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力刚:难忘诗骚李杜魂[1]——我记忆中的叶嘉莹先生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59 次 更新时间:2024-12-22 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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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认为“是中华诗教的代表,是中华诗魂、中华诗韵、中华诗风的感受者、体验者、回应者[2]”的叶嘉莹先生于2024年11月24日在天津去世。消息传来,我没有感到震惊,毕竟先生已是百岁老人了;也没有感到悲痛,先生一生受过的痛苦太多了。让我伤感的是也许这真的是继沈祖棻之后,中国女性诗词绝唱的结束。更让我悲观的是先生的去世,可能真的是意味着“士”的不再[3]。

那应该是1991年的春夏,在渥太华居住和工作的华人赵言慧女士有天请我们晚上去听她妈妈叶嘉莹关于中国古典诗词的演讲。八十年代初我在清华读研时就知道叶先生的大名,那时我迷静安先生的学问和身世,但很难找到相关的书。在一篇探讨静安先生自沉颐和园昆明湖原因的文章中,提到了加拿大著名学者叶嘉莹教授的“静安先生殉文化”说。这在伤北洋、哀时变、亲家逼债、性格悲剧等等不一而足众说纷纭的讨论中,非常醒目,是以马上就记住了叶先生的名字。不曾想到的是来渥太华的第五年,自己竟有机会亲耳聆听叶先生的讲演。

晚上见到叶嘉莹先生,最吸引我的是她的气质,她的风度。严格说起来,在有史以来中华文化受到最完全和最彻底的毁灭的“十年浩劫”中长大的我可以说在她身上仿佛见到了什么是浸浴于中华最美好文化的注释。关于这一印象,台湾诗人痖弦作了最佳的说明,叶先生“那种脱俗的、淡定的神情,显得那么清雅。似乎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沉浸在自己冥想的天地里,对周围乱糟糟的人群视而不见似的,真是空谷幽兰一般的人物。”近三十年后这一印象得到更多人的印证“她站在那里,就是一首诗、一阕词,就是对古典诗词最好的注解。她,就是叶嘉莹。她用自己的整个生命去传播中国古典诗词,用对中国古典诗词的一腔热爱,在浮华喧嚣的尘世中开辟一片净土,度化世人[4]。”

“辟一片净土,试度化世人”也是我三十多年后思考叶先生那晚演讲的目的的结论。记得在演讲中叶先生一边如数家珍地为听众展示中国古典诗词的美,一边痛心疾首地评点国人,特别是青年人,对美好中华文化的无知、在乌托邦幻想崩溃下精神的空洞和麻木、以及对物质不择手段的赤裸追求。先生想通过自己的辛劳,用中国古典诗词的美来洗涤那些被扭曲被奸污的心灵。这如传教士的使命,白先勇先生也非常认同:“叶先生用过‘救赎’两个字,她认为古诗词是救赎我们的力量。”

记忆中那晚的演讲还有两点可记。只是事情已过去三十多年了,准确却不敢肯定,如有误,错误是笔者的。第一是记得先生提到过填词得对词牌的属性有一定的理解。不是一个词牌拿在手上,什么事情什么情感都可以往里填的。我理解这是从词的起源和其音乐性谈起的。但困惑的是词该如何唱似乎是失传了,谁能来唱一首“西江月”继之以“满江红”?第二是记得先生仿佛知道大家对此是会有疑问的,演讲结束时特地为大家“唱”了一首词。“唱”的是谁的词,哪个词牌这些都记不得了。这么多年来,先生的著作和别人写关于先生的文章也读了不少,似乎还没有看到关于这些的。当然,关于诗词的吟诵的必要性先生是一直讲的,而且在这次演讲中就此也谈了不少。还有记忆的是先生在此次演讲回答问题时,谈到了她的一些经历,如在50年她丈夫被卷入匪谍案下狱,隔年自己亦被迫去职,抱着大女儿无家可归,真正寄人篱下的事。还有60年代在哈佛是用中文教学,然谋到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的职位却需要用英文讲授中国古典文学。

演讲完了,我特地就静安先生自沉的问题请教。先生有点开玩笑地回答她60年代在哈佛大学讲学,夜晚就读哈佛燕京图书馆,苦苦思考静安先生的死因,而不得其解。然一天深夜在图书馆的地下室书库里找资料,困得不行,迷瞪一下感觉静安先生鬼魂附身[5],醒来豁然明白,写成了《一个新旧文化激变中的悲剧人物 — 王国维死因之探讨》一文。她接着指点我说陈寅恪先生的观点也是一样的,如果你仔细读《王观堂先生挽词序言 》和《王静安先生纪念碑碑文》这两文。

