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7-06
记得有人说过北美华人的家里一楼肯定有一架钢琴,地下室则有一乒乓球台。以我在北美居住三十六年的所知,这句话基本上是对的。但如果问,有多少日子钢琴发出过音响,乒乓球在球台上蹦达?答案恐怕是各种各样都有的。我这年龄段从大陆来的人学过钢琴的极少,如是家里的钢琴绝大多数是为孩子们学琴用的。当孩子们离家读大学和工作后,我相信大部分人家里的钢琴是闲着的。乒乓球台呢?这就很不好说了。很容易知道一个人弹不弹琴,于是可以推断出其家里的钢琴是不是闲着的。但都会打乒乓球的华人,在此运动上的投入程度是很不一样的。我家里的乒乓球台几年都难得有球在上面蹦达,这倒不是因为我们不爱动,而是我们太喜爱室外运动。没有雪的季节我天天在外不是打网球就是跑步或轮滑,而有雪的日子则天天越野滑雪。
但我家里的钢琴却一直没有闲过。这架Baldwin Hamilton立式钢琴是1995年为孩子买的。那时它的价钱和Yamaha差不多,是Steinway立式钢琴的一半,但却是Young Chang和Samick这些南韩牌子钢琴的3倍。当时没有买Yamaha是因为觉得Yamaha的音过于明亮,而Baldwin则柔和一些。这琴伴随着两个孩子的教育和成长,而我也得以每天沉浸在优美动听的琴声中。
这情形直到2009年大女儿离家上大学和2010年夏天音乐天赋极好的二女儿决定专攻长笛才改变,家里的钢琴不再有人天天弹了。在2010年的秋天,那个一直对古典音乐有着极大的兴趣,却不识五线谱,也不会摆弄任何乐器的我意识到也许这就是我学习钢琴的时候了。
时年近五十的我,虽然一直喜欢音乐,而且高兴时也唱几句,但却是没有任何“音乐细胞”。我小学的红小兵宣传队,因为有一才华横溢的老师的组织和编导,远近有名,是每个学生都想参加的。这位老师面试我时要我用普通话读一段老三篇,读完后也就再没有消息了。至于唱歌,哥哥时常对那个唱得兴致勃勃的我来一句“能不能先看看谱再唱”。
没有“音乐细胞” 是天生的,不可以改变的。但学总比不学好,以前没有学是因为没有条件,但假如现在不去学,却是自己的原因。我可不想日后后悔,于是向“领导”提出我想学琴。“领导”一听,马上支持,但同时也指出我“毫无天赋”。
有了“领导”的批准,下一步就是找老师了。在安大略省,我相信所有的在ORMTA(Ontario Registered Music Teachers Association)注册的钢琴老师都可以教我。请老师教,最大的好处是学琴此事成了“日课”,自己每天都有目标。而且老师知道你能学什么还有学到什么地步可以让你学新的曲目。“毫无天赋”的我自惭形秽,是不敢去找女儿们的钢琴老师的。事实上,想和这些优秀的钢琴老师学琴的人很多。这些好老师,或是只教自己一手带起来的学生,或是只教那些已是高水平而且有相当天赋的学生。即使给他们两倍以上的学费,他们也是不屑教初学的成年人。更重要的是成年人学琴是为了丰富生活,提高对音乐的理解和欣赏能力。请高水平的老师教,不但没有必要,很可能也不是一个好的选择。这就像请数学博士教文盲的成年人加减法一样。
于是找女儿的老师推荐了几位小孩大人都教的老师。我和第一位老师学了一年后就决定必须换老师。原因并不是老师水平不够,而是作为学生的我太笨了。学生学了二加四等于六却不明白为什么三加三也等于六。老师都诧异这学生为什么还要继续学下去?我也能够感觉到老师在教我这样的学生的过程中没有任何乐趣,完全是为了收入而为,于是也很难得老师尽心。
Figure 1 老师家的player piano
