的时候,传来了去内蒙古军垦兵团挿队的消息。看来复课是没指望了,中央开始处理这一大批失学的散兵游勇了。一天,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杨君来向我告别,他要走了。理由是家里经济困难,老大不小的他要自食其力,出去讨口饭吃。谁都知道,在他家众多兄弟姐妹中,他最爱读书,成绩也最好,工资微薄的父亲曾经当众发誓,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他念完大学,可如今他没有理由在家里吃闲饭了。尽管他一再向我描述那辽阔的草原,骑着骏马自由自在地驰骋,尽管他说要把所有的书带走,继读钻研他喜爱的微积分,我还是低头不语。见我这样,他也没有话了。
走!我给你饯行。沉默了好一阵,我才开口。随后,我俩蹬上自行车,直奔城里而去。一路上,秋风萧瑟,滿目萧然,大有易水相别的味道。
新街口内,小饭馆里,一瓶红酒,二人对酌,老友将别,相顾无言。来,为明天干杯!杨君打破了僵局。明天?说心里话,我们都不清楚明天是个什么样儿?然而,我们人生的道路却要从明天开始。我俩望着窗外骤起的寒风,听着凄厉的呼啸,再次举杯……我突然想岑参的诗句: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回到家里,弄不清是酒精在作崇,还是感极而至,总之拿起钢笔,草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