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明:孟子:民本和王道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717 次 更新时间:2024-07-14 07: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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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明明 (进入专栏)  

作为“亚圣”的孟子,曾颇具布衣情怀,以士民身份,以“舍我其谁”时代弄潮儿的责任感,奔走游说。其社会和政治哲学思想,承先启后,一直影响至今。孔子也曾有一些政治看法,那些看法,源于他的伦理思想,他是伦理学家,不是政治学家。孟子则不一样,他有立足于哲学思想的政治理论和治国理念,可算是中国早期影响深远的政治学家之一。

孟子从“人”的内涵,推理到“家”的概念;又由“家”的关系,推理到“国”的治理。他认为,在这个历史的和逻辑的演进过程中,教化最重要,因为,这是人区别于其他生命的地方:

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孟子·滕文公上》)

温饱缺失,固然不行;而没有教化,则“近于禽兽”。由“人”而“家”,也就是说,合乎人伦教化的“家”,跟动物们的“家”,决然不同。人的关系,是人伦关系,不是禽兽关系,主要不是动物世界“丛林法则”的关系。人,只有在人的道德关系中,才能生存,才能发展。“教化”的重要,是孟子彰显“四心”,弘扬“四德”的必然要求。

国家,就是这种人伦关系的逻辑延伸和广延放大。国,是家“成长”结果;家,是国由以长成的胚胎。国,是家的放大;家,是国的缩小。家国,就是国家。家国情怀,是其情感纽带;宗法人伦,是其道德构成。

国家,在孟子的心中,首先就是个道德组织,最高统治者,能被人爱戴,首先因为他是道德楷模和道德领袖,反之,则是人人共诛的独夫民贼。王者,一定是道德圣人。按照孟子的说法,远古尧舜禹,王位代传,天经地义,因为他们都是道德圣人。同理,诛杀桀纣,是为民除害,因为他们都是道德沦丧的人渣。

德高为王,是由道德国家内涵逻辑推导的必然结果。这样的国君,必须实施“仁政”。孟子断言,古往今来,一直如此。“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孟子·公孙丑上》)

何为“仁政”?仁政是道德高尚的王者推行的政治,所以叫做“王道”。当然,既然有“仁政”王道这一说法,那必然有“不仁政”的政治存在。至少有一种政治,在孟子看来,不是仁政,那就是靠强权压服社会成员的政治,是霸主的治道,因此,叫做“霸道”。他说:

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此之谓也。(同上)

孟子认为,霸道的核心,就是“力”,也就是权力。其治理方式,就是制造恐怖和采用酷刑;这种政治野心勃勃,对内高压,对外称霸;治理结果,是百姓面上服从,内心却想着反抗,社会处在没有弹性的紧张之中。而王道的核心,是德治,是通过道德指引和教育教化来治理。以德治国者,百姓心悦诚服,社会氛围和谐宽松,王道不求权大国大,但求社会安定,百姓安居乐业。

说到仁政治理之下的百姓生活,孟子是这样描绘的:

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孟子·梁惠王上》)

六百多年后,陶渊明的《桃花源记》,简直就是上述景象的翻版。

这幅田园风光图画中,农稼丰收,百姓安居,衣帛食肉,这还不算,普通百姓,也可以接受良好教育,人人安分守己,彬彬有礼,尊老爱幼,秩序井然……两千多年来,这种田园美景,一直是人们的生活理想。“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耕读传家,丰衣足食,活着时幸福,老死也不留遗憾。这是德治王道推行的结果。

关于王道,孟子在不同场合作过多种解释。

照孟子的说法,推行王道并不难,因为它没有太多太深的奥秘。有一次,孟子劝说齐宣王推行德政,行王道。齐宣王根本就不在乎啥王道霸道的,便跟孟子打着哈哈。见孟子是认真的,齐宣王便故意调侃说,我爱财好色,自身行为不端,一身毛病,如何德治国家。孟子因势利导说,天下人人一样,个个都爱财好色。既然大王知道自己有这些欲望,那么也就应该知道所有人民也有同样的欲望了,大王要做的就是尽力去满足人民的这些欲望,提升人民的幸福指数。这么做,就是行王道了。

由己及人,“善推其所为”,也就是行忠恕之道,这是推行王道的首要原则。当年,在孔子那里,忠恕之道,还只是局限在个人修养方面。从否定方面讲,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从肯定方面讲,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而到了孟子这里,忠恕之道,已经成为治国理政的一项基本原则了。在孔子那里,忠恕,只是“内圣”之道;到孟子这里,忠恕,发展成了“外王”之道。在孔子那里,忠恕是精神活动;到孟子这里,忠恕,成为社会实践活动。这是忠恕之道的一次历史性的跨越。

推行仁政,必先理清国家治理中义利关系,准确来说,就是应当重义轻利。

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同上)

这场短兵相接、观点鲜明的对话,出现在《孟子》一书的开篇。孟子旗帜鲜明地反对统治者功利主义的政治观。他认为“利”字当头,导致的政治和政权后果是严重的,整个社会将卷入“上下交征利”的混乱局面中,国家将处于极度危险之中。各个阶层乃至全部社会成员,将陷入利益大战。“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只有以“仁义”为准则,推行仁政,才能稳住国基,才能安定政治,才能保住王位。也就是说,为政的指导思想,应当是行仁义,而不是谋私利。这一为政出发点非常重要。显然,孟子说的这一套,当年急于富国强兵打败对手的诸侯们,包括梁惠王在内,都是听不进去的。孟子的学识,没有得到这些人的赏识,是自然的,因为货不对路啊。