和这老师学琴之外,有几件事可记。一是老师家有两架钢琴,教学生这一架,因老师怕吵,她将其音量调得很低,于是像我这样的初学者根本不可能在上面弹出很响的音来;二是她客厅的那架钢琴(图一)不但是一古董(1910制造),更是在一般家庭很难见到的player piano(可由压缩空气驱动的自弹演奏钢琴)。图一琴键上方中央和琴台上的白色纸卷是所谓的piano roll(钢琴卷)。图二展现了piano roll的构造,空隙之处是发音的地方,空隙长短决定了音的长短。老师特地将她收藏的Rachmaninoff(拉赫玛尼诺夫)弹的他自己创作的Prelude(前奏曲)的钢琴卷放给我听。具体是哪一首已记不起来了,肯定不是那首人人都喜爱的G小调前奏曲。说起钢琴卷,在千禧年到来之前,著名的作曲John Adams为钢琴家Emanuel Ax和克利夫兰交响乐团所作的钢琴协奏曲《Century Rolls》就是对这一媒体的致礼。还有一让老师和学生都不太高兴的事,那是老师得知我非常喜欢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共32首)后说历史上只有肖邦知道如何为钢琴写音乐,她不理解为什么有人花许多钱听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的唱片和音乐会。
Figure 2钢琴卷的细节
在第二年我换了一位老师。不消说那“毫无天赋”的学生依然“毫无天赋”,但这新老师却是很有耐心而且很认真。她知道如何“因材施教”,特别是对成年人。所以她的学生中成年人很多,其中大部分都和她学了许多年了。她对于我,我相信于其他同学们也是一样,非常注意音得弹对。当然低年级学生学的作品于她这是很容易,但高年级学生弹的曲目就不见得了,尤其是那些她不熟悉的,学生自己找的巴赫和贝多芬的曲目。这自然是她在学生弹时认真听认真看谱的表现。我读博时班上有一位儿时是小提琴神童的同学,他得知我学钢琴时曾说这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因弦乐拉错音的话很刺耳,但钢琴却没有这么糟糕。还有老师对指法也很重视,重要的和难度大的地方她都给我标出来如果谱上没有的话。我如果弹时用不同的指法,她会注意到并让我停下来为我分析。还有谱子上的和弦她都给我指出来,但不要求学生自己有这能力。她几乎从来不给我讲解作品的内涵,更是不在意我对作品音乐性的表现。她知道如果对学生,特别是对“毫无天赋”的学生,要求太严的话,很有可能不少学生是学不下去的。这就如教中学生学数学一样。
从2011年9月到2015年圣诞节,老师基本上是让我依The Royal Conservatory of Music(RCM)的教材一级一级的学过来。她一般从每一级的教材上选上六或七首曲子教我,特别强调左右手单独要弹得很熟后,才练习两手一起弹。由于我记忆力很好而且低年级的曲子简单,几次下来,左右手单独就可以背谱弹。让我惊奇的是这两手单独背谱弹的能力,当我开始练习两手一起弹时,并不是天然的合在一起,仿佛需要的是重新学。于是对每一首曲子,我学习的过程是三步:右手,左手,然后是两手一起弹。
然我每天都练习的结果绝大多数时候并没有在每周一次的课上让老师满意。事实上,除了练总比不练好这一信念,我实在没有能力知道应该练什么和怎么练。最缺乏的是那分析练习的结果然后反馈到练的能力。也许这就是为什么要请人教的原因?问题是“毫无天赋”的我,任何一方面都有不少毛病,老师只能指点一些主要的,“融会贯通”于我是没有的。
老师看我学得费力却学得认真,不由得有一次问我的目标是什么?我回答盼望有一天能弹一首完整的或巴赫,或莫扎特,或贝多芬的曲子,而不是被改编和简化的。老师听了不由得笑道,你现在弹的莫扎特Menuetto in D Major (D大调小步舞曲),KV 6,这首他六岁写的曲子就是没有被改编和简化收在教材里的(其实这是莫扎特为键盘和小提琴写的小提琴奏鸣曲,这小步舞曲是其第三乐章),可惜你还弹得还不好,否则你的目标就已达到了!
