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同学曾在群里发起讨论李白的《静夜思》,当时我也谈了点粗浅看法。现在觉得尚需再谈得深入细致一些。
一、关于版本
日本静嘉堂文库藏蜀刻大字本《李太白文集》卷六《乐府四》所收《静夜思》,作“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据宋敏求《李太白文集后序》可知,该书初为宋敏求所编,于熙宁元年(1068)刻成。据曾巩《李太白文集后序》可知,曾巩得到宋敏求刻本“乃考其先后而次第之”。元丰三年(1080)苏州太守晏知止将书稿交毛渐校正刊行,世称苏本。北宋年间,又有据苏本翻刻的蜀本,苏本今不传。则此北宋蜀本实乃现存最原始的《李太白文集》刻本,它保留了李白《静夜思》的原貌。该书影印本见《域外汉籍珍本文库》第一辑,为域外汉籍珍本文库编辑出版委员会编,有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南宋光宗绍熙元年,洪迈编订的《唐人万首绝句诗》卷一《五言》,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九十《新乐府辞》所收《静夜思》,文字同北宋蜀刻大字本。上海博物馆、国家图书馆藏元至大三年(1210)余氏勤有堂刻本《分类补注李太白诗》二十五卷首一卷,为宋杨齐贤集注、元萧士贇补注。该书卷六《乐府》也收有李白《静夜思》,文字全同北宋蜀大字本。该书影印本见《中华再造善本》金元编集部序号16。明唐汝询《唐诗解》卷二十一《五言绝句一》,明陆时雍编《唐诗镜》卷二十《盛唐第十二》,清康熙年间御定《全唐诗》卷一六五《李白》,以及清王琦注《李太白集》卷六《乐府》等众多版本均保存了宋元本的原貌。
李白的《静夜思》在流传过程中,出现了一些文字差异,主要有三点:一是题目《静夜思》曾被改为《夜思》,二是首句“床前看月光”曾被改为“忽见明月光”与“床前明月光”,三是第三句“举头望山月”曾被改为“举头望明月”。改动之处约有以下几种情况:
一是仅首句改动,如明曹学佺编《石仓历代诗选》卷四四下《盛唐十三下》所收《静夜思》,首句作“床前明月光”,题目与三句不误。清乾隆年间《御选唐宋诗醇》卷四《陇西李白诗四》,以及近人高步瀛《唐宋诗举要》卷八《五言绝句》所收《静夜思》同此。
二是仅第三句改动,如明高棅编《唐诗品汇》卷三九《五言绝句二》所收《静夜思》第三句作“举头望明月”,题目与首句不误。明李攀龙《古今诗删》卷二十《唐五言绝句》所收《静夜诗》同此。
三是题目、首句均被改动,如清王士祯据宋洪迈《万首唐人绝句诗》编的《唐人万首绝句选》卷一《五言》所选该诗题目改作《夜思》,首句改作“床前明月光”,第三句不误。清沈德潜编的《唐诗别裁集》卷十九《五言绝句》所收该诗题目亦作《夜思》,首句也改作“床前明月光”,第三句不误。
四是首句、第三句均被改动,题目不误。如元范梈《木天禁语》壬集六《元诗》卷上之下《五言短古篇法》所引《静夜思》首句作“忽见明月光”,第三句作“起头望明月”。再如明末刻本,题名为陈继儒笺释的《唐诗选注》卷六《五言绝句》所收《静夜思》,首句改为“床前明月光”,第三句改为“举头望明月”。清初《御定佩文斋咏物诗选》卷三《五言绝句》所选《静夜思》,首句也改为“床前明月光”,第三句也改为“举头望明月”。清王尧衢编定于雍正六年的《唐诗合解笺注》卷六《五言绝句》所收《静夜思》,一、三两句也作了同样改动。乾隆二十八年(1798)蘅塘退士孙洙编选的《唐诗三百首》五言绝句附乐府所收《静夜思》首句与第三句均改动如上。该书影响广泛而深远,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出版的《唐诗鉴赏辞典》,《静夜思》的文字全同《唐诗三百首》。需要说明的是,元范梈《木天禁语》壬集六《元诗》卷上之下《五言短古篇法》引文中的这两处异文,虽未被后人接受,但是在《静夜思》的版本演变史上,是重要的节,我们将在下文论及。
五是题目、首句、第三句均作了改动。如清光绪间刻本清章燮《唐诗三百首注疏》所收该诗,题目作《夜思》,首句作“床前明月光”,第三句作“举头望明月”。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金性尧《唐诗三百首新注》所收该诗,三处改动情况同上。至于偶尔出现的个别错误,下文会涉及,兹不赘述。
