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为了修改一篇文章,聚精会神地敲打着计算机键盘,收音机中播放着澳洲ABC电台的古典音乐节目,那是一组以世界著名河流为主题的专题音乐欣赏;在优美的《蓝色多瑙河》圆舞曲之后,忽然,气势磅礴的管弦乐响起,随后传来的音乐铿锵有力、婉转流畅、动人心弦。啊!这是我极为熟悉的中国钢琴协奏曲《黄河》,我不禁感到一阵惊喜,立马全神贯注,侧耳倾听。
乐曲由深沉的《黄河船夫曲》拉开了序幕,接着是庄严而神圣的《黄河颂》、如泣而悲壮的《黄河愤》,通过钢琴的键盘,仿佛在述说着一个民族的兴衰。钢琴声时而低沉,时而高昂,时而平缓,时而激荡,以强烈的音阶起伏,演绎着黄河的险滩与激流、民族的苦难与觉醒。最终,钢琴声发出黄河巨浪般的呐喊,雄壮地弹奏出中华民族的最强音——《保卫黄河》。乐曲在激昂慷慨,汹涌澎湃的高潮中结束,余音袅袅,给我留下心灵的震撼和久久的回味。
不知怎的,这首曾经听过不下数十遍的协奏曲,在此时此刻,除了令我感到万分亲切之外,还有一些中国人的自豪——中国的钢琴曲终于在由西方主导多年的古典乐坛中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并且得到国际音乐界的赞誉。在此之前,尽管中国不乏音乐天才,也在国际声乐、提琴与钢琴等大赛中频频获奖,可说到音乐作品,除了一部小提琴协奏曲《梁祝》之外,再没有更多具影响力的作品展现在国际乐坛。众所周知,钢琴是乐器之王,这部钢琴协奏曲《黄河》首次为中国敲开了世界古典音乐殿堂的大门,它的问世,可以说是中国人的骄傲。
然而,当澳洲电台在介绍这首乐曲时,我却从中咀嚼出一丝淡淡的苦涩。电台介绍说,这部钢琴协奏曲是根据中国作曲家冼星海于1940年创作的合唱曲所改编,由中国中央交响乐团担任协奏,钢琴的独奏者是殷承宗。介绍中完全没有提到指挥与作品的改编作曲者,我知道这不是澳洲电台的失误,而是那个时代遗留给世人一个至今没有揭示的谜团。
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人都知道,钢琴协奏曲《黄河》产生于极左思潮泛滥的文革中期 。那时,除了伟大领袖和“旗手”江青之外,不准擅自突出其它个人,加上原作曲家储望华先生受其父亲——全国知名“大右派”储安平先生的牵连 ,当然更不可署名,因之这部作品便被冠以“集体创作”,延续至今。直到储望华先生定居澳洲以后,经由媒体采访,并有过一篇以《黄河的忧伤》为标题的报告文学问世,才讲述了那段不寻常的历史 ;几年前,这篇文字曾获香港报告文学一等奖。
至于这位钢琴家、演奏家殷某人倒也有一段鲜为人知的小插曲,值得一提:当年,由于演奏《黄河》,使殷某人红极一时,成为全中国家喻户晓的人物。那时舞台上的他一脸肃穆,留着寸头,一身象征革命的绿军装;演奏时,他满怀“革命”激情,却又能谨守分际地控制着他的情感,再陶醉也不敢象在五十年代获国际大奖那样,旁若无人地前仰后合,摇头摆脑,一副大艺术家的姿态——通常在与江青共同露面的许多场合,他的神态与举止总是一副虔诚的学生模样。
许多年以后,他移居美国,谈及文革,也象余秋雨一样,不思忏悔,声称自己也是文革的受害者,时不时还真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以博取别人的同情。至于他是否受到江青和中央文革小组的迫害,别人不得而知,但是有一件事情他应该心知肚明,扪心自问:为什么当年不辞劳苦,一次次亲自跑到北京西郊的一所理工大学,所为何者?
俗话说,无利不起早。原来在那所理工大学有一位教无线电学的教授,其夫人是中央音乐学院钢琴系的教授,当今著名的钢琴家周广仁女士就曾经拜师在她的门下;他们夫妻于五十年代回国时,从美国带回去一台世界名牌钢琴——斯坦威小三角琴,据说当时国内仅有三台,两台分别在上海和天津的音乐学院,只有这一台归私人所拥有。那时,这台琴正静静地摆放在一间不大的琴房里,它的主人在六十年代初,不幸患病,留下中年的伴侣和四个未成年的子女,过早地离开了人世。痛失爱妻的丈夫常常独坐琴房,睹物思人,面对印满爱妻指纹的每一个琴键,他许下了终生不娶的誓言。那一年,这位剑桥毕业的学者还不到五十岁。
文革爆发了,知识分子被作为臭老九踢进了牛棚。就在这时,因演奏《黄河》而风生水起的殷某人接二连三地找上了门,据说有一次还手持中央文革的介绍信,企图通过当时大学的革命委员会向这位教授“借”琴。当时,身陷囫囵的教授却没有失去做人的尊严,他不卑不亢地说:“强行抬走,我无力阻拦;如果用这种方式来‘借’,这是爱妻的遗物,我不能同意。”是趁人之危,还是狐假虎威?在此,本文作者不便下结论。文革以后,这位令人钦佩的长者亲口对我讲:如果不是以势压人,如果不是殷某人口气大得惊人,尽管难以割舍,我也不会太为难他,毕竟他也是一位出色的钢琴演奏家。
后来,这位当年满怀报国之志,携眷归国的学者,历经了风风雨雨的政治运动,子女四散,孓然一身,孤独地生活了数年之后,在耄耋之年,带着无限的遗憾,到美国与子女团聚,仅过了一年多,他便长眠客乡了。
说到《黄河》,不能不提到它最初的演出阵容。当年江青搞了八个样板戏,搞来搞去还是没有跳出“土”的圈子。她想在来访的外国首脑面前露一手,就必须在“洋”字上下点功夫,于是,交响乐“海港”、“智取威虎山”等不伦不类的东西陆续出台,结果还是不尽如人意。最后,终于发掘了《黄河》这块瑰宝,当即下令调集中央乐团最强的演出阵容为钢琴协奏,据说有些器乐演奏家还是被从“牛棚”里匆匆提出,仓惶上台。当时的指挥,第一小提琴以及各种器乐的首席演奏者均是国内数一数二的顶尖级音乐家。
文革以后,他们之中大部分人因着不同的际遇,离开了《黄河》的发源地,定居海外。据说有一年,在纽约华人庆祝中国新年的晚会上,舞台上交响乐队的阵容,竞几乎是中央乐团的原班人马。有人戏称:这可要比目前国内的中央乐团演出阵容还要强大,如果再加上这位当年红得发紫的钢琴演奏家殷某人,这部钢琴协奏曲《黄河》真可以原汁原味地在他乡上演了。
如今,滚滚的黄河不仅流向大海,而且永久地流到了大洋彼岸。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不能不说是《黄河》的遗憾。
另一点值得指出的是:在这部杰出的作品中,或许是受到文革极左思潮的影响,或许是迫于“旗手”的淫威,在出于无奈下,乐曲的主要改编者储望华先生多少偏离了冼星海先生原作的精神,在乐曲结尾的高潮中,生硬地加入了美化权威领袖的音符,使得这部传世之作留下了一点永久的瑕疵,令人感到遗憾。
( 2007年1月于悉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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