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19年的秋天我和钢琴老师商讨下面学什么曲子时,老师提到可以考虑舒伯特的即兴曲。舒伯特的音乐是笔者一直非常喜欢的。早期当然是迷恋他的艺术歌曲,后来渐渐完全被他的钢琴奏鸣曲和室内乐所倾倒。Wilhelm Kempff的七张舒伯特的钢琴奏鸣曲光盘不知听过多少次, 特别是最后一首,降B大调,D.960。几年前在渥太华一教会听奥地利使馆主办的音乐会,节目是著名的维也纳钢琴三重奏组(Vienna Piano Trio)演奏舒伯特的降B大调(D.898)和降E大调(D.929)钢琴三重奏。维也纳音乐家演奏维也纳作曲家写的充满维也纳气质的音乐,这音乐会成了我记忆中最好的之一。
但舒伯特的两组共8首钢琴即兴曲(D.899和935)自己却不怎么熟悉,虽然都听过。回家把谱子找出来一看,再听听唱片,就明白了这些曲子不是我可以弹的。它们都太难了。第一,它们的色彩都太丰富,我却连最基本的轻重缓急控制能力都没有;第二,它们都很长。比方说第一组的第一首(c小调)就是204个音节,第二首(降E大调)更是长达283个音节。谱子这么长,自己又根本没有所需要速度的能力。思考了一下,自惭形秽,下次见老师时我就没有提,而她也忘了。
遗憾的,这过程是我多年来学琴的一个让我多次沮丧不已的事情。凭良心说,在众人里,于古典音乐曲目像我这么熟悉的也不是很多。我有太多自己喜欢不已的乐曲想学,但自己的水平是如此的低,连“心向往之”都不敢。这倒不是自己不肯练,完全是没有天赋,奈若何!于是那个整天听贝多芬钢琴奏鸣曲的我,也就只配弹弹Old MacDonald had a farm。事实上,自己恐怕连这也弹得不好尽管我没有学过。
但老师这一提却不曾想让我不时惦记着。在去年的春天,我开始学习第一组的第二曲,降E大调。选择这一首而不是其它的是因为这首的右手音乐吸引了我。一开始就是完全的降E大调音阶,不久就是七个三个音符一组的第一和第三是同一个音,而第二比第一低半个音。每组这低半阶接着又升半阶的安排以及后面一组的第一个音比前组的最后一个音高半音的结构给音乐一种重复和富有能量的感觉。这细小的重复在第九节变成了大的重复。这里几乎将前面的音乐重复了一遍,唯一不同的是在第15和16节将结束提高了八度,使得音乐得以第三次在更高的层次上重复。
降E大调常给人大气和英雄的感觉。比方说贝多芬的第三交响曲“英雄”就是降E大调。同样他的第五钢琴协奏曲“皇帝”也是用的此调。在贝多芬32首,被誉为键盘音乐的《圣经-新约》,钢琴奏鸣曲中有三首是降E大调。而舒伯特在这即兴曲的开始三次重复,让音乐充满了阳光。特别是第三次高八度的重复使我常想起在阳光明媚洗然无尘的秋天抬起头来看那蓝得让人心醉的天。
就这样一节又一节的,这音乐让我兴趣盎然的学下去。开始时,注重的是将每个音弹对。此曲音域的跨度很大,从F1到F7,几乎将整个88个健的钢琴键盘都覆盖了。右手每个音节几乎都是3组三连音。从稍大的尺度看,右手常下行,而左手则上行给予支持和平衡。
此曲是A-B-A结构,再加上尾声。但有意思的是A本身也是同样的a-b-a形式。A(a)以降E大调开始,A的中段b从第二十节开始却转向降E大调的平行小调降e小调。降e小调带来淡淡的忧伤和黑暗的感觉,果真乐曲在第四十四节引入了冲突、不安、和徘徊。但这些很快就被第五十二节降B大调所带来的欢快、清白、和对未来世界的憧憬而代替。而接下来的连续七节相邻的音,再一次将不确定的因素在高音域带回。紧接着在第六十九节更是从F7起全部展现了f小调的音阶,这也是全曲的最高音,为曲子涂上了一层神秘和梦幻的色彩,而这其实是为马上而来的在降e小调中发展的风暴做铺垫。风暴在第七十七到七十九这三个重复的音节中变得越来越大,然后在降e小调相关的降G大调到达顶点而进入曲子的B段。B段是b小调,它给人的感觉是沉沉的相思和深深的苦痛。B段开始的8个音节完了后,马上又接着用轻音重复了一遍。这重复让我不时想起易安女士那令人心碎不已的叠词,“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第一百零七节及接下来的音乐,让我真觉得这是拿“三杯两盏淡酒”在这“最难将息”的时刻,控制情绪,压抑痛苦。只是这“怎敌他晚来风急”,音乐在第一百三十五节以e小调三和弦将悲伤最强烈地表现出来。第一百五十一节至一百五十四节是前面四节重复,这重复如前面一样是为了强调情绪和加强张力。在这以后音乐慢慢转到降e小调结束B段。经过B段这漫长而痛苦的历程回到A段时,给人的感觉是天空如此的明媚,生活是这样的美好。然音乐并不是在A段结束,音乐的尾声是稍加改变的B。如是以降E大调开始的音乐却以b小调和降e小调结束。
