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明:中国佛教及其哲学萌生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070 次 更新时间:2024-07-14 07: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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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学时限制,中国哲学只能讲到先秦。但是,这样一来,就留下一个无法弥补的缺憾,那就是作为中国哲学重要组成部分的佛教哲学,就完全没有提到。先秦的中国,没有佛教和佛学。为了弥补这个缺憾,特意增加两讲,挂一漏万地介绍一下中国佛教及其哲学。

佛教是外来的,其何时又怎样传入中国,学界一直存在争议。比较可靠的时间说法,是在东汉期间。最初应该是作为某种“法术”传入的,类似于中国阴阳家和道教的神秘法术。自古以来,人们一直有长生的希冀,任何一种能迎合这种需要的“法术”,都可能找到发育蔓延的温床。就像现在各种被鼓吹得神奇无比的“养生术”,总能找到愿意大把送钱的主。佛教,最初应该是以“养生术”、“长生术”之类的面目出现的,它当时还不是教条,也没有固定的、清晰的教义,更没有后来才有的繁文缛节和宗教仪式。至少在公元四世纪之前,传教也没有固定的活动场所。

甚至有一种说法,佛祖,是老子“西去”隐居后收下的弟子。“西去”后的老子,远离中原,继续从事他的道德传播。这个说法,潜在意思是,佛教教义和佛经,不过是中国道家思想在“西方”的变种。这种说法的正确性,尽管没有任何历史根据可以证明,但有一点是值得注意的:中国佛教,跟道家思想存在密切关系。两者的近似度,的确很高。

这里,必须先明白一个概念。接下来讲的“中国佛教”,是个有特定含义的概念。这个概念区别于“佛教”,区别于“印度佛教”,这种区别是显然的,无需赘言。同时,“中国佛教”也区别于“存在于中国的佛教”。譬如说,唐僧西天取经回来翻译佛经,创立了唯识宗,其修行完全是印度式的,与中国文化几乎毫不相干。在中国,没有产生实际的影响。因此,唯识宗,只能算是“存在于中国的佛教”,不能算“中国佛教”。因为,中国,只是它的存放地,而不是它的生长地或传播地。

中国佛教,是指生长在中国的佛教。虽说“种子”是外来的,却萌芽生长在中国。这里的“生长”,是指经过中国文化的土壤、养分等培植而“生长”出来的。这叫“佛教的中国化”。换句话来说,离开了中国文化,尤其是中国道家文化的注解,人们是读不懂这种佛教的。在中国,道家,没有发展为道教;道教尊道家,不过是想借尸怀魂罢了。而中国佛教,倒是得助于道家,其一些关键概念和理论,是直接或间接从道家那里拿来的。如“空”、“无”、“有”、“无我”、“无为”等等。中国佛教最主要宗派禅宗,几乎是照搬老庄哲学思想。人们发现,禅宗对中国文化,尤其是文学艺术产生了极其深刻的影响。实际上,与其说,这种历史影响是禅宗给的,远不如说,是道家学说给的。

当然,道家哲学,为什么自身没能衍生为“道家宗教”?并且,佛教又为什么能用上道家思想?还有,既然有了道家哲学,为什么又来个与道家精神相合的佛教?佛教和道家真正的区别在哪里?要回答这些问题,必先搞清楚“学说”和“宗教”的关系。学说,是一种理论形态的东西,当然,宗教也有自己的理论。这是它们相同的地方。但是,“学说”的理论,服务的目标,是对其关注的问题做出理性“解释”;而“宗教”的理论,虽说也在“解释”,不过,它不是为了“解释”而“解释”,而是服务于信仰。就拿佛教和道家学说的关系来说,佛教借道家学说,是用来帮助“解释”的,它只在这一层意义才需要道家学说,过了这一层,它就不需要道家这个“工具”了。比如说,禅宗很需要老子的“虚心”、庄子的“坐忘”修行方法,于是就把它们移植过来,成为禅法。在老庄那里,“虚心”“坐忘”是为了人能清心寡欲健康幸福活着;而在禅宗这里,却是为了修成正果化身为佛。同一种方法,却指向不同目的。

经过了几百年的文化整合,才逐渐形成中国佛教,菩萨算是在中国正式“安家”了,拿到了中国的“绿卡”。这几百年里,小乘佛学和大乘佛学都翻译进了中国,不过,只有大乘佛学才真正在中国扎根。

