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是我汉阳钢厂工作时的同事。我至今不记得他的大名。我与他不在一个车间,同事不到2年,实际接触,满打满算,不足五十天。但他却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在离开汉钢的日子,每每与熟悉他的人聊起,他那淡然、谦和、自信的浅笑,便即刻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与他相识在1976年的夏季。第一次相遇,发生在汉钢解放牌带蓬的大卡车上。那是厂部为横渡长江游泳队员配置的专用车。渡江前一个月,每天搭载游泳队员,到汉阳鹦鹉洲的万人湖,或武昌的东湖,进行水上游泳的方阵训练。
1976年,从年初开始,华夏大地,接二连三发生过许多大事,国人愕然,猝不及防。这一年7月16日,是伟大领袖在武汉,以72岁高龄,最后一次横渡长江10周年纪念日。渡江纪念活动,将如期,且隆重举行。我们汉钢游泳队,由从前的20人方阵,扩展到50人。我们的方阵,是市里为数不多的武装泅渡方阵之一。
记得训练的第一天,装载老游泳队队员的车子,在制氧车间门口的路边,正准备启动时,有七八个人,向我们车辆跑来。他们是不久前下马的原金湖钢厂职工,也是这次扩充的游泳队队员。为首的,个子不高,白白胖胖。他在车下,对我们车上的人说,厂里没有给他们配置专门车辆,希望搭乘我们的车,去参加训练。
车上有几个老队员欺生,口里唠叨,不愿意。我觉得这样不好。他们是下马工厂的职工,心神未安,难得现在同处一厂,于是劝阻车上的人,让金钢来的队员上车。
我是汉钢的老游泳队员,游泳水平在好几千人的大厂,处前五名之列。我会自由泳,自学的,是那个年代一般人中,少有的会自由泳的人之一。加之前几届,我们老游泳队员渡江前夕集中培训,吃住都在厂里。晚上到厂招待所,我们称之为“将军楼”的楼顶乘凉。满天星月之下,所有的队员,包括领队干部,听我每天给他们讲《基督山恩仇记》,《塔曼果》,《潘妮娜·潘尼尼》(我那时读的是旧版,现在的新版翻译成:瓦妮娜·瓦尼尼),等等。记得当年,我讲那位年轻的烧炭党人的故事。讲到1796年,当波拿巴特将军离开布雷西亚时,送他到城门口的当地官员对这位将军说,布雷西亚人比意大利其他地方人更热爱自由。将军的回答,“是的,他们喜欢对他们的情妇谈论自由。…”所有的人,听到此处,都突然地静了下来。
他们喜欢听我讲故事。我的话,因此还管用。
我伸出手来,将金钢队员一个个拉上车。为首的,白白胖胖的那位,给我报以微笑。稍后我知道,他是金钢职工中的灵魂人物,江湖人称“幺”。
到了水边,各自脱下衣服,仅仅穿上一条三角裤,此刻的幺,峥嵘乍露,从肩到腿,一块块硕健的肌肉,即刻凸现在我们的眼前。
我也算是见过长肌肉的人。读高中时,我们9中高二(4)班的“大块头”“二块头”,分别是武汉市中学生举重冠亚军。我们高一(1)班划船的刘仲林,单杆的张广明,高一(2)班铅球的丁邦靖,他们的肌肉都很发达。但他们的肌肉,更多地体现在胸部和臂部。不像幺这样,全身均匀分布,给人以美的享受。
当年扩充队员的游泳水平,普遍低于老队员,幺也不例外。
记得毛弟看他在水中游泳,有力无处使,停滞不前的态势,曾笑着对幺说,“幺,你这样游泳,是‘进一步,退两步’”。
毛弟是我制转车间的好友,厂老游泳队队员。他此刻引用的是列宁的名言,在那个年代风行一时,善意、调侃、揶揄,尽在其中。
不久,听金钢来的职工说,幺会摔跤。众人不服。首先主动挑战的,是我们制转车间的“傅牛逼”。他也是扩充后的游泳队员。
傅是制转车间3排的副排长,近1米8的个头,虎背熊腰,高出幺足足一个头。那时的企业编制,都是按军事术语称谓。工作作风亦然。傅平日在厂里严肃霸气,车间里小青工们,对其无不忌惮三分。
两人交手,连摔三跤,刷,刷,刷,还没有等我看个明白,傅已接连三次落地。
傅不服气,仍要继续。两人纠缠不到几个回合,幺身子一斜,单膝落地,就地躺下,并迅疾爬起,双手抱拳,微笑着对傅说道,“得罪,得罪。”双方鸣金,友好收兵。这一刻,傅在我们面前,保留了少许颜面。
不久,幺的名声在汉阳传开。汉阳地区的江湖摔跤名手,与其相约,在古琴台下论剑,一决高下。
我应幺之邀,前去观赏。那天,双方大约去了20余人。草坪上围成一个圆圈,里面摆放着几套摔跤衣。汉钢的去了七八人。其余的,都是对方来人,更多一些。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跤衣。双方在裁判喝令下,全副武装,着跤衣上场,事先约定,三打两胜。
来者比幺略高,略黑,也稍瘦一点。只见他面对对手,约1米左右距离,双脚交替,脚尖轻微离地,缓缓作逆时针圆周移动。他手臂略弯,背也略弯,手掌朝天,双手伸出,一前一后,由双肩控制,来回作水平伸缩运动。他的双眼死死盯着幺,嘴巴上下张合,下巴尤显突出,面部肌肉蹦得紧紧的,几乎都要弹出来了。