自己真正努力地学习此曲是今年元旦过后,那时右手弹一遍大约得三十多分钟。钢琴家弹这曲子一般五分钟不到一点。我如此慢,原因是两方面的。一是开始对音乐不熟悉,二是,这也是最关键的,音乐熟悉之后我也根本没有弹快的能力。在相当的程度上这是自己“毫无天赋”的表现,然而也有自己在近五十岁时才开始学琴的因素。这音乐让自己着了魔,老惦记着它,那就练吧。谱子多看多弹就会多了解,这自然会提高弹的速度。到二月中旬,右手的时间只需十七分钟了。我也知道这是极限了,于是开始学左手。左手练了两次后,就两手一起上了,用了近一个小时,将这曲子一个音符不拉过了一遍。如此笨拙的历程却使我非常高兴,因为我知道这曲子我是可以弹下来了。从七月起,将此曲作为每天都练的曲目,时间也降到了如今的二十二分左右了。
在这过程中有时我也扪心自问,花这么多时间最后还是这么糟糕的结果,是不是值得?也许自己根本就不该学习这么难的曲子?然每次自疑之后自己依然坐在琴前学习它。它对我的吸引力太大了,特别是知道它的每一个音符和大致的结构后,人就像着了魔,不可一日无此君。在相当的意义上,这过程也和自己十几年前开始着迷《离骚》一样。《离骚》问世以降,两千多年的历史上有朱熹这样伟大的学者为其注释指导众生、现代也有游国恩和姜亮夫这样的学富五车的专家为大家指点迷津、更有识古通今的梁任公为其讲解。在这认识上,不管默写《离骚》多少遍,我对《离骚》的理解也是永远不可能接近这些学人的。但这恰恰不是我所追求的。我所向往的是通过自己的努力能够在某个时刻管窥屈原、曹雪芹、巴赫、贝多芬、莫扎特、舒伯特这些古人的伟大思想,能够接触到他们崇高的心灵。
在舒伯特的生命的最后一年,他以难以想象的创造力在音乐世界留下了可与日月争光的瑰宝。这其中包括可与贝多芬钢琴奏鸣曲相提并论的最后三首钢琴奏鸣曲(D.958-960)、被认为最伟大的室内乐之一的C大调弦乐五重奏(D.956)、两首钢琴三重奏(D.898和929)、两组共8首钢琴即兴曲(D.899和935)、被音乐史家和学者称为他最伟大和最具原创性的四手联弹F小调幻想曲(D.940)、当然还有被认为是此体裁最高峰的声乐套曲《冬之旅》(D.911)。
在学习降E大调这首即兴曲的过程中,从图书馆借了两本书帮助我理解这音乐。一本是《Returning Cycles — Contexts for the Interpretation of Schubert’s Impromptus and Last Sonatas》,作者Charles Fisk教授是钢琴家和著名的舒伯特学者,2001年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出版;另一本是《A History of Key Characteristics in the 18th and Early 19th Centuries》第二版,作者是Rita Steblin,2002年University of Rochester Press出版。第一本看标题让我向往不已,拿到书翻开一看,才知道这是一本学术性极强的专业书籍,对于我几乎于天书般难懂,尽管字都认识,但读一段下来却什么都没有理解,当然也不可能记住。然翻翻这本书,也让自己对舒伯特的即兴曲和他的最后三首钢琴奏鸣曲与他的声乐套曲《冬之旅》千丝万缕的联系有了些了解,真正是开卷有益。此书通过仔细分析所探索的作品内部之间的循环联系,指出舒伯特是如何在他人生的最后通过音乐面对痛苦和希望。
我现在几乎每次弹完这首即兴曲的B段回到A段时,都有一种开脱痛苦回到阳光下的感觉。31岁就过世的舒伯特,一生贫穷不已,更重要的是他以为生命的音乐作品在他在世之日却没有得到应有的认可。但生活中的他率直和阳光,因为他将痛苦的风暴压在深深的心底!
[1] “痛苦的风暴在心底”是舒婷《会唱歌的鸢尾花》诗中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