2015年的圣诞节于我是一个学琴的转折点。那时回家度假的大女儿看了看我弹的谱子,听了听我弹的几首曲子,然后建议我学巴赫《平均律键盘曲集(第一集)》(The Well-Tempered Clavier, Book-1以下简称WTC-1)里的C大调前奏曲 (BWV 846)。巴赫的WTC是键盘音乐的《圣经》的《旧约》(《新约》则是贝多芬的32首奏鸣曲),是所有音乐爱好者顶礼膜拜的。我,五年前连无线谱也不识的乐盲,也能学其中的一些曲子?大女儿看出来了我的惶恐和向往,善解人意地说你学吧,我可以帮你。
巴赫的这首C大调前奏曲于我让学琴从这开始到今日,仿佛是“like a lark who is learning to pray”。这句《音乐之声》的歌词是从《圣经-旧约》的《大卫王诗篇》关于祈祷是从心灵深处唱出的歌声而演绎的。它象征着一种物我两忘而完全投入的状态。每天,我都是非常盼望着在钢琴前坐下来,而巴赫的这首C大调前奏曲则是我天天弹的第一首。弹一遍是远远不够的,多的时候我会连着弹上六次。它已成了我的护身符(talisman)和我的祈祷,因这些在手下弹出来的音使我陶醉,使我相信自己,同时我也总是祈求这美妙的音乐能引导我去学更多的那些我心仪许久的乐曲。
Figure 3 键盘音乐《圣经-旧约》第一页,C大调前奏曲,上帝的手稿
自从学了巴赫WTC-1的C大调前奏曲后,我就向老师要求接着学更多的巴赫而不再是依RCM的教材。老师和我都知道RCM的教材是集许多名师的经验和几十年的实践应用而形成的一套享誉业界,循序渐进的教材,跟着这套教材学是最好的选择。但我的兴趣已完全转到巴赫,而“兴趣是最好的老师”;更重要的我那时已是55岁的人了,早已对考试和定级没有任何兴趣,只想学些自己沉湎不已的乐曲而享受人生。
“日月忽其不焉兮”,我天天弹巴赫WTC-1的C大调前奏曲到如今已有六年了。这六年里,我学了二十四首巴赫的曲子,大多数是WTC两册里的,这包括九首前奏曲和五首赋格。猖獗的新冠疫情对我最大的影响是每周一次的钢琴课不能上了。开始我和老师还视频上了几次课,但效果实在是太差而没有继续下去。于是自己自学了巴赫的E大调和g小调交响曲(Sinfonia No. 6 in E Major, BWV 792 and Sinfonia No. 11 in g minor, BWV 797)以及让我心仪不已的巴赫《法国组曲》中的G大调阿勒芒德舞曲(French Suite No. 5 in G major, Allemande, BWV 816)。
在2019年初老师说我已连续三年只学巴赫的曲子,她建议我也应该学些别的作曲家的作品,比方说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的第一乐章。这一建议于我几乎就是给一文盲扫盲的老师告诉那学生你也可以读《圣经—新约》中的一些句子了,这是我做梦都不曾期望的,可却是现实的。这之后我又学了贝多芬《悲怆》奏鸣曲(Sonata Pathétique in C minor, Op. 13)的第二乐章。
这两首贝多芬的曲子自从我学起,就成为我“天天弹”的一部分。不用说巴赫的不少曲子自然是我天天要弹的。这些“天天弹”的曲子中还有多梅尼科·斯卡拉蒂(Domenico Scarlatti)的D大调奏鸣曲(Sonata in D major), L463, K 430。他的键盘奏鸣曲是我非常喜欢的,多年前曾从图书馆借来著名的古键琴(harpsichord)家Scott Ross在八十年代录制的斯卡拉蒂所有的奏鸣曲(555首,34张光盘)听了好几个月。斯卡拉蒂那首人所共知的E 大调奏鸣曲,K 380对我是太难了。然我并不觉得K 430这首D大调奏鸣曲也是同样的难,尽管它是在RCM九年级的教材里。另一首非巴赫非贝多芬我“天天弹”的曲子是18世纪意大利管风琴家和作曲家Giovanni Battista Pescetti的c小调奏鸣曲第三乐章(Sonata in C Minor, the third movement)。这首收在RCM八年级教材的奏鸣曲几乎是他唯一流传于世的作品,非常可爱。
我是2019年初学的Pescetti的c小调奏鸣曲第三乐章,有一次弹完后,老师说如果是考级,你刚才弹的可以得80分。我听了很是有点吃惊,因老师从未问过我要不要考级,也从来没有对我的弹奏评过分,而且这以后也没有过。她对我说得最多的是比上次好了不少或我可以看出你练了不少,总是鼓励。而对上次或以前她指出并写在我的笔记本上我的毛病和错误,她不纠缠,她知道我不是那一指点就明白并能改正的学生,我没有那样的接受能力,更没有所需要的水平将所理解的,在一个不长的时间后表现出来。
学习了这么多年,自我总结成绩是有的,但缺点却是远远多于优点。我很少弹错音,乐谱上的升和降的符号和我友好的很。学了多首巴赫的曲子后,发现从左右手分别弹转变成两手一起弹远不是像以往那么费力了。一边眼睛看着谱,一边两手在琴上弹着的能力大有提高。巴赫曾说,弹琴其实是很容易的,只需要在正确的时间击正确的键即可。于我,弹正确的键是可以做到的;但正确的时间?这问题就是多方面的了。首先,以我年近五十才开始学琴,巴赫和贝多芬的乐谱上一个接一个的十六分之一的音要以指定的速度我是弹不下来的,老师和我对此的态度是尽最大的努力。弹不快不要紧,速度可以慢但得一致。然要做到一致对我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像不少学生一样,我也有容易的段落加速而难的地方慢下来的毛病,这当然是和注意力有多集中相关的。还有的时候不记得下一个音是什么而要想一下,老师在一旁就开口了,不要慢下来!
