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被历史尊为“亚圣”,只位列“至圣先师”孔子一人之后。
而《史记》传递给后世的信息是,孟子生不逢时,在那个“攻伐为贤”的时代,他四处游说,却处处遭到冷遇:
孟轲,驺人也。受业子思之门人。道既通,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适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则见以为迂远而阔于事情。当是之时,秦用商君,富国强兵;楚、魏用吴起,战胜弱敌;齐威王、宣王用孙子、田忌之徒,而诸侯东面朝齐。天下方务于合从连衡,以攻伐为贤,而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其后有驺子之属。
孟子,姓孟名轲(约公元前371年——约前289年),邹(今山东南部)人。是孔子孙子子思学生的学生。学成后,有了强烈的知识输出冲动,想投奔齐宣王,齐王没有用他;去游说梁惠王,梁王对他说的那套理论也没有任何兴趣,且认为他理论脱离实际,是个空想主义者。当年的时势,是诸侯混战,“合纵连横”,“攻伐为贤”,社会荡动不安中,惟有那些能指导诸侯如何迅速富国强兵、打败强敌的“指导性建议”,才是雨露甘霖,才是对症下药,才能迎合诸侯大王们的当下需要。孟轲的那套“人之初性本善”的说教,在贪婪血腥的现实面前,显然没有存放之地。好在孟夫子算是“识时务者”,及时退避三舍,与弟子们同心协力,写作了《孟子》七篇,成就了“亚圣”之名。
生不逢时,却名垂千秋。
司马迁断言孟子“述仲尼之意”,只说对了十之七八,其余二三,其实是孟子的创新,是“作”,不是“述”。“述”,转也,把接过来的东西递出去。当年仲尼告诉学生,他的为学原则,是“述而不作”,意思很明确,他讲给学生的,不是他的创新发明,而是别人早有的知识原理。然而,明眼人一看,都知道,孔子讲学的内容,许多都是他的“原创”。孟子也是如此,孔学到他这里,已经易手多次,他已经是孔子的孙子的孙子辈了,甚至更晚。当然,他算是孔学后裔,那是没错的。
孔子的“仁”学理论,缺少一些形上的思想前问:人,为什么要“仁”?人,为什么行为上要行“义”?“仁义”,是人的真实需要吗?行“仁义”,或者,不行“仁义”,又会遭遇如何结果?等等。当年,仲尼的学生,只是围绕什么是“仁”而发问,没有关心到“为什么要仁”这个“仁”的前提问题。
孟子注意到了。因为,他关注了更加前卫的哲学问题:人是什么?下面这些文字很重要: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
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
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
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孟子·公孙丑上》)
在这里,文字及文理,逻辑都很顺畅。孟子断言,人皆有“不忍之心”。“不忍之心”,是为人的底线,突破这个底线,就算不得人了。“忍心”,是尚且能容忍的意思;不忍,则是不能容忍。去杀一只鸡,可以容忍;去杀一个人,则不能容忍。“先王”能行仁政,是因为本着“不忍之心”,坚守住了为人之底线。那么,具体说来,“不忍”的为人底线究竟是什么呢?孟子举了例子,有孩子要跌入水井,你冲上去救他。其实,这孩子连同他的父母你可能都不认识,即使认识,你“冲上去”也不是为了巴结孩子的父母,也不是为了“见义勇为”勋章奖金。你只是“本能地”冲上去的,没有任何功利目的。这里的“救人”没有任何谋利的动机,如说硬要找个理由的话,那么,这个理由就是因为你是人,你有“不忍之心”!这个无需理由的行为选择,就是底线。或者叫做“端”。“端”,是开始,是起点。这个“端”,就是“人”的起点或者开端,是“人”区别于其他生命的分界线,或者说,是人不同于其他生命的、只属于人的“本性”。
孟子所言之“端”,合计有四: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将这“四端”扩大到人生的实际运用中,便是“常德”:仁、义、礼、智。
这就是孟子理解中的基本人性,后来称作“良心”和“良知”。从此可知,人性本善良。孟子“人性善”学说,填补了孔子“仁义”学说的空白,为人为何需要“仁义”,如何才是“仁义”,如何能行“仁义”,行不行“仁义”的最后结局等等问题提供了答案。
上述设问,可以依此回答:所以需要仁义,是因为人是善良的;如何仁义?所思所作,为人处世,不要跌破人的底线;能行仁义,那是人具有这种天赋能力;不行仁义,必将自毙,万劫不复,自绝于人类。孟子这些温和中带有威慑的言论,是最有力量的劝善。
任何人都有这“四端”(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不过,这“四端”于人,还只是潜伏在人心,是“本心”(即“无心”),它们像种子一样,需要精心浇灌,才能破壳发芽,精心培育,才能长成大树。“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虽星火,可燎原,虽细流,可成河。这个过程,就是把自发善良本能,加以发扬,加以扩充,使之成为有意识的道德情感和行为规范。是扩充“四端”,彰显人性,还是任自己“野蛮生长”,沦落为一般“禽兽”,就是人生最大的问题了。“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能扩充光大,可以“保四海”,天下太平;不能的话,连最简单的孝道都做不到,那就是“禽兽不如”。
