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夫:布帆无恙挂秋风——辛笛剪影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4610 次 更新时间:2008-09-19 1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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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笛是我尊崇的前辈诗人。不久前,一个春雨初霁的傍晚,他和我们中青年诗友去太湖洞庭东山访问。辽阔的湖面上,升腾起淡淡的薄雾。耸立在湖中的一座小岛,青色的山峦上,浮动着轻纱般的云影,恰如童话中仙山似的迷离神奇。就在小岛的远处,飘荡着无数小小的黑点。黑点越来越大。那是船,扯起蓬帆,鼓荡着长风的船正在航行。此情此景,我不禁想起辛笛作于一九三四年的那首脍炙人口的《航》:

帆起了

帆向落日的去处

明净与古老

风帆吻着暗色的水

有如黑蝶与白蝶……

这首佳作,境界新颖,节奏感强,一种恬静、清晰的意象表现得多么自然,诗的格调明朗达观,富于哲理。

我第一次读辛笛的这首诗是在一九四八年深秋的上海,那时我在一家商行当实习生。同伴中有个姓刘的爱好文学的青年,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本《手掌集》。我们深夜躲在堆杂物的阁楼上,就着昏暗的灯光读这本诗集。也许由于我常常思念石头城外的故乡,所以非常喜欢《怀思》:

一生能有多少

落日的光景?

远天鸽的哨音

带来思念的话语

瑟瑟的芦花白了头,

又一年的将去。

城下的路是寂寞的,

猩红满树,

零落只合自知呢;

行人在秋风中远了。

读着读着,常常引起我孤独的旅愁和思乡的泪水。而我那姓刘的伙伴,对《航》和《款步口占》《垂死的城》等诗赞不绝口。那时,《手掌集》陪伴我们度过无数个疲乏之夜。三十年以后(一九七八年)的春天,在上海作家协会诗歌组的一个座谈会上,我才第一次见到我爱慕已久的老诗人辛笛。他朴素的服饰,和蔼可亲的长者风度,声音有些沙哑的发言,在激动时挥舞手势所强调的纯真的诗人气质,都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从此,我们经常见面,在一起开会,谈诗,研讨时事,议论人生。

去年五月,他应邀出席在加拿大召开的第六届国际诗歌节之后归来,在“文艺会堂”一个六、七个人参加的小会上介绍情况,说得极其平易简单,毫无修饰炫耀之词。倒是从他带来的一大叠影印材料中,我们看到加拿大的一些报刊,对他参加国际诗歌节活动作了一系列报道并介绍他的诗作。五月六日晚上,在美丽的多伦多城湖滨多元文化中心贝狄根厅举行诗歌朗诵会,来自中、英、美、法、德、意、西班牙、新西兰、智利、匈牙利等和东道国的诗人与各界人士参加。辛笛用英语和汉语先后朗诵了自己的八首诗作和艾青的《维也那鸽子》与《柏林墙》,博得了一阵又一阵的掌声。

辛笛早在三十年代就以创作优秀的诗篇而登上诗坛。他一九一二年生于天津,祖籍淮安,父亲是清朝末年的举人。幼年读私塾时,他就酷爱唐诗宋词,考进南开中学后,更醉心于五四运动以来的诗文。他曾说:“唐诗对我的影响最大。我激赏杜甫、白居易、李义山的作品。宋代诗词中,我最喜爱苏东坡,陆游、周帮彦、姜白石以及清代的龚定庵等人。”他一九三一年考入北京清华大学外国语文系,更多地接触到西方文学,学习十九世纪浪漫主义的诗歌,如英国湖畔诗人以及法国象征派,但对他写诗发生过较大影响的是现代派的艾略特、霍布金斯、奥登等。那时候,他经常到三座门大街巴金和靳以创办的《文学季刊》编辑部去玩,在那里结识了在北京大学读书的卞之琳与何其芳等同辈诗人,并应邀为卞之琳主编的《水星》月刊撰写诗稿。还曾经为《大公报》和《国闻周报》翻译过波特莱尔的散文诗和莫泊桑、迦尔洵和短篇小说。

“九·一八”以后,东北沦陷,民族危亡,他的思想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参加了清华地下党领导的外围救亡活动,在蒋南翔任总编、姚克广(姚依林)任副刊负责人的《清华周刊》,主持文艺栏的编辑工作。他在《垂死的城》中说:“暴风雨前的这一刻历史性的宁静/呼吸着这一份行客的深心/呵,是谁/是谁来点燃起古罗马的火光/开怀笑一次烧死尼禄的笑——”据诗人的好友袁可嘉解释说:辛笛这里说的尼禄自然是指新独裁者。辛笛在回忆清华园的这一段往事时,曾感慨地说:“总之,这已经是近半个世纪前的故事,说是褪色的玫瑰也罢,但在回忆的烟云里,总还有一点余香犹在呵!”