风雨百年的人生道路上,先生真正是“难忘诗骚李杜魂”。而且中华诗词的精华铸就了她的人格和她的风采,她事实上成了诗词的化身。先生留下的著作等身的文字中,我感觉至少有一半是为普通读者写的,而不是学术研究的论文。因为这些文字,“救赎”在先生仙逝后仍处在“现在进行时”,我相信这应该是先生最为欣慰的。

三十多年阅读先生的著作和聆听许多演讲的录像,我注意到先生就《楚辞》没有特别的关注,于《诗经》也是如此。事实上,先生作力最多的是唐宋诗词、清词、和王国维,汉魏六朝诗也有所涉及。从学术研究的角度看,这是非常正常的。但先生一生的主要工作,特别是在后四十年,却显然是花在“普度众生”上的。不敢说假以先生的学力,倘若致力《楚辞》的研究日后肯定可与姜亮夫和游国恩齐名;但无疑的是引导大众阅读和欣赏堪“与日月争光[6]”的《离骚》,先生应该比别人都做得更好。以李杜对屈宋有“屈平辞赋悬日月[7]”和“风流儒雅亦吾师[8]”的崇拜和向往,和今日“吾以为凡为中国人者,须获有欣赏《楚辞》之能力,乃为不虚生此国[9]。”的认同,不由得让我思考这现象。也许这是因为篇幅和时间的限制?就冯延已的一首词可以讲演一个多小时,不敢推算先生讲《离骚》需要多少天。或也许这是先生基于学生们水准的考虑?不管原因是什么,在先生百年之后的今天,依愚见,这或许是有些遗憾的。在相当的意义上,可以说这就如音乐老师向学生们讲解了一首又一首歌,但却从未向学生们解说过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弦乐四重奏、和交响曲。

先生以及她的学生,特别是汪梦川君,对民国时期的旧体诗词的挖掘和研究也许不广为人知,但却是相当有成就。在这一方面先生关于“精卫情结”的文章和讲演以及《双照楼诗词稿》的校注和出版最有代表性。对当代中国有一定了解的人,更能体会这工作的不易。借此值得一提的是余英时先生为《双照楼诗词稿》写的序非常好,是一篇对理解中国近代史极为有益的文章。

读过一点中文书的人,依钱穆先生的说法,大多是“爱呤诗”但“不能诗”的。叶先生显然是那少数的“能诗”的,否则“能诗”就是绝艺了。以“诗词大家”闻世的先生“能诗”到什么程度,这当然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而不会有定论的问题。以前看到中央电视台在“感动中国”节目称先生“续易安灯火,得唐宋薪传;继静安绝学,贯中西文脉”。在下看来此联过誉和不妥。中国近代能真正称得上“续易安灯火”的,非沈祖棻教授(1909-1977)莫属,叶先生自己就写有一篇《从李清照到沈祖棻》的文章为证。更有兴趣的读者可对阅沈先生的《涉江词稿》和《涉江诗稿》以及叶先生的《迦陵诗词稿》。叶先生对对静安先生在文学批评方面的研究是最认真和彻底的;而路人皆知《人间词话》这一事实显然表明静安先生的工作没有成为象牙之塔里的“绝学”。

在这“泬寥兮天高而气清,寂漻兮收潦而水清[10]”的日子,我们这些读过叶先生的书、听过叶先生的讲演的人,手捧先生的著作“登山临水兮送”先生“归”天国,“专思”先生“兮不可化”。不可化者,乃“愿慕先生之遗教、窃慕诗人之遗风”也。

 

[1] 叶嘉莹,《赠故都师友绝句十二首·第十二》,1977,天津。

[2] 王蒙,“95岁叶嘉莹先生的教师节愿望”,南开大学校友网,天津。

[3] 叶嘉莹“是中国为数不多的穿裙子的‘士’”,“影响世界华人终身成就奖”颁奖词。

[4] 张国,《她站在那里,就是一首诗》,2017。

[5] 鬼魂附身一说,我后来在别的文章也看到过“我竟会有一种静安先生的精魂似乎就徘徊在附近的感觉”。

[6] 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

[7] 李白,《江上吟》。

[8] 杜甫,《咏怀古迹五首》。

[9] 梁启超,《饮冰室文集》。

[10] 此句和以下所引皆出自宋玉《九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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