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程:时代与诗人——路也的诗歌道路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4201 次 更新时间:2007-07-11 05: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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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程  

中国变成一个完全彻底的金钱社会是上个世纪的1992年的事情。可能有人会有疑问,有那么一回事吗?有那么精确那么明显吗?这会不会又是文人的夸张,是一种哗众取宠?不是。在九十年代初,中国确实发生了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个变化,在我看来,一点都不亚于以往的任何一个历史变革。我觉得这个变化,是真正的中国与世界接轨的变化,也就是从1992年以后,中国就放弃了自己的文化的最后一点独特性,彻底地成了继日本、港、台、韩国、新加坡的以后的一块美国的文化殖民地。

没有哪一个时代发生了这么多的观念的变化。西美尔和韦伯在他们的不朽著作里都精辟描述了西方社会转型为金钱社会的人与社会的种种变化,这些变化在中国的九十年代也一 一发生。

金钱社会要实现其为金钱社会的理想,除了政治上经济上的种种制度的转型,它首先要打倒一个敌人,这个敌人就是人们头脑中农业社会的残留物。它要使每一个人都变成一个可在市场上销售的商品,它要让一切可能的物品都成为商品。金钱社会天生和文学和艺术是势不两立的,因为文学和艺术是拒绝出卖,文学艺术的天生懒散的性格也和金钱社会格格不入。金钱社会要扫除一切多余的情感包括爱情。一切脉脉温情都是商品的反面。事实上,在金钱社会感情也被改造成了商品,金钱是衡量一切的标准。在金钱社会,只发生一件事,只有一件事是正事:那就是交易。

在中国,诗人都是八十年代的残留物。九十年代以后再出诗人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八十年代,文学和艺术的地位如日中天,诗人成了时代的神。那时的诗歌运动此起彼伏,轰轰烈烈。各路来历不明的流浪诗人在大学校园里出没,在大学,最火的社团是诗社和文学社。这种风气吸引了一大批爱好文学或者不爱好文学的青年学子。

诗人路也,出生于1969年,1987年读大学,1991年毕业,刚好赶上八十年代的尾巴。作为一个有天分的文学爱好者,路也就这样走上了诗歌的道路。八十年代真是成长的黄金时代。我相信,在1977年到1987年里,她一定读了大量的文学作品。这时她正好是八岁到十八岁。这十年,搭上了一个人的三个时期:童年、少年和青年。那些作品一定包括张承志的《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黑骏马》、《北方的河》,史铁生《我的遥远的清平湾》,阿城的《棋王》、《孩子王》,还有张贤亮……这些作品风格各异,文字精练,感情炽热,富有感染力。它们曾经以其有力的思考、深沉的感情、雅洁的风格和贯穿始终的道德感打动了全国的读者,自然也会打动本文的主人公。这真是一个文学的黄金时代。

沉浸在文学世界里并走上了诗歌道路的学子,做梦也想不到这个世界会变,而且变得面目全非。像路也,1987年入大学,又和诗坛的前辈不一样。八十年代中前期的诗人,乘着八十年代的东风,在校的时候二十出头早早成名,等路也入学,他们都已经成名已久了。这批诗人,带着名声,在九十年代大部分都顺利转变思维,改换门庭,两手抓,两手都硬,名利双收。像万夏,“万夏感叹,生于1962年,早两年出世,就会挨饿;经历了‘文革’,却没有深受其害;哥哥姐姐下乡,没有赶上那一拨;上了大学,还是大学生走俏的时候;诗人吃香的年代,写诗成名;邓小平南巡之后,开始做生意……”最后,“我们是幸运的一代!”(刘晋锋《万夏:一位文化商人的轻狂岁月》)而路也这一批呢?相差不过几岁,命运却大相径庭。

当路也入学的时候,如火如荼的诗歌运动已经接近尾声,但是诗歌还有足够的力量把爱好者拉入它的怀抱。不过诗歌界此时硝烟散尽,尘埃落定。座次已经排定,后来者惟有仰望。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八十年代终于走到了尽头,九十年代的脚步近了。

九十年代像一个巨大的机器,用它的简单的粗暴的有力的臂膀粉碎了八十年代的一切。八十年代所珍视的:思想、感情、诗意、闲适,全部成了多余的可笑的东西。八十年代避口不谈的金钱成了上帝。面对这一切,诗人怎么办呢?