一九三六年夏天,诗人“不愿待见落叶纷纷,径自与这垂死的城(北平)相别”,到英国爱丁堡大学研究英国文学。一九三七年艾略特来到爱丁堡大学接受文学博士名誉学位,举行莎士比亚讲座,辛笛当时直接听了他的课。另外,辛笛在英国还见到了路易士、史班德、缪尔这些受人称颂的诗人。这对他是个很大的鼓舞。可是这时诗人的心是充满了忧虑的,因为抗战的火焰已经燃起,日本侵略者在鲸吞着祖国广大的土地。诗人说:“谁能昧心学鸵鸟/一头埋进波斯舞里的蛇皮鼓/就此想瞒起这世界的动乱”。而在一个阴寒多雨草木长青的地方写的《门外》一诗,如果不是深深体验过羁旅异乡、尝遍寂寞之苦的滋味,是不可能描绘出这种独特深邃的意境的。

辛笛在一九三九年回国后,在上海暨南大学、光华大学任教授。上海沦陷后,各大学停办,他改学银行业谋生。虽然没有投身抗战的伟大行列中,但他在上海闭门索居期间,除了和郑振铎徘徊于中西旧书肆外,心情是异常沉痛的:“伤心犹是读书人,清夜无尘绿影春。风絮当时谁证果,静言孤独永怀新”(《夜读书记》前言)。

抗日战争胜利后,诗人的“银梦在死叶上复苏,于是在工作的余闲,我重新拾起了文字生涯。”辛笛这时不仅参加争民主反内战的中国民主同盟,从事社会活动,而且任《中国新诗》编委、《美国文艺丛书》编委。艾青曾说:当时,“在上海,以《诗创造》和《中国新诗》为中心,集合了一批对人生苦于思索的诗人:王辛笛、杭约赫(曹辛之)、穆旦、杜运夑、唐祈、唐湜、袁可嘉以及女诗人陈敬容、郑敏等。他们接受了新诗的现实主义传统,采取欧美现代派的表现技巧,刻画了经过战争大动乱之后的社会现象。”(《中国新诗六十年》)不久前,他们当时的代表作品已编成《九叶集》出版,在国内外引起热烈反应。四十年代的这许多珠玑作品,如今已沐浴在灿烂的阳光里。

今年春节前夕,辛笛从香港讲学回来,我曾去看望他。他拿出一叠剪报和资料给我看,并简单介绍了他去香港讲学的情况。去年十二月底他应邀参加由香港中文大学举办的“中国现代文学研讨会”,辛笛在会上宣读了《四十年代上海新诗风貌》的论文。中文大学教授余光中在会上宣读的论文题目为《试为辛笛看手相——〈手掌集〉赏析》,对辛笛的这本蜚声中外诗坛的诗集,作了深入细致的分析。辛笛虽然在诗坛沉寂了近三十年,但是他过去写的诗一直在海外流传着。

辛笛曾说,他的诗比较讲究光色明暗的运用,有的诗用音、色的重复和变调来表达情绪和节奏。例如《杜鹃花和鸟》:

年年四月

勃朗宁*怀乡的四月

雾岛上看见此花肥硕与明媚

(呵,迢迢亦来自古中国)

便招邀起我心中

故国故城里此鸟的啼声

你知道,悲哀同命

而我是一个道旁的哑者

依然倔强不低头

今天独在空山中无事奔跑

心乱翻成故意来寻

草地里的流泉水……

诗人用“此花”“此鸟”和自己“悲哀同命”。远在异国他乡,看见杜鹃花开,听见杜鹃鸟啼,发自内心的自问:“迢迢亦来自古中国?”因为在故乡江南的四月,杜鹃花开遍山谷,深山里不时风送着杜鹃啼归。诗人说:“感谢你多情告诉我也南来了/可是你与我一样而不一样/因为你是过面不留/在月明中还将飞越密水稠山。”

辛笛,这个旅居异域的青年诗人之悲愁,运用古典诗中“等是有家归不得,杜鹃休向耳边啼”的意境,改造创新。赋予并不多情的自然景物以“多情”,而画龙点睛地突出一笔:“我这个海外行脚现代的中国人/对你无分东西都是世界。”谓“多情”而实无情,鸟的自在鸣唱实在是诗人悲哀而不“同命”的反响。这首蕴藉隽永、委婉动人的短诗,在技巧上运用声音的转折回响,形象的反照、迭变,达到了“状态出神,联想自由,沉思的活动溢满情感的色彩,旋律跃动不定”的艺术效果。

辛笛多次对我说:“诗,要从真情实感出发才能写得好。我认为:作为一个诗人,应该有‘七情六感’,才能写得好诗。我特别强调六感:真理感;历史感;时代感;美感;形象感;节奏感。一个诗人,如果缺少了这六感,或其中一个,都不能写出好诗。艾略特在著名的《传统与个人才能》文章中提到,诗人创作总离不开他的传统,没有历史感的人不能写诗。我认为他讲得很好,但还不够,还应加上时代性、社会性才对。所谓时代性,就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为人民大众服务,鼓舞人民前进。”

辛笛经过两段沉默的时期(抗战时期在沦陷的上海闭门索居和建国后从事工业工作)之后,随着祖国春天的降临,他重新焕发了青春,寻找到了“失去的春花与秋燕”(《狂想曲》),恣意挥毫,纵情歌唱,在国内外刊物上发表了近百篇抒情诗和散文随笔。人民文学出版社已经编定他的诗集《春韭集》,年内即将出版。王辛笛虽年已古稀,但精力充沛,他除了写诗外,正以部分时间翻译狄更斯的一部长篇小说。祝愿我敬爱的前辈诗人象太湖上鼓荡着雄风的金帆,疾飞迅驰。

1982年2月,上海

(原载上海《文汇月刊》,作者授权天益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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