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种意义上,影片《暗夜骑士》(TheDarkKnight,2008)与那部《老无所依》(NoCountryForOldMen,2007)有着某些共同之处:故事不是围绕着英雄的行为,而是围绕着一位面目可憎、令人发指的反派人物,他们屡屡得手,无所阻挡,处于绝对上风。令观众倍感压抑之处在于,这些人冷静不狂乱,做事有条不紊,同时又没有具体犯罪动机,他们杀人不是因为与对方有什么仇恨,而是出于偶然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因而他们更像是某种纯粹的恶,抽象的恶,从不知名的黑暗深处驶来,就是要把这个世界推入黑暗。
《老无所依》是一部全新的西部片。影片中所描绘的1980年的德州西部,远非在蛮荒无序中建立文明秩序的过程,相反,这个地方已经重新退回到了某个原始状态,并不只是汪洋大盗才能做下骇人听闻的事情。报纸上登载着一对夫妇为了获取养老金而将房东杀死,死之前还要折磨他,这让警长感到困惑无力。他不久前送上电椅的年轻人杀了一个14岁的女孩,称自己不是激情犯罪,如果活着还要杀人。影片中的牛仔也不是扬鞭策马追逐恶人,而是被恶人紧追不舍,这位上世纪60年代在越南战场上出生入死的退役军官,捡到了一只装有巨款的箱子,难以抗拒诱惑,成为亡命之徒。
在如此令人不安的背景中,恶人希格仿佛从原野上涌出,代表着这片原野最为深沉和盲目的黑暗意志。在实现他的目标(拿到巨款)前方的道路上,他认为给他带来麻烦的人,从他的雇主、雇主的侦探到警察、路人、旅馆的其他旅客,乃至远离是非的牛仔的妻子(她没有见过那笔钱),一律格杀勿论。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有他的杀人方法:拎着一个氧气筒一般的高压枪,瞬间穿透这个人的脑门,没有子弹也没有声响,没有言辞也没有宣判。
老警官说他与其像个 “疯子,不如说像个幽灵”。神秘无声是他的特性。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有着怎样的过去。影片中唯一一次他提到了自己,那是他拿着那枚钱币——他喜欢让他的“猎物”用选择钱币的正反来决定他们的生死,并以一种满不在乎的口气说道:“我所来的路就和这枚钱币一样”。在某种意义上,他与这个地区的“恶”分享着同样的本质:作为一种不确定的存在,不知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涌现。而实际上,没有比不确定的、毫无来由的恶,更令人望而生畏的了。它们完全处于人类的理解力、预测和可控范围之外,彻底外在于人性和人类事务,像是某种兀立的绝缘体,也像是一种自然灾害。这个希格最后在车祸中受了重伤,胳膊肘上的白骨都露在外面,也只有自然事件能够给他造成真正伤害。
在残忍与精明方面,《暗夜骑士》中的这位与希格有一比。然而不同在于,除了是恶人之外,他同时还是一位小丑。小丑是一个喋喋不休者,他有着自己一套完整的哲学。小丑不是远离人群,而是就在人们当中,与人们进行面对面的较量。天才演员希斯·莱杰将这个角色发挥到了极致。那张涂着白粉的腐烂面容上,有着一张奇特蠕动的嘴巴,血红的嘴唇仿佛继续朝两边撕裂,从那里面发出一串串惊人之语。为了达到这个效果,莱杰研究过口技表演者,他们的嘴巴在动,但是声音却似乎不像从嘴巴里出来的,嘴唇和声音之间有一种不对位的效果。在结束这部影片的拍摄之后6个月,希斯·莱杰猝死身亡,年仅28岁。剧组成员也帮助出来解释,声称与他的这次演出没有关系。
就像从前国王身边的小丑,他们的职责就是说出真相,影片中的这位小丑也自认为掌握了人性的某个真相,只不过如今所要侍奉的“国王”变成了“大众”或“人人”。这个真相便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人才会露出自己的本性”,他指的是懦弱和腐败的本性。在面临自身性命攸关的时刻,不仅个人自身的正义感、荣誉感会被打翻在地,土崩瓦解,而且他们所处的法则、他们原来遵守的规矩,同样灰飞烟灭。在没有事到临头时,人人都希望自己是正义的、体面的,然而“有个小灾小难,就屁滚尿流了”。“只要一有风吹草动,这些有教养的人士,会互相生吃了对方”。他的作恶不为了钱财——他甚至点火烧了属于自己如小山般堆积的钞票,而是乐于见到自己哲学上的胜利——人性的腐败及这个世界陷入毁灭,用他的话来说是“混沌”。