二、关于原本
李白《静夜思》的写作时间,意见颇为分歧,大致倾向于开元十五年(727),或十四年(726),今择一而从。郁贤皓《李白选集》将该诗收入编年诗部分,按曰:“此诗乃客久而思乡之辞,疑作于‘东涉溟海’、‘散金三十万’之后。”选注者虽未明说写作时间,但其前一首《淮南臥病书怀寄蜀中赵徵君蕤》按曰:“此诗当作于开元十五年(727)秋天。”其后一首诗《夜柏牛渚怀古》按曰:此诗“疑作于开元十五年(727)秋。”(39页)显然,郁贤皓将《静夜思》系于开元十五年秋天。
关于写作地点,上文提到的前一首诗,题中有“淮南卧病”四字,据《新唐书•地理志》可知,太宗贞观元年(627)“因山河形便,分天下为十道”,“七曰淮南”,淮南道治所在扬州,而该诗宋本题下注曰“淮南”,根据该书体例,指的是写作地点,故该诗当作于扬州。郁贤皓在按语中对该诗内容作了概括说明:“李白《上安州裴长史书》云:‘曩昔东游维扬,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万。’此诗当作于开元十五年(727)秋天游吴会后回到扬州时。其时黄金散尽,功业无成,加之贫病交迫,因而思乡寄友,情怀潸然。”而《静夜思》所表达的情怀,与该诗一致,当也作于扬州。
李白所思念之故乡即四川绵州昌隆县清廉乡(在今江油市)。他的童年、少年、青年时期基本上是在这里度过的。《唐诗纪事》卷十八《李白》引宋元符二年(1099)彰明县令杨天惠《彰明遗事》云:李白“清廉乡故居遗址尚在,废为寺,名陇西院。”复称:李白“有妹月圆,前嫁邑子,留不去,以故葬邑下,墓今在陇西院百步外。或传院乃其所舍云。”李白故居陇西院位于今四川省江油市南15公里,江油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所编《走近李白》称:“陇西院位于江油市青莲镇天宝山之麓,因李白祖籍陇西得名。”
李白《静夜思》的主题是思乡,但具体内容只字未提,这就为读者留下了想象空间。首先当然是思念亲人。李白妹名月圆,李白子名伯禽,小名明月奴,可见李白一家人特别喜欢月亮。李白小时候常在月下玩耍,他在《古朗月行》的开头写道:“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该诗显然是他依据小时候在月下听到大人们讲的有关月亮的神话传说写成的。他小时候留下的月亮形象印象特别深刻,故一再出现在他的诗中。如“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渡荆门送别》)再如“欲折月中桂,持为寒者薪。”(《赠崔司户文昆季》)他甚至还产生了“欲上青天揽明月”(《宣城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的遐想。月亮也会经常勾起他对故乡的怀念,如“天借一明月,飞来碧云端。故乡不可见,肠断正西看。”(《游秋浦白笴被二首》其二)
李白在蜀中生活的主要内容是学习。李白的学习生活显然是在家人,特别是在他父亲的亲切关怀与大力支持下进行的。其父李客对他的学习抓得很紧,从五岁开始就对他进行启蒙教育了。李白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中自称:“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轩辕以来,颇得闻矣。常横经籍书,制作不倦,迄于今三十春矣。”“六甲”是当时启蒙教育的内容之一,即我国传统的干支纪日法。我国从殷代到清代一直使用这种纪日方法。从李白这段话中可见他读书不以参加科举考试为目的,故未独尊儒术,而是对诸子百家以及史学著作都作了广泛涉猎。这对其自由思想、独立精神的养成起了很大作用。再就是他既重视读书,又重视练习写作,两者相辅相成。他还专门提到“余小时,大人令诵《子虚赋》,私心慕之。”(《秋于敬亭送从侄耑游庐山序》)因而,他在辞赋写作方面有了长足的进步,曾得意地说:“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赠张相镐二首》其二)他还特地到成都拜访过蜀地辞赋大家司马相如与扬雄的遗迹,以致在怀念故乡时专门提到“朝忆相如台,夜梦子云宅。”(《淮南臥病书怀寄蜀中赵徵君蕤》)他学习的内容是丰富多彩的,除读书写作外,还学习了击剑、弹琴、歌舞,这也丰富了他的生活内容,并在他的诗中有颇多反映。