孟子认为,为政从“义”出发,不是不要“利”的。仁政的任务,就是爱民、利民和惠民。众人之利,就是公利;谋取公利,是执政的根本。这是孟子告诫齐宣王的一段话:

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是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同上)

孟子非常清楚,经济生活,是社会生活的基础,并且决定着人们的思想和行为选择。“明君制民之产”。老百姓拥有了自己的家业财产,思想就会安定下来,犯罪率就会下降,社会风气会明显好转。保护好百姓的利益,因此非常重要,这是仁政的重要任务之一。

孟子的“仁政”中,包含一个重要观点,那就是“民贵君轻”。他说: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牺牲既成,粢盛既洁,祭祀以时,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孟子·尽心下》)

孟子将社会阶层表达为一个循环圆圈:百姓(丘民)——天子——诸侯——大夫——百姓(丘民)。这个圆圈的起点和终点,都是“丘民”。这个圆圈无论顺转还是逆转,都是以“丘民”为指向的。天下最为宝贵的,不是社稷,也不是天子,没有“丘民”,社稷天子,统统不会存在。“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因此,最贵的,乃是“丘民”。

孟子还没有人人平等的思想,不过,他的确一直在劝告统治者将百姓利益放在首位。其说“重民”、“利民”的动机,当然首先还是为统治者着想的,因为他知道,一旦失去民心,君主会失去社稷的。但是,这种对统治者的忠告,是有利于社稷稳定的,有利于百姓安居乐业的。他非常鄙视那些失去民心的统治者:“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孟子·梁惠王下》)。他告诫齐宣王说: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孟子·离娄下》)

君臣关系应该亲善,但也可能恶化,恶化到最后,君王本人就成了独夫民贼,臣民们会起来打倒他,推翻他的统治。孟子认为,人民有这个革命权。

“得民心者得天下”。这句流传了许多年的话,其实就源于孟子:

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孟子·离娄上》)

“民心”、“民意”,都是社会评价,是法学家们讲的“大势所趋”。“民心”向背,选择历史的走向,也决定了统治者及其社稷的历史命运。孟子反对暴政,反对滥用刑罚,反对横征暴敛,反对贱民害民,主坚信民爱民,坚信仁政是唯一能获得民心的政治坦途。

王者,只是个政治称谓;谁能王者,则是个政治问题。儒家学说中,被冠以不同名号的的“人”,价值不一样,使命不一样,历史作用不一样。儒家定格的“人”里,不是小人,就是君子;君子里,又有“志士”、“仁人”、“贤人”、“圣人”等等分别。“圣人”最为高等,是君子里的真君子,是“内圣外王”的典型代表。按照儒家说法,“仁人”,只要做到“仁者爱人”,只要做到“君子成人之美”,做到“立人”、“达人”,而圣人呢,要求更高,要做到“博施于民而能济众”,能惠及天下,解救大众。也就是说,“圣人”,是历史和社会的拯救者和引路人。

显然,孟子是坚持这种“圣人”史观的。他相信,圣人,是非凡杰出的,圣人承天接地,是上天派来的信使。“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孟子·尽心下》),“圣人,人伦之至也”(《孟子·离娄上》)。圣人,是道德完美真正大写的人。毫无疑问,圣人是书写历史的人。而一般民众“百工”,只能是圣人历史活动的背景墙,或者说,是历史舞台。经大浪淘沙,人群,一定会出现分化,分成“劳心”的和“劳力”的,“治人”的和“治于人”的,做“大人之事”的和做“小人之事”的:

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孟子·滕文公上》)

劳力和劳心的分工,在孟子看来,是天经地义的,就像大脑和四肢的分工那样,大脑指挥四肢,是“天下之通义”,是这个世界本身的逻辑。孟子面对这个纷乱不堪的世界,隐约中看到了某种希望,他甚至感到了历史大势已经到来,将有圣人横空出世,重整河山,终结眼前的纷乱,终结这个分裂的时代。

他断言,天下必将“定于一”,国家将获得统一:

孟子见梁襄王。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吾对曰:‘定于一。’‘孰能一之?’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孰能与之?’对曰:‘天下莫不与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浡然兴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孟子·梁惠王上》)

历史,不久后兑现了孟子的预言。遗憾的是,那个终结分裂一统河山的,却不是什么“圣人”,他的治国理念也不是孟子所指望的仁政王道,而恰好是孟子一直反对的霸道。他被后世誉为“千古第一帝”,完全是因为他做了统一中国这件事本身,而不是因为别的。对他的历史评价,已有定论。这里不再赘言。

孟子,是孔子之后影响最大的儒者。他的最大历史贡献,是对伦理层面的儒学,进行了形上的思考,探寻儒家学说的超伦理价值,他尝试着将传统的儒家学说,引向以民为本的新式人本主义。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在社会生活实践中提炼自己的思想,并试图把自己的思考成果,运用于社会生活实践。他一生都在这么做,遗憾的是,他生不逢时,他的那个时代,还没法理解他思想的真正价值。

想起了尼采的一句话,“有的人死后才出生”。尼采这句话是对的,起码放在孟子头上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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