我见状,脑海里跳出的第一个词汇,张牙舞爪,是也。
与此相对,幺始终保持他一贯的标志性微笑,只在圆心处站立,身板笔直,双手也微微张开,跟着对手,顺其方向微微转动。
就在僵持后不久的一刹那,来者箭一般,向幺扑去。只见幺双手轻松接住,拿住对方跤衣扣手处,上步冲入对手两腿之间,用其膝部,撞击对手右腿内侧,同时用力拧住对方双手,使其双腿前送,待到对手向前迈步,似落非落的瞬间,幺用右脚贴住对手左踝关节处,僵持约几秒,突然发力,扭身一亮,一声轻呵,对方双脚离地,整个身躯突然成水平状,在空中横卧,应声落下。
这是我耳熟能详的“吸趔子”吗?我的感觉,在似与不似之间。对手倒地的方式,与我曾经见到过的此项招式,迥然相异。
第二跤,对方卷土重来。幺换了招式。只见他腰部迅疾调整,直面对手,臀部撞击对方小腹,再填腰,牵拉,崩腿,拉擦,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将对手从自己肩上掠过,摔倒在地。
两跤之后,幺准备第三跤时,对方主动中止比武。心悦诚服,拱手相拜。双方谈笑风生,赛前的山雨欲来,顿时转化为朗朗晴空。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两个招式的中国式摔跤官方术语,分别称之为“踢”和“揣”。武汉江湖,分别对应的是“吸趔子”和“小背”。
幺住武昌蛇山北麓的一条里巷之中,离我儿时居住之地并不遥远。他家门口有一颗碗口粗的树。听朋友们说,他每天对着树干练习“吸趔子”,日复一日,竟然将那颗粗树干练弯了。一般人哪里知道,他摔跤中表现的轻松自如,舞蹈一般美丽的画面,其实全部来自力量。
除了勤奋,幺还有摔跤的天资。这是多年以后,我的好友R告诉我的。
幺是他的同门师弟。
他们的师傅郑徽伍,是上海震旦大学毕业生。其家族,有清以降,一直是汉上工商世家,“汉汾”的主要股东之一。郑的父辈,因他少年时代身体孱弱,曾请江湖高手在家暗授其武林秘笈。
朝鲜战争爆发,他响应政府号召,独家捐献2架飞机,是鄂豫两省名伶陈伯华常香玉捐赠之和。但其后,因历史问题,身陷囹圄,这段史料不为人所知。更不用说他的江湖绝技了。
60年代中后期,R及其好友,偶然得知,出狱不久,居住在武昌保安街杂居民房内的郑,武功高强,生活拮据,便有心拜师,主动上门,帮忙担水买炭等一干家务。郑经不住年轻人一再恳求,也觉得R等诚实善良,愿意悉心教授。
R是关门大弟子,幺是“旁听生”,尔后“转正”。
60年代后期,社会逍遥群众超然于革命之外。他们常在武昌蛇山或紫阳湖一带,被革命遗忘的角落,早晚练功。
师傅看到幺这个小个子,每日尾随,远远地一边,跟着比划,便主动招来询问。
幺答复得体。师傅吩咐的几个招式,他演绎下来,即能领悟个中三昧。师傅觉得孺子可教,便招致麾下。
师傅对他们教诲说,一旦武艺到身,切不可在外张扬。更不可恃强凌弱。凡事让人三分。
R曾亲口对我说,幺的“吸趔子”,天下第一。
幺在外面比赛,无论对手强弱,或前或后,他总是要输给对手一跤,给足对方的面子。R说,这是他听进了师傅的话。更是他信心的体现,他赢得过来。
80年代起,因“中国式摔跤”不被列入奥赛项目,得不到有司支持,逐渐式微。他们的几位小师弟,纷纷转向于“自由式摔跤”。其中,有两、三位曾分别获得同级别的全国冠军。R说,这些小师弟即便拿到冠军,对他和幺,仍毕恭毕敬。这不仅仅是出于礼貌,更是因为知道两位师兄深厚的武功功底。
R在80年代初期,官方组织的全国散打比赛和推拿比赛中,都曾获得过冠军。他在江湖,也有很多传说。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容我以后,慢慢道来。
R曾向我提起过幺的尊姓大名,我没有刻意去记。对我而言,“幺”就是“幺”,没有必要换上一个新的符号。
78年恢复高考,我上大学读书,听说幺已调出汉钢,到武船工作去了。那是一个很好的单位。毕业以后,我忙于工作与生活,与他失去了联系。但我心里一直惦记着他,每每遇到与他熟悉的人,便会问起。以后,突然听说他身患重症,已离世多年。他死时,不到五十,死得很凄惨。死前很长一段时间内的壮年生活,极为不堪。朋友们谈起,总是支支吾吾,欲吐还休,不愿意进一步讲述详情。也许是怕我难受,也许是为友者讳。我从那些隐隐约约的描述中,难以想象他当时的窘境。也非常不解,他如何走到那样的境地。我也不再追寻个中之因。我希望,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永远定格在70年代,月湖比武琴台论剑中的那幅画面。
他是我漫漫人生中众多的相遇者之一。就像夜空中的一颗星星,从我身边一划而过,曾闪烁发光,也不知道飞向何方,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