李白的思乡之情,还包括对朋友的怀念,如赵蕤。《唐诗纪事》卷十八《李白》引杨天惠《彰明遗事》称:李白曾“隐居戴天大匡山,往来旁郡,依潼江赵徵君蕤。蕤也节士,任侠有气,善为纵横学,著书号《长短经》。李白从学岁馀,去游成都。”《新唐书•艺文志》丙部子录载有《赵蕤长短要术》十卷,注曰:赵蕤“字太宾,梓州人。开元,召之不赴。”《四库全书》子部杂家类也著录了赵蕤的《长短经》九卷,《四库全书总目》于该书提要曰:“刘向序《战国策》称或题曰《长短》。此书辨析事势,其源盖出于纵横家,故以《长短》为名。”《赵蕤长短要术》与《长短经》当为同一部书。赵蕤的纵横之学对李白产生了重大影响。赵蕤之于李白,可谓亦师亦友。李白东游溟海,在资金散尽,功业无成,贫病交迫,露白风清之际,顿生思乡怀友之情,特地写了《淮南臥病书怀寄蜀中赵徵君蕤》,末四句云:“故人不可见,幽梦谁与适?寄书西飞鸿,赠尔慰离析。”该诗表达了他对朋友深切的怀念之情。
李白的思乡之情,还包含着他对蜀地名胜古迹以及优美自然环境的怀念。
这与其青少年时期逐步形成的道教信仰有关,道教是唐代国教,他曾明确说过“家本紫云山,道风未沦落。”(《酬嵩山逸人元丹丘山居》)王琦注曰:“紫云山在绵州彰明县西南四十里,峰峦环秀,古木樛翠,地里书谓常有紫云结其上,故名。……有道宫建其中,名崇仙观。”李白从十五岁开始,就迷上了求仙学道,自称“十五游神仙,仙遂未曾歇。”(《感兴八首》其五)李白家距紫云山不远,经常出入于此山。李白还有《访戴天山道士不遇》一诗,姚宽《西溪丛语》卷下引《绵州图经》曰:“戴天山在(彰明)县北五十里,有大明寺,开元中李白读书于此寺。”
“蜀国多仙山”(《登峨眉山》),年龄稍长,他便到蜀地更远的名山去求仙问道了。他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中专门提到:“昔与逸人东岩子隐于岷山之阳,白巢居数年,不迹城市,,养奇禽千计,呼皆就掌取食,了无惊猜。广汉太守闻而异之,诣庐亲睹,因举二人以有道,并不起。”李白写过一首《题嵩山逸人元丹丘山居》的诗,而元丹丘是当时著名道士,可见李白此信中所说的“逸人东岩子”实即道士。显然,李白与东岩子在岷山之阳隐居数年是为了求仙学道。为求仙学道他还专门去了峨眉山。李白在求仙学道方面当然不会有什么结果,不过却让他写了许多歌颂与回忆峨眉山的诗,著名的有《峨眉山月歌》《峨眉山月歌送蜀僧入中京》。如前者云:“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后者复云:“我在巴东三峡时,西看明月忆蛾眉。月出蛾眉照沧海,与人万里长相随。”当然李白对四川优美的自然环境,也是难以忘怀的,如《宣城见杜鹃花》:“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
下面再谈谈《静夜思》的艺术特色。首先该诗体现了李白诗率真自然的风格。有的选本将该诗归为五言绝句类,有的选本又将该诗归入乐府类,但是乐府古题并无《静夜思》,故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九十将其归于“新乐府辞”一类,该类解题称:“新乐府者,皆唐世之新歌也。以其辞实乐府,而未被于声,故曰新乐府也。”显然,李白之《静夜思》实乃即事名篇之作。该诗从内容到形式都体现了乐府诗的特点,即用单纯自然的语言表达真实诚挚的情感。其实五言绝句就是从乐府民歌发展而来的,前人已注意到了这一点,如清初李重华《贞一斋诗说•诗谈杂录七》云:“五言绝句源于《子夜歌》,别无谬巧,取其天然,二十字如弹丸脱手为妙。李白、王维、崔国辅各擅其胜,工者俱吻合乎此。”《静夜思》即做到了这一点,近人刘永济《唐人绝句精华》云:“李白此诗绝去雕采,纯出天真,犹是《子夜》民歌本色。”清吴修坞《唐诗续评》卷二《五言绝句》于该诗也评价道:“思乡诗最多,终不如此诗语之真率而有味。此信口语,后人复不能摹拟,摹拟便丑。”
