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二十年前。
我在一家民营企业担任职能部门领导。那时候无法当专业写字儿的人了,生存有危机。我供职的单位解散,每个月给我发一百二十元生活费,让我们自谋生路。
我得挣饭钱。我得养家糊口。我告别了专业写作,下海学习也实践经商。
每年春节前,这家企业总要去山区扶贫。因为那个时候企业效益太好,民营企业家富了也会做慈善事。这是全人类的共性,一个人只要有钱了,钱多得花不完了,那一定要做慈善。
记得那一年是去陕西西乡县,一个处于秦岭腹地的国家级贫困县份。
到了一个村子,我的领导和部下们背着粮食拿着红包去访贫问苦。我有了闲暇就和乡亲们聊天。
见到一个老人,天冷,他坐在阳坡地上晒暖。
老人有七八十岁了,我过去和他聊天。这次聊天极有意味,让人难忘。
我问老人:老人家年龄多大了?
老人答:记不准了。
再问:怎么能不记得你的年龄呐?
老人答:我是柿子开花那一年生人,这是过世的爹妈告诉我的。我哪儿知道柿子开花是哪一年呢?
又问:那户口薄上得有年龄记录吧?
老人答:那是瞎估摸的。不准。
这老人说话极短极有神,有意思。这老人也似一位哲学家,他活明白了?一脸大彻大悟。
我坐在了老人的身边。和他攀谈。
问:老人家,西安去过吧?
答:那地方不能去。
问:为什么不能去?
答:你这个城里人,也不想想?在家乡这里缺水喝,到了西安,指不定缺啥呐?
这句回答我想了许久,这真有些“哲理”意味。
之后我愣神儿,看到了秦岭山脉深处的一圈儿似水墨画般的太阳,这自然是冬日太阳,太阳嫌小,躲在云里雾里。已近黄昏,落日越发小,而太阳旁边簇拥着条条块块、缕缕丝丝的晚霞,再衬托着氤氲渐暗的山影,极美。
但坐在我身边的老人说的话,也美。
老人一生没去过省城,再聊,他甚至县城也不去。他说,去哪儿干啥?太闹。再一个说,咱没钱。去热闹的地方心里也闹。
说的真好!
这位老人守望着大山深处的小村庄,守望着贫穷,守望着他压根不想计算清楚的岁月。
和这样的老人聊几句,你会感觉他活得坚忍也乐呵。
我要走的时候,他从身上穿着的棉袄中一伸手抓出一个虱子,用力一捏,虱子在他的如枯树一般的食指和拇指上留下了一丝血渍,他冲我笑笑,说,咱身子上还能养活虱子?我就还能再活个十年八年的。
这是二十多年前的记忆。
仍是二十多年前。
我在西北大学学习期间,曾经带过一个美国来中国学习汉语的留学生去乡村浪荡。这位留学生听了我这个词儿,记死了。总找我说,浪荡去!
我说,准事。
洋人朋友跟我学的是陕西方言。他说的时候有意味,发音也是陕西腔,紧握我的手说,准事!
我俩喜欢在没课的时候到处浪。这也是我俩的约定,他帮我补习英语,我帮他补习中文。这位留学生学的汉语言文学算是白瞎了,他现在回美国娶妻生子当了律师,一下生了三个孩子。
我俩通国际长途电话,我说他汉语学的白瞎了!他听不懂,我得紧着解释,但是他还能够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表述清楚他的意思。但是我俩的电子邮件不费劲,用书面语沟通很省劲。我俩仍是约定,他写英文,我写中文。对英文的书面语我能快速理解,但没有听说的环境,我的英文听说能力已经撂荒了。
当年,我带他去了一个距离西安不远的乡村。那时候我俩骑自行车出了西安城区,在一条国道行驶二十来公里,就是一个景区。那是唐代闻名的骊山,那里是唐明皇李隆基和贵妃杨玉环耳鬓厮磨、缠绵悱恻的避暑宫殿,也是两位洗鸳鸯浴的地方。这里现在也是全国著名的温泉疗养景区。
我俩进了一个村子,就见到两个老人背着手佝偻着腰对面相遇。
甲说:狗日的,一脸滋润,昨夜黑弄美了吧?
乙说:驴日的,我夜黑没弄啥,在你屋墙角蹲着哩,听了你和媳妇弄事,没一点儿响动么?人,早蔫了吧?
说了两个老人笑着擦身而过。
而洋人朋友让我翻译这段对话。我翻译了,很用了点智慧翻了过去,他听了就一脸惊讶。说,他们两个人相互对骂?还笑?
我说这是问候语。
洋人朋友就问:骂人是问候?那我能不能在学校里面也这样问候你们中国的同学们?
我说,不能!我也急了,说,中国的口头表述语言是视环境和人变化,这两个老人太熟悉,处了一生,可以骂着问候。你要是和对方并不熟悉,就想把骂人当问候语?那人家也骂你,那就得打起来!
他又问:为什么?
我再解释。他仍是问个没完,为什么?为什么中国老人见了面要说如此的淫秽话?还乐呵呵的?这是怎么回事?