他是一个“伟大策划者”。他策划的着眼点在于利用人性的弱点,钻人性本身的漏洞。如果这些弱点本来是存在的,只是存在于某个暗处,那么他尽力要将它们挑明,让它们得到彰显,并施以进一步的腐蚀。他这套甚至在黑帮团伙中也屡试不爽。影片开始实施抢劫的匪徒,接到命令在完成某个程序后便杀死同伴,他们果然没有爽约。他总能找出某个理由,让人们放弃他已有的原则。他通过人们自己的手而犯罪,结果让人们自己去承担。
制造“两难困境”是小丑他的拿手好戏。他发出录像带在电视上公布,让高谭市市民选择或者脱下蝙蝠侠的面具,或者继续忍受暴力混乱。这样一来,压力就转向无辜的蝙蝠侠,市民们将怒气迁到这位英雄身上。这也把蝙蝠侠弄得心神不宁。女警官瑞秋同时爱着蝙蝠侠韦恩与新来的检察官哈维。小丑设局让瑞秋与哈维同时处于危险当中,让他们像一根绳上的蚂蚱般绑在一起,而人们只能救出其中的一位。他还故意说反了地点,当蝙蝠侠驶车前往救瑞秋,结果却让瑞秋葬身火海。
如此,瑞秋之死成为蝙蝠侠难言之痛,觉得自己对此负有责任;又成为哈维的人生转折。为了复仇,哈维射杀自己的两位同行只因为怀疑他们为小丑所收买。果然,只是轻轻一推,哈维将自己曾经服务的至上法律踩在了脚下,英雄与歹徒只有一步之遥。事实上,在他身上,早就潜伏着“双面人”的底色。
至于哈维所怀疑的警察,小丑仅仅告诉他们,其至亲至爱的人正面临某种威胁,这些人便轻易突破了自己的底线,把哈维带向小丑指定的方向。被传染病毒的哈维用此办法施加于他的伙伴、重案组组长戈登,在妻子儿女受到人身威胁的情况下,戈登同样“原形毕露”。最为极端的是,遇到挑战的城市开始往外撤人,满载人群的两条船,一条是市民,一条是囚犯,他们也被弄成了瑞秋与检察官的关系,要么对方去死,要么自己去死,两者仅得其一。而且,这一回遥控器在他们双方各自的手上。
表面上看来,这一切都是成立的。处在生死攸关的紧急关头,一个人首先和必须为自己着想,是可以理解的。我们当中很少有人经历过这种极端处境,因而也很难想象在那种情况下,自己的表现如何、是否理想。然而,这个宽容的想法,悄悄掩盖了这样的事实——这是怎样一种力量,能够如此精准地将人们控制在它的手中,像一只壁虎被踩住了尾巴,必须要交出自己身上的一部分?人们应该承认这种力量对自身的胁迫吗?
我将它称之为“人性之恶”,区别于《老无所依》中的那种“非人之恶”。沉默无语的杀人狂希格将人视为“物”,视为“无”,它更像是一种“自然之恶”,孤独遗世。而小丑则是一种“人性之恶”的化身。小丑之恶在于,他做出十分人性的样子,自诩洞察人性,以人性的名义,然而他却仅仅瞄准人性的较低部分,搜集人性中的琐屑,利用人性中的弱项,从而进行疯狂地敲诈、讹诈和腐蚀,让人们自己低头,突破自身的底线,让自身人性下坠。这样一种恶,不是一个点的存在,而是一片一片连着,造成一种风景和氛围的那种。因为它不是由某个恶人造成,而有赖于所有其他人们的合作。因此,拥有这种施加于人性之恶的小丑,是个诱惑者,捕猎者,更是一个高利贷者——人们从他手中得到东西的同时,也放弃了另外一些东西。所放弃的正是人们身上比较高贵的部分。当人们坚持原则,是在坚持自己的灵魂;当人们想要表现得体,是在考虑到自己的尊严;当人们守护底线,是在维护基本的价值。在人们做所有这些事情,是在想给自己一个较高的评价而不是较低的评价,是在给自己的生命注入意义,而不是抽空它们。人是可塑性很强的那种存在。当然他有着下坠的可能,然而这并不是唯一的前景;当然他有着自私懦弱的一面,但这并不是他的全部。他实际上表现如何,要看给他所提供的环境。
如果某种条件过于逼仄,仅仅允许他释放人性中较为低矮的一面,而不是属于灵魂的较高一面,仅仅允许他吃喝拉撒,而不允许他追求价值理想,否则严厉的惩罚就来了。这可以看作是对他的一种剥夺,是故意让他处于羞辱当中,削减他的人性和人的尊严。什么是这个人的真相?什么是它的原来面貌和想要的生活?这要到压力解除之后,才能够浮出水面。在威胁之中谈论人的真相,将人的被胁迫状态当作真理浮现的时刻,认定琐屑就是人的本质,只有小丑才会这样可耻。因为他本人的视野就只到了这个地方,他努力要将别人也拉到自己那个层次上。