此诗语言绝无雕饰,但是措辞却非常准确。如题目《静夜思》中的“静”字,就展现了夜晚寂静的环境,它引发了李白的思乡之情,同时也让李白的思乡之情专注而投入。再如“山月”被俗本改为“明月”。其实“山月”一词极其准确地反映了李白故乡的地域特色。前文已提到李白的故居在今江油市青莲镇天宝山之麓,他在戴天山读过书,还在岷山之阳隐居过,又到蛾眉山求过仙学过道,故对“山月”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在他的诗歌中一再出现过“山月”的意象。如 “蛾眉山月远送君,风吹西到长安陌。”(《蛾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都》)“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有些诗句虽未出现“山月”一词,实际上也是写山月的,而且采用了拟人手法,显得更加生动。如“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与夏十二登岳阳楼》)“月衔楼前峰,泉漱阶下石。”(《月夕山中忽然有怀》)此外,诗中的“山月”还客观地反映了写作时间是入夜未久,月亮刚从山上慢慢升起的时候,因为古人有日落而息的习惯,入睡较早。所以静夜不等于深夜。如果明月当空,时间就可能比较晚了。再就是从美学的角度看,月亮在山的衬托下会显得更美。如“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关山月》),明月在天山与云海的衬托下,构成了一幅多么美的图画。
此诗另一个突出优点是作者通过头部姿态的变化,细致入微地表现了作者内心思乡情绪产生的过程。前人已注意到了这一点,如清吴修坞《唐诗续评》卷二《五言绝句》称该诗:“语似极率易,然细读之,乃知明月在天,光照于地,俯视而疑,及举头一望,疑解而思兴,思兴而头低矣,回环尽致,终不能以率易目之。”作者通过“俯视”“举头”“头低”三个动作,揭示了作者思乡心理活动的全过程,让人印象深刻。近人俞陛云《诗境浅说续编》卷一也强调了《静夜思》的这一特色,指出其“前二句取喻殊新,后二句在举头低头俄顷之间,顿生乡思,良以故乡之念,久蕴怀中,偶见床前明月,一触即发,正见其乡心之切。且举头低头,联属用之,更见俯仰有致。”由于此诗用极通俗自然的语言道出了人们独在异乡时所普遍具有的乡愁,所以广泛而持久地引起了读者共鸣。
三、关于异文
诗在流传过程中出现异文是普遍现象,以《四库全书》电子版《李太白文集》为例,检索“一作”有860个匹配,而该书附注异文还用了其它方式,故《李太白文集》中的异文当数以千计。举个例子吧,该本《登金陵凤皇台》就有四处异文,即“吴宫”一作“吴时”,“晋代”一作“晋国”,“一水”一作“二水”,“总为”一作“尽道”。《静夜思》的异文之所以特别受到关注,一是因为它家喻户晓;二是因为它字数少,而异文又比较多。
诗歌异文产生的原因,从诗歌接受理论的角度看,与读者之间以及读者本人在不同情况下欣赏诗歌的差异性密切相关。朱光潜在《诗的无限》一文中说:“欣赏一首诗就是再造一首诗,每次再造既然要凭当前情境和自我的性格经验,而这两个成分既然都随时变化,每次再造的诗就各是一首新诗。”“一首诗做成之后,并非一成不变,它在不断的流传与欣赏中,有随时生长的生命。”读者欣赏诗歌的这种无法避免的差异性,势必会从诗歌的异文中反映出来。
诗歌造成异文的原因,从校勘学的角度看,大致可以分为两种情况,一是出于无心,一是出于有意。前者是由粗心大意与校对不精造成的,如明李攀龙编选的《古今诗删》卷二十选了《静夜思》,明汪时光刻本,第二句作“疑是池上霜”。显然,“池”之于“地”系形近而讹。“池上霜”讲不通,因为根本就没有这样的自然现象。再说,李白《静夜思》的其它版本,以及《古今诗删》的其它版本未见有作“疑是池上霜”的。
后者则可能是编选注释者有意改动造成的。如清王尧衢《唐诗合解笺注》卷四《五言绝句》所选《静夜思》作“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评曰:“此诗如不经意,而得之自然,故群服其神妙。他本作‘看月光’,‘看’字误。如用‘看’字,则‘望’字有何力?”可见,王氏是知道其它版本有作“床前看月光”的,只是他觉得“看”字与“望”字重意,用错了,故采用了“明月光”。其实李白创作的时代是不忌重言重意的,王尧衢以后世的创作观念来衡量盛唐时期的诗歌创作是不恰当的,他采用“明月光”显然是有意为之。