我再三解释也说不清了,最终只好归结一句,算了,你要是想进入中国的乡村方言体系,想进入中国语言的俚语情境复杂变化中,得学到博士以上。就算你拿到了汉语言博士学位,但是目前每年的最新潮流语汇是以年增加百分之五以上的递增速度在变化,你还是搞不懂汉语言变化的源头。
洋人朋友也只好以感叹结束说:啊?中国的语言太高深莫测,我现在学习了三年汉语言,还没入门儿呐。
那一会儿,我俩在村子里转悠。
村子里只剩下了老弱病残。极少见到青年人,更极少见到年轻女子。
我说,村子成了空巢。年轻人跑光了。
洋人朋友又问:为什么?
我说,全外出打工挣钱去了。
洋人朋友又问:村子里的生活这么好,为什么年轻人要出去挣钱?
我再不能解释了,对中国的国情他不通,他也听不懂。我只好说,只种地生活要是能好,年轻人不会出去。他们出去了再回来,会带回来钱给家里盖房子。也为自己娶媳妇。
他又问:娶媳妇要很多钱么?为什么?
我只好说,Didn't know you don't ask.(不知道你也别问了。)
洋人朋友一脸纳闷,我才说,你目前的汉语理解只能是幼儿园水准。
这仍是二十多年前的记忆。
这位洋人朋友终于坚持不下去,学习了四年汉语言文学,但他当时的水准也就是中国小学三四年级的认知水平。
近期。
四月份回了一趟老家西安。从北京开车回。
到了下午就进入陕西境内,进入关中境内。
在一个服务区歇息。无意中欣赏着远近的庄稼,一片绿,一眼望不到边的油绿。突然发现服务区旁边的地边坐了两个老汉,溜哒过去和他们叙说。
递过去两根烟,说一句陕西话,两个老汉就成了我的叙说朋友。
太阳极好,适合晒暖。
而陕西的关中地带是风水宝地。年景总是好,极少听说过灾害。到了农闲就没事儿。老人们习惯坐在地边或者自家房前屋后晒太阳。
我问,老人年龄多大了?
甲比划了个九,说:奔一百岁上走了。
乙立即一脸嘲笑,说,瞎说。我才是奔这个数的人!老人用手指比划了个十。
嘿,两个高寿老人,全是过了九十岁了?
但是甲立即揭发乙说,他,今年实实的八十五周岁。我实岁是八十七啦!他,论辈份得叫我六叔,他小着哩。
乙也立即揭发甲说,他报的是虚岁。我么——实八十五,虚八十六,毛八十七,慌八十八,过九十了,奔一百了!
甲听了,很严肃地说,那要是这么个算法,我奔一百一了。
我听了这样的老人抬牛扛也说笑,觉得亲切。
但两个老汉气色挺好,一脸的皱纹但眼睛有神,张嘴说话就是乐呵呵地笑,抽烟还能闷着半会儿才吐出来,那叫个舒坦。
我问:老人家,日子过得咋样?
老人甲:不咋样。
老人乙不同意地说:咋说话呐?比人民公社的时候强。
老人甲也立即同意地说:那当然。人民公社的时候咱八百里秦川的粮食全支援北京城了么?得交皇粮么?那时候毛主席发了最高指示,让忙时吃干的,闲时吃稀的。有这语录吧?北京城里人忙过么?没有吧?不全得吃稀的?
老人乙又不同意地抬牛扛说:你懂个啥?北京城里人得上班么,那不算忙?
老人甲说:上班算个毬,不种地的人,全是瞎忙活。
我插话说:只有种地的人,才是有收获的人对吧?
两个老人便没有分歧意见了,全同意这个说法。
我又问:毛主席的那句“忙时吃干,闲时吃稀”,你们还记得?
老汉甲:记得么。太多的句子记不住。但是这句短,记住了。
老汉乙又补充说:毛主席还有一句话,我也记得,是“一定要把西瓜的事情办好”。有这句话吧?
我真记不清了,也问,这是毛主席在哪篇文章里写的?
老汉乙说,不清楚。但是,卖西瓜的人,在他的摊子上面张挂横幅,上面写着这句话,是最高指示,一定要把西瓜的事情办好。弄不清在哪儿写的。但是,请教你,毛主席那么高的伟人,管毬西瓜的事情?
老汉甲立即说,唉,看你?不敢这么说!要是放在过去,你这句话就是惹了天大的祸!
老汉乙立即抹拉了一下嘴,说,现在开放了,说个话么,也没拿刀拿枪的,谁怕谁啊?
我又问:现在的日子好多了吧?
老人甲想了片刻才说:那还是不咋样。说了老人压低了声音才敢说:年轻人全跑了,出去打工了?恓惶吧?从旧社会算起来,从俺们记事儿算起来,村里人只接纳过从河南山西逃过来的,全是逃荒要饭的,还有从外省办过来的媳妇,哪儿见过咱村子的人出去过?
我说,那村子里从外省办来的媳妇咋样?
