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船航行在宁波的海面上。月亮隐进了云层,星光朦朦胧胧,汹涌的波涛发出裂人心肺的轰响。我感到一阵晕眩,头疼得厉害,拿在手里的《人民日报》再也读不下去了。这里是范熊熊投身波涛的海域。不知是思念?是缅怀?是感伤?抑或是刚才阅读邵燕祥和徐刚献给范熊熊的诗篇所受的震动?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铺展在眼前的报纸,不再是《问大海》和《大海的光荣》的诗行,而是一簇簇洁白的浪花,一层层呼啸的波涛,托拥着神态从容自若的女共产党员范熊熊在海面浮沉。
范熊熊是个有着鲜花般青春的姑娘,热爱党,热爱共产主义事业,为了保持党的机体强壮,健全,为了坚持真理,坚持崇高的信念而跳海殉职了。这个年轻的共产党人,完全有资格称为大海的女儿,大海的灵魂。
我走到夜雾蒙蒙的甲板上,注视着东海的滚滚波涛,仿佛听到诗人在愤怒地向大海发问:
大海啊大海,我来问你
——‘党的恩情似海深’,
她把你当作党,
投进你的怀抱里。
大海啊,你为什么任她沉没,
却不把她托起……
这发自心田的呼喊,汇同大海的涛声,使我震撼,使我沉思,使我想到诗歌的灵魂,想到诗人的良心和使命。
前一段时间,上海诗歌界曾就新诗的繁荣,消沉和时代感等问题进行了有意义的讨论。
诗人,作为人民的代言人,有责任倾吐人民的欢乐与痛苦;在表现人民的希望与理想的同时,也理应反映人民的愤慨与不满。邵燕祥和徐刚曾以勤奋的笔触,繁多的诗章,歌唱过重返大地的春光,描绘过人民喜悦的笑容;当他们和人民一起看到生活中的阴影,看到二十四岁的范熊熊胸膛中跳动的火红的心,看到为抗议那些破坏党规党法,肆意滥用职权而逍遥法外的的所谓共产党员,而毅然献身的精神时,诗人的心灵被触动了,因而他们的诗作真挚感人。诗歌属于人民。它必须扎根在人民群众的感情,思想和愿望中,反映人民的要求,喊出人民的呼声。
诗人代表人民说话。诗人必须要说真话。范熊熊的死是悲剧,是发生在粉碎“四人帮”三年后,这就更加发人深思,促人猛醒:我们要完成四化建设的伟大目标,必须对封建主义的特权思想,官僚主义,官官相护等不正之风进行长期的不懈的斗争。有时甚至要献出宝贵的生命。
诗人们不仅没有回避这一点,而是紧紧抓住这一点,才使自己的作品真实感人,具有时代的特征。徐刚委婉地写道:
当她跳海的时候,
阳光闪耀在她的头顶,
也有粼粼金波在海面滚动。
当她跳海的时候,
生机旺盛的鱼群正游向远方,
海滩上,是一群光脚的孩童。
诗人用点睛之笔,深情地说:
别时匆匆呀,但愿航船永在乘风破浪中!
——从此后,这一切,
便是她永久的梦。
邵燕祥是曾经遭受炼狱磨难的斗士,他的笔蘸满愤慨,入木三分:
就是泪水流成海,
又有什么用?
如果假共产党员为所欲为,
而真共产党员无所作为。
邵燕祥和徐刚的诗作使我想起德国诗人海涅的话:“假如胸中没有一颗真心,就不能为广大人民写作。”
“一首诗仅仅具有美是不够的。还必须有魅力,必须按照作者的意愿,左右读者的心灵。”(古罗马诗人贺拉斯)邵燕祥的《问大海》和徐刚的《大海的光荣》不仅以独特的艺术魅力征服了读者,而且还有力地说明了:时代的主题和诗歌的艺术规律并不相互脱节。诗人有责任表现他和他的同代人为之激动的东西。诗人只有在关心祖国和人民的命运时,灵感和文思才能如高山流水,滔滔江河,才能左右读者的心灵。两首同一题材的诗,由于构思新颖,读来诗意盎然,毫不雷同。一从正面发问,质朴自然,深邃而沉郁;一从侧面发问,铺排有致,委婉动人。从正面入诗者,以自我剖白手法,对比强烈,针砭时弊,淋漓酣畅;从侧面描绘者,以笔触细腻,形象鲜明取胜,颂扬英灵,清新隽永。
在我国历史上,每当神圣的事业受到亵渎,崇高的信念遭到玷污,或是民族生存遇到威胁时,总有一些爱国志士挺身而出,为之牺牲生命。楚国三闾大夫忧愤时势,沉于汨罗,宋玉为之作《招魂》;齐人鲁仲连义不帝秦,愤而蹈东海,司马迁为之作传;南宋大臣陆秀夫,抗击异族入侵,背负幼帝透海而死,后人树碑悼念,谓之“海陵”。年轻的共产党员范熊熊投身东海,她的灵魂是不会泯灭的,必将化为新时代填海不停的精卫鸟,终有一天将封建主义之海填平。
人民的诗人应该为这个伟大的灵魂雕刻丰碑。
1980年11月18日于上海巨鹿寓所
(原载上海《文汇报。笔会》副刊,作者授权天益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