孟子也发现,恶,距离人们不远,甚至已经附着在人的身上了。“人之所以异于禽于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孟子·离娄章句下》)孟子很清楚,人和其他动物大同小异,相同的地方多,不同的地方少,因此,多数人很容易沦落为“禽兽”,只有少数人(如“舜”这样的明人)才能自发自觉按照仁义去做,而不是把仁义当作表演工具。
孔子学说,没有探讨人性,当然,也就没有直言人性是否善良,没有具体论证怎样去做一个去恶从善的善良人。孔学只是外在地强调了“仁义”的重要,希望人成为具有仁义品质的正人君子。如何内在修为,从而弘扬善性,让人自觉成就仁人志士等等,是孔学的理论空白。这个空白,被孟子填补上了。
孟子把孔子学说的理想,变成了精神修行的实践,这就是修心养性。
修心养性的第一步,就是找回人的初心本性。
孟子曰:“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告子上》)
所谓“找回”初心本性,就是“求”。“求”,有两条路径,一是“外求”,求取身外之物,谋求物质利益,走的是这条路径。另一是“内求”,“收回”放出去的初心(“本心”),重新唤醒“四心”,让“四心”归位,这叫“求放心”,也就是“反求诸己”。一切行为是否得当,一切行动是否成功,不要强调外在原因,而应当从自己这边,从自己的心灵找原因。“外求”是物质重负的牵引;“内求”才是心灵的清白回归。“内求”,就是“求心”、“内省”和“反思”。
人之所以能做到“内求”,是因为人心具有其它动物们没有的功夫,那就是能“思”。孟子说:
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弗能夺也。此为大人而已矣。(《孟子·告子上》)
孟子区别了“耳目之官”和“心之官”的不同功能。两者相当于现在哲学所说的感性认识能力和理性认识能力。感官不能思想,只能接物;心官才能思想,它是人们与生俱来、禀赋于天的高等认识能力。“思”,就是自我认识、自我发现的“内求”工具。
修心养性的第二步,就是扩充“四心”,养心尽性。于人来说,心本善,性本诚,然而,“性相近,习相远”,现实社会生活等等外在环境,会搅乱人的心性。“多欲”,“求利”,就成为现实生活中普遍存在的现象。扩充“四心”与求利多欲,成了对抗性的矛盾。要解决这一矛盾,唯一的出路就是“寡欲”。“养心莫善于寡欲”(《孟子·尽心下》)。内求养心,外求“寡欲”,不是一先一后的两件事,而是同一修为的两个方面。这种修为的最重要功夫,就是存养“浩然之气”。孟子介绍了其本人存养浩然之气的经验体会。他说:
“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敢问何谓浩然之气?”
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孟子·公孙丑上》)
显然,这里的“气”,不是自然之“气”,虽说其“至大至刚”,能弥漫于天地之间,但却不是自然的空气。它纯粹为精神之气,“至大至刚”,是指它本身就是能量,是战无不胜的精神力量。其力量源泉是因为“配义与道”,是“集义所生”。“义”的价值有多大?下面孟子的这段话,人们是熟悉的:“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孟子·告子上》)孟子把“义”的价值,看成高于生命。“舍生取义”,也因此成为儒家思想的最高教条和最高理想。
存浩然之气,集义守道,明志养心,清心寡欲,弘扬“良知”,都指向一个目标:
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殀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孟子·尽心上》)
在一般中国哲学的视野中,“价值”,大致可分三个层面,最低的,是养育生命的物质价值;中间层面的,是教育人生的伦理价值;最高的,是参透人生的超伦理价值。一般儒家,基本是局限在“伦理价值”这个中等层面讨论问题,而上述孟子的这段话,应当是儒家思想中少有的涉及“超伦理价值”的形上思考。“心”、“性”、“天”、“命”,被放在同一个层面上对待,这不仅是最高的形上思考,而且是参透天、地、人的最高哲学命题之一。“尽心”、“知性”、“知天”,不是三个认识过程,而是同一过程的三个收获,因为,心、性、天,本来就是相通的,精神原理、生命原理、自然原理,本身就是同一个原理。三者,好像是个同心圆。不仅如此,“知性”、“知天”的切入口,只有一个,那就是“尽心”,内求于心,在精神原理里参透生命原理和自然原理。当然,参透生命原理和自然原理,最终还是要回到精神原理的。所以孟子说,“殀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人的寿命长短不一,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以“修身”为手段,实现“立命”的最终目标。“立命”,可以理解为,自己安排并主宰自己的命运,还可以理解为,自觉的生命,是不受任何外在限制束缚的,因而,是自由的。有孔子所说“从心所欲不逾矩”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