而“办”这个字在陕西话中就是变化无端,像这样的说话就是“花钱买来的媳妇”。但陕西人说话最能把一个字的语言说的鲜活,如“办”,光棍娶不上媳妇咋办呀?去外省“办”一个。那是文革期间及更早的三年“自然灾害”期间。陕西人能把外省女子花一点钱“办”回来。而外省女子真愿意来陕西生活。
这样的自古代以来的“办”女子,在建国以后便悄悄地恢复,从来没有停止过。且这样的“办”女子,发展成了一个产业链,就有了“打拐”这样的最新词汇出现。目前的“打拐”已经打到了越南缅甸那样的国家。真有把外国的女子“办”回来再转手卖给光棍汉的。
两个老人听了这样的话题,全争着说——
甲:唉,甭提这话。天底下的女子就咱陕西的好。为啥?守着一个男人知足了。咱这地方有古风,咱陕西的女子刚烈,哪像外面办来的?办回来的女子,那叫个骚,先跟她男人,再把队长拉下水,再把书记也睡了,人家日子就比全村人好。为啥?村里的党政一把手全是一个大铺上睡的人嘛。
乙:对着哩。文革那会儿,村里办回来三个外省女子,个个长得没说的,皮肤好,南方人,说话跟唱戏一样的,好听,耐听,就是人不咋地。睡了书记队长的,人家日子过得那叫个红火。她男人本来就不是好货,流逛锤子么。另两个外省小媳妇一看,也学。把会计睡了,再一个呐,把公社的书记睡了。看,贼精吧?这三个小妖精家里的日子全红火了!
我说,现在呐?
老人甲抢着说,人家的儿子女子全在省城里面挣钱呢。小日子还是红火。女子嘛,现在全是老婆娘了,你看她一眼就恶心。
老人乙也抢着说,世事变了,全村人对这事儿看得清,也想得清,就是没人管这闲事。
老人甲悠悠地说,现在的世事就是这,狗日的。
老人乙有些调侃语气说,怪狗?明明是人弄下的事,和狗不沾连。
老人甲笑了,说,是。人,现在连狗也不如。狗也知道护着它媳妇,人么,上面的官儿来了,弄他媳妇呐,他在外面把风站岗,掂一瓶酒啃烧鸡,这算人?
老人乙也笑,说,你管得着?人家不图生娃,图了个快活。
我又问,现在的日子总比过去好多了吧?
老人甲:现在青壮劳力全跑啦!这日子能叫好?
老人乙立即又抬起了牛扛说:那是出去挣钱啦,我要是再年轻二十岁,我也出门呀!你这人?真没见过世面!
老人甲立即瞪圆了牛眼说:我要是也年轻五十岁,我不出门挣钱,我要当官,当大官,咱村子旧社会就出过将军,挣钱那也算本事?你懂个世事?当官,当军人,吃上官粮,才算本事!
片刻功夫两个老人吵起来,我听着想笑,但强憋着笑,听着老人吵架。我劝了几次两个老人才停止了唾沫星子飞往对方脸上的话语。
而陕西的老汉如果争起来了,那基本上是骂人,会说——你个驴日下的,懂个毬!
而对方立即会说——你个狗日下的,懂个锤子!
之后两人会越发骂得不可开交,但片刻间两人会大笑。因为陕西人的脏话骂人只是口头语,谁也不当真。
结尾的话就有意思了。
老人甲说:国家大,不好搞。
老人乙同意了,说:谁当国家主席也难。
我说,要是你两人当了村官儿,怎么搞?咱不说大官,只说村官儿。
老人甲想了片刻说:好搞,还回到人民公社去,我就让全村人口放开吃,天天吃上红红的辣子油泼面呗,不就齐了?有啥难的?
老人乙却说:没见过世面吧?还回到过去?回不去啦!人民公社的时候,干活偷懒?溜奸耍滑的?那时候咱村的地,宁可荒了,全村人口,就是不好好务农活。你还想当村长?就咱村这些货色,把你当猴子耍一回,你保准还给人家磕头作揖的。
老人甲说,你能得是?那你说咋干?
老人乙才说,我要是能当上村官儿,我才不管别人的日子咋过呐,我先把全村的粪包了,我一个人淘。
……
这一席闲谝,让我接了地气。我真兴奋。
这也是农民老人的守望。老人们乐呵呵地坐在地边晒太阳,守望着他们的幸福。
我想,中国的改革走过了三十多年的岁月,成就了今天的纷繁面貌,得感谢农民。是农民们的勤奋、不计得失、坚忍、苦熬、扑进城市来卖命、很少抱怨也撑起了一座座大都市的繁华,而这几位典型的守望乡村的老人,他们等待的是什么呢?我真的说不清楚。真的!
这样的话题应该让某大电视台的主持人去问,为——请您说一下,您幸福吗?
要是也恰巧这样的问话问到了陕西这样的倔强老汉,可能老汉会盯着主持人半会儿才说一句:你说的啥?是人话还是狗语?我没听懂!
主持人和这个采访小组就得尴尬地赶紧逃蹿……
2010、9、17、写于北京
2013、7、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