中国佛教形成了许多宗派,既可说是枝繁叶茂,也可说是各立门户。虽说各有自己的修行方法,但毕竟都是佛教,在基本概念、基本问题和基本原理上,还是共同的。

中国佛教各派共同认为,现世人生的“苦”,来自于“业”的报应。业是因,报是果。所谓“业”,就是一个人所作所为所思所想的一切。行动就不用说了,每一个行动,都会产生结果,甚至每一个念想,每一次心动,也是“业”。凡是“业”,就一定会“报”,哪怕这个“报”要在遥远的未来出现,但一定会出现的。

人的一生,就是不断兑现因“业”而“报”的过程。也就是说,你来到这个世界,不是凭空而来的,而是兑现报应而来的。一个人的今世,是整个生命过程的一个阶段,这个阶段如何,是上个阶段(前世)的结果;而现世所作所为,所思所想,也决定了未来阶段(来生)将会如何。今世是前世的果,又是来世的因;来世是今世的果,又是来世的来世的因……如此循环,以至无穷。这就是“因果轮回”,或者说“生死轮回”。业报,是造成一切有情感生命痛苦的根源。这就是佛教所说的“苦谛”。

有情感的生命,之所以斩不断因果轮回的业报链条,原因是“无明”。“无明”,就是被眼前世界的“实相”所蒙蔽障目,人们渴望在五光十色的现实中得到更多东西,迷恋身外之物,于此,滋生出各种贪念。越是贪生恋物,越是深陷生死轮回。要逃离轮回,唯一出路是消除“无明”,真正“觉悟”,觉悟就是印度佛教所说的“菩提”。

如果说,生死轮回,说的是佛教的“苦谛”,那么,“觉悟”,就涉及到佛教的另一个“真谛”:“空谛”。“无明”,就是被“实相”障目,没能看明这个“实在世界”,其实是空幻的,流逝的,万物都是暂时的,都是转瞬即逝的。一句话,“空”,才是世界的真正本体;“实”,不过是流变的幻象。

中国佛教用两个证明,去证明“空谛”。

第一个证明:任何存在物,都是时间性的存在,都存在于一定的时间里。也就是说,所有万事万物,都有生有死,无一能永存。它们“存在”了多久?可能存在几年,可能存在几百万年,几百亿年,无论多少年,都是有限的。至于有“多久”的问题,只要算一笔账就清楚了:拿它存在的时间,除以它不存在的时间。是的,算出来的结论很伤心:它存在的时间是有限的,而它不存在的时间是无限的,拿有限除以无限,结论是“约等于零”。佛教拿了一个特殊的“时间单位”表达这个“约等于零”:“一刹那”!在庄周那里,这个“约等于零”,被表述为“白驹过隙”。意思是一样的。

好了,万物都是有限的短暂存在,短到几乎不拥有时间,万物,皆过眼云烟。那么,什么才是这个世界的永恒?对了,只有一个字,那就是“空”。

第二个证明:这个世界的万事万物,都是条件性的存在。就是说,任何一物的存在,都是需要有条件的,不能孤立地完全脱离其他事物而存在。比如说,一棵树木,要存在,必须要有空气、水分、养分、土壤、阳光等等这些条件,这些“条件”,就是这棵树能存在的“缘”。失去了这些“缘”,这棵树是没法存在的。问题是,任何“缘”能存在,也是需要“缘”的。对于那棵树而言,它得以存在的空气、水分、土壤等等“缘”能存在,也需要各自的“缘”。由此推问,这个世界的万物,谁能无条件(无缘)而可以存在?对,没有一物。推理的结果是,只有一样可以无条件存在,那就是“空”。

这个证明,与上组证明得到的结论是完全一样的。

这两个非常逻辑、非常理性的证明帮助佛教揭示了自己的“真谛”:“实相”本虚幻,无物才是真。去“无明”的结果是,原来,费尽心机,贪迷痴恋,到头来,皆是竹篮捞水一场空。