影片处理两条船上人们的选择时,提供了超出小丑的解决方案。先是囚犯船上的人们扔掉了遥控器,接受对方如果启动自己这边便葬身鱼腹的可能,而不愿意由自己启动让对方化为一片火海;同样,市民这只船上,尽管有人有过犹豫,但最终也没有人愿意付出这个人性代价,通过自己的手让世界处于恶人的操控之下。从影片前后叙事脉络来说,这个处理缺少一些铺垫,在前面,不管是市民还是囚犯,他们的表现不尽人意。然而细想起来,这也是可能的——人在最后时刻的表现,实在是他们在正常情况下所不知道的。想想“9?11”事件中有一架飞机上的人们,与劫机的歹徒进行了殊死搏斗,就会觉得人不仅是屑小的,也可能是另外一副面貌。
在这个意义上,我不同意齐泽克最近关于维基解密的一篇文章中(《维基时代的好风度》),对于这个小丑所做的解释。他认为如果这个虚构的小丑有一个真实的对应的活人存在,那么这个人就是阿桑奇。阿桑奇代表了一种揭露真相的力量,而小丑也频频要求别人脱下面具。他活跃于其中的城市是靠谎言来维持的,从蝙蝠侠到哈维到戈登,他们都不同程度乘着谎言的夜色或背负着谎言。齐泽克说得不错。然而在影片中,这只是局部性的一面。小丑与阿桑奇的不同在于,后者仅仅是揭露和挖掘,而小丑却在制造恶。就像被他腐蚀的哈维乐于说的,“我在制造我的运气”。对于高谭市的堕落,小丑本人有着推脱不掉的责任,阿桑奇没有参与他所揭露的东西。难道由小丑本人讹诈、勒索、胁迫出来的现实,在小丑的高压之下释放出来的现实,能说是“真相”本身吗?将小丑的立场等同于真相的立场,这位齐泽克先生应该忘了高压之下“真相”有着不同的含义,或者直接说、可以说——高压之下无真相。
由此还想到与此相关的另外一些问题。人当然是有弱点的,人所处的法律制度以及民主制度也肯定是有缺陷的,它们是应该得到批评和进一步改正的。然而这种批评来自不同的方向,需要将它们加以区分。有一种就是小丑的做法。恶人小丑是不反省的,他从来不会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不去思量改进自身。在他内部,他没有一种衡量自身的尺度。他既然承担了这个“恶”名,就一“恶”到底。而他之所以明目张胆追求恶的原因,在于他深知自己的对立面不可能做到完全的善,即使想要做到,实际上也难以做到,而且更重要的,他们自己也知道善不能全部实现。这就给他提供了“理直气壮”的理由:因为你做不到,所以不是虚伪就是邪恶。而他本人,正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作恶。他根本就不去考虑如何改善,觉得那是不需要考虑的。
那些善良的人们见到这样的小丑,便佩服得不行。他们一方面为自己的不足忐忑不安、战战兢兢,因为他们拥有该死的反省精神;另一方面甚至愿意将小丑当作自己的老师,认为小丑所看到的(他们的)问题准确犀利,比他们自己更加高明。如果再算上小丑施加的种种威胁,尤其是如何从对方的“人性”考虑,抚摸对方的人性深处,让对方感受到“为你好”的人性“温暖”,那么这些人就一再面临和降低自身的底线,随时准备向小丑屈服。这个世界上的犬儒主义和绥靖政策就是这样流行起来的。除了哈维,影片中的蝙蝠侠和戈登都受到了这种腐蚀,开始变得摇摇晃晃、犹疑不决起来。有一些更加“善良天真”的人们,甚至直接站到了小丑这一边,加入了小丑对自己所处世界的疯狂攻击和摧毁。
当人们开始模糊自己的底线,无视自己的原则,将人所需要的条件(物质),当作人存在的理由(意义),将人性中的低矮部分,视为更加真实的和更应该得到照顾的,那么他们的世界,就离《老无所依》中的世界不远了。在他们追求和感受舒适的同时,脚下的大地已经逐渐滑向原始和丛林状态——人人手头(可能)都有一件不甚名誉的事情,他们都有可能去犯罪或者接近犯罪。人们去作恶的理由,比不去作恶的理由,来得更加充分有力。昨天被人们认为是不适合去做的事情,今天就会觉得那是恰如其分的,明天则有可能将这种做法视为榜样和楷模。
2011-3-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