即使我发出的音响是以一致的速度击正确的键而发出的,这音响离“音乐”还是差得太远了。原因是我完全没有单独控制每个手指力量的能力,特别是左手。如是左手大拇指的力度常是过大,而小指却不够。这些缺点在弹巴赫的C大调前奏曲和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第一乐章时不是太要紧,别人听我弹这些曲子也能知道我在弹什么。然而在弹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第二乐章和舒伯特降B大调《即兴曲》 D935,Op142,No. 3时,这问题就非常严重,因为我不能通过力度的变化而显示和强调主旋律,老师和能读谱的人知道我是在弹这些曲子,但我相信普通的人听完这些曲子的唱片然后听我弹是不会知道的。“领导”多次说这些我手下产生的整天在家里余音绕梁的音响,既不是噪音,也不是音乐。更是说我听过那么多唱片,怎么就不知道如何表现音乐?
“天天弹琴” 和“天天锻炼”是我生活中家庭以外两件最重要的事情。一天没有它们饭不香,几天没有它们就像丢了魂似的。“天天锻炼”其实不是很难,比方说2021年我只有两天没有“锻炼”,一天是因为拉肚子,另一天是干了整一天的体力活。“天天弹琴”却不容易,特别是旅行在外。几乎所有像样的旅馆都有健身房,不行的话也可以在路上跑步。但找架琴弹一弹?好在我许多次旅行都是去大学,有时间就到其音乐系练习室弹上一通,反正是不会有人来“查户口”的。但我相信走道里的和附近的学生们听到我弹的声音都会觉得非常奇怪,堂堂的乐坛圣殿里怎么会有一乐盲在这里捣乱?回想起来,这些年在Harvard, Oberlin, McGill, Toronto, 和Calgary大学的琴房里捣过乱。“天天弹琴”的自己只恨每天不能弹三个小时,就如冬日不能每天滑雪三小时。
“天天弹琴”的我在琴前坐下来,从巴赫的C大调前奏曲起,我会花一个多小时弹十来首学过的曲子,然后再开始练习现在正在学的曲子。这习惯是从学习巴赫的C大调前奏曲后形成的。那时老师知道我天天弹这首曲子,鼓励我慢慢建立自己的repertoire(曲目),这repertoire中的曲子随时可弹。但“领导”和女儿们对我反复弹这些曲子很不赞同,问我为什么不把这时间花在正在学的这首上,把它学扎实,把所有的细节都理清楚?并告诉我她们不相信还有别的人像我这样学琴。我回答说,第一,也是最重要的,我很喜欢这样。反复弹这些我十分喜爱的曲子,从未让我觉得枯燥,就如一个信主的人是不会烦祈祷一样;第二,这是没有能力也没有自信的一种表现。一个刚学会乘法口诀表的诚惶诚恐的文盲,大概每天会将其背上几次,却保不定还会犯五七四十五的错误。
今年夏天,自己想学贝多芬第25钢琴奏鸣曲,G大调,作品79号(Piano Sonata No. 25 in G major Op. 79 "Cuckoo")的第二乐章(行板,Andante)。练了几次后,约老师教我。一个小时下来,自己把这曲子糟蹋得惨不忍听,真亏了老师这么有耐心。不好意思的我,除了谢谢老师外,还特地表示曾经是老师的自己,知道教一个领会能力强的学生和一个不开窍的学生的区别,以及这明显的区别而带来的感受。老师听了笑笑没有回答。我又诚恳地加上一句,“我是您最笨的学生”。老师没有否定,却出乎我的意料说:“你是我最努力的学生”。
天哪,最笨的我如果还偷懒,这琴最好是别学了,不但可以省点钱,更重要的是“领导”的耳根可以清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