中国佛教各个宗派,各以自己的方式,服务于修行者的“觉悟”。有了“空谛”觉悟,就能斩断因果轮回,生死轮回这个链条。具体说来,就在今世,断了贪迷痴恋之“业”,重新造“业”,新“业”就是反其道而行之,放弃对“实相”的贪恋,积淀功业,把自己从因果报应生死轮回中解脱出来。这种“解脱”,类似于个体的“死亡”,但又是“重生”,这种脱胎换骨的状态,被称作“涅槃”。佛教又称之为“灭谛”。

事实上,没有语言可以清楚表述什么才是“涅槃”。中国佛教里有许多比喻性的解释,不过,都还是无法达意的比喻。最后只能承认其无法言说。就像音乐一样,只能去听,至于音乐的“意思”,不是文字语言能清楚述说的,因为它本来就不是语言的“意思”。后来禅宗有这样的意思,个人完全放弃了“我”的存在,那就是“涅槃”。

大约在公元六七世纪,中国佛教,不仅开始成功脱胎于印度佛教,而且开始了真正中国意义上的哲学思辨。这种思辨不仅对佛教是有价值的,而且对包括哲学在内的中国文化都是有价值的。这一时期,有位僧人,完成了他的佛学纲领性著作:《中论疏》、《十二门论疏》和《百论疏》。他就是中国佛教学术化的重要人物吉藏(公元549年——623年)。他被认定为“三论宗”的实际创始人。

吉藏的最重要贡献,不是他创始了什么派门,而在于他以形上的思维方式,让佛教走进了哲学的空间。为佛教哲学的出现,更为禅宗的出现,开辟了一条崭新的道路。

吉藏认为,佛法的要义,在于显示“无所得”之理。“有得”,是“邪”;“无得”是“正”。“破邪显正”,“唯破不立”。也就是,要在不断否定中寻找值得肯定的东西;“正”是什么?“邪”又是什么?两者是相对而言的,破了“邪”,才能显示什么是“正”。没有“邪”,也无所谓“正”。“正”,需要从“邪”的反面得到定义。肯定的东西,只有通过否定才显露出来。

照吉藏的说法,“破邪显正”,并不是成佛的最终目的。成佛的最高境地是终极的“至道”:“未曾邪正”,无所谓“邪”和“正”的分别。显正需要破邪,破邪是为了显正,既然邪已经破了,正也就失去了存在价值。到此,正邪之分,没有任何意义。这才算是“心无所著”的境地了。

吉藏认为,真理(谛)可分“俗谛”和“真谛”。“俗谛”是一般的真理,如果俗谛是肯定的东西的话,那么,“真谛”则是对“俗谛”相对应的否定,因而更高级。两者是相对而言的,没有“俗谛”“真谛”的决绝划分。同一条“谛”,在本层面上是“真谛”,是对同一层面“俗谛”的否定。而到了高一层面,它也成为被否定的东西,高一层面的“真谛”否定了它,因而成为高一层面的“俗谛”。

具体说来,吉藏分了三个层面的“俗谛”和“真谛”:

第一层面:

普通人认为万物是“有”(实相),不是“无”。这是“俗谛”。

诸佛说,万物是“无”,是“空”。这是“真谛”。

第二层面:

说万物是“有”和说万物是“无”,都是片面的。因此都是“俗谛”。

既非有又非无,才是“真谛”。

第三层面:

把无和有区别为二,与把有和无合二为一,都是“俗谛”。

非二分非不二分(非有非无,非非有非非无),才是“真谛”。

最高层:

以上三层二谛,都是“教门”,超越了所有门派,才是最高真谛。

吉藏这种不断否定的方法,含有强烈的思辨和辩证精神,这个否定的过程,也是上面提到的“破邪显正”的过程,破邪到了最后,就是“无得”、“无依”、“心无所著”了。

显然,吉藏深受老庄哲学和同时代早些的玄学影响。道释两家,中心话题共同,都是形上的道理;甚至所用关键概念也相同,都在用“有”“无”等做文章;所用论证方法,也基本一致,都是通过否定而到达一个新的层次,不断否定,就不断登上新的层次。否定到最后,就否定了一切,连同自我,连同世界,都否定了,连同“否定”自身,也否定掉了。至此,什么也无从言说了。当年的庄子,就是用这个方法,达到“坐忘”之境:物我两忘,忘了一切,连这个“忘了一切”,也忘了。

应当说,对于中国佛教哲学来说,吉藏很重要,但他还只是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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