有人就崩溃了,比方顾城和海子。有人就顺应时代的变化,改行做商人了,比方万夏、徐敬亚。有人继续做诗人,不过影响越来越小了,比方北岛、舒婷。原来八十年代所信奉的那一切是如此的脆弱,风雅在金钱的铁拳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相比之下,路也这一批人走的路艰难何止百倍!和他们的前辈和晚辈相比,他们有很多的独特之处。他们对文学最虔诚,因为他们在八十年代长大,度过童年、少年和青年;他们从文学获得最少,因为不仅位置全被占满了,而且他们刚好碰上正统文学的衰落,而他们又不屑于写黄色通俗小说;他们很单纯,因为他们的生活圈子从学校到学校,缺乏社会经验;他们不适应时代,因为他们所受的教育和八十年代观念的影响;他们很高傲,因为他们在这个时代有精神优势;他们很自卑,因为他们在现实中处处碰壁;他们很幸福,因为有文学和爱情的理想;他们很孤独,因为他们遗忘了世界,世界也遗忘了他们……

从九十年代至今,路也度过了十余年的时光。她是怎么度过这充满幸福与孤独的十余年时间的呢?我们在她的文章与诗里找到了答案。

路也对这个时代的脉搏把得有多准!“爱情按流行程序输入了电脑/最妩媚的笑容里也裹着一枚金币/人们已硬下心来并找到自我”(《六十年代》)“青春被当成了广告/隐秘而闪烁的欲念在不洁的空气中弥漫”(《长途汽车》)“售票员的脸像一张崭新而挺括的人民币/刚句油的头发呈块状而失去了丝的感觉/我告诉目的地,他说:‘十四元五角。’/对于他我不是一个人,而是十四元五角。”(《长途汽车》)难道不是这样吗?一个人的存在对另一个人而言,只不过具有货币价值与否,而不管他们之间的关系是情人或者陌生人。“像一盘再也无法挽回的棋局/或者破碎得难以拼合的镜面:建设银行、按摩厅、小芳发廊、炸鸡店/旺旺快餐、婚纱影楼、收费公厕/朝小康奔驰的摩托、初级阶段的面部表情/它们扬起惬意的尘土,让大脑一片空白/没有了芙蓉花、泡桐、扇叶草和云渠/没有了脉搏强劲的水泵和石头小屋/那么我们用什么来进行交谈/谁还听得懂十八年前的语言?”(《重返终宫》)是啊,谁能听得懂过去的语言呢?在这个新时代?

“谁能理解,一只蝉要去访问它的蝉蜕” (《重返终宫》)“站在风里,我孤零零地发亮” (《重返终宫》)“希望有一天我的伤感和我一起消失/而诗会留下来”(《重返终宫》)这就是诗人的幸福与孤独,伤感的幸福,孤独的幸福。

我喜欢路也的诗,喜欢那一点点怀旧的情调。喜欢她的《仲北小学》:

那些汉语拼音像彩色气球

拉线长长地拽在黄冬菊老师手中

我喜欢她有机玻璃似的声音、的确良似的举止

那被许多人的童年滋养并发甜的情感

那被红木槿讴歌着的青春

自从她带领我们去拾麦穗

自从我把那些麦穗统统写进作文

又过了多少年,多少个秋天

仲北小学,1976-1979

这所有履历表中的第一行

历史课本必讲的山顶洞人时期

时间像蜜蜂一样吮吸生命的花粉

当激情终于累弯了腰熬白了头

你会离我越来越远呢

还是越来越近?

我觉得在这样简单的句子里,有着真正的诗意。

路也在《诗探索》里有一篇文章,叫《郊区的激情》,充分地写出了她自己在这个时代的困惑与坚持。我们祝福诗人,希望她用她的诗作为自己生命的见证的同时,也给这个时代留下痕迹。

2006,6,24

(本文为首都师大驻校诗人路也诗歌研讨会的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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