下面再谈谈对这三处异文的看法。关于题目,宋元明本普遍作《静夜思》,清初王士祯《唐人万首绝句选》卷一《五言》所选该诗题目却改成了《夜思》,其实是不必要,也是无理由的。“静”字能让人想到静谧的夜晚这样一个创作环境,能加深人们对乡愁的感受,而减少了“静”字,便减少了诗意。再说清王士祯《唐人万首绝句选》是依据宋洪迈的《万首唐人绝句诗》编选而成的,而《万首唐人绝句诗》卷一《五言》所收该诗题目作《静夜思》,可见《唐人万首绝句选》所选该诗题目少了一个“静”字是由脱误造成的。之后,清沈德潜编的《唐诗别裁集》与清章燮《唐诗三百首注疏》都沿袭了此脱误。我们发现新出版的《唐诗三百首》各种版本以及其他各种唐诗选本都普遍校正了这种错误,只有极个别的《唐诗三百首》新版本,还坚持着这种脱误。
首句“床前看月光”被改为“床前明月光”,情况要复杂得多。明曹学佺编《石仓历代诗选》卷四四下《盛唐十三下》所收《静夜思》将首句改作“床前明月光”后,产生了较大影响。究其原因,这种改动可能受到了前人诗文、注释、评论的影响。前人已有不少描写“明月”与“明月光”的诗文,如谢庄《月赋》云,“美人迈兮音尘闕,隔千里兮共明月。”江淹《清思诗五首》其三云:“秋夜紫兰生,湛湛明月光。”而有些注释引用了这些诗文,给读者留下的印象尤为深刻,如元本《分类补注李太白诗》卷六《乐府》所收《静夜思》,萧士贇补注云:“古诗: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引自《古诗十九首》)“魏文帝诗: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郁郁多悲思,绵绵思故乡。”(《杂诗二首》其一)。而早在元代,《静夜思》就已出现异文了,如元范梈《木天禁语》壬集六《元诗》卷上之下《五言短古篇法》所引该诗作“忽见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起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其首句“忽见明月光”,目前尚未见到有何版本依据,当为其一己之见。可能在范氏看来“疑是地上霜”是乍见地上月光的感觉,而“床前看月光”表面上看没有这层意思,故他将其改为“忽见明月光”,这样与次句的因果关系就一目了然了。在用了“忽见”后,当然就不能再用“看”字了,于是便将“看”字改成了“明”字,因为“明月”一词出现的频率是非常高的。元范梈在其诗话的引文中对《静夜思》的改动,以及前人的诗文与诗文注释,所有这些因素都有可能导致“床前看月光”被改为“床前明月光”。
客观地说“床前明月光”要比“床前看月光”更有诗意。首先,“明月光”已经包含了“看月光”的意思,因为如果你未看,怎么知道月光是明亮的呢?所以,“明月光”比“看月光”更含蓄更耐人寻味,而且还避免了“看”字与下文“望”字的重意现象。再就是“明”字在这里用了词性活用的修辞手法,它本来是个形容词,在这里用作动词,这样“明”字就既起了动词的作用,又收到了形容词的效果,让我们感觉地上的月光是亮堂堂的。当然,有的读者也可将“明月光”理解为明月在地上发着光,这样“光”字就使用了词性活用的方法,就既起了名词的作用,又收到了动词的效果。显然,“看月光”不具备如此丰富的内容。
第三句“举头望山月”被改为“举头望明月”,如前所述也出现于元代。范梈《木天禁语》所引《静夜思》的第三句作“起头望明月”。一句诗改了两个字。我们知道人们写作时引经据典,如果只凭记忆,不核对原文是很容易出现文字错误的。我觉得这两处改动并无深意,都是记忆有误造成的。先谈“举头”被改为“起头”,两者意思接近,但“举头”更常见,意思更明确;而“起头”最常用的意思的是开头,他的这处改动显然出于笔误,故至今尚未发现有人采用过他的这一改动。
再谈谈“望山月”被改为“望明月”。我们在前文已经说过,李白使用“山月”一词,既体现了他家乡的地域特色,又反映了他写作时的情况,而且还符合美学要求。“山月”之所以被改为“明月”,是由作者与读者对该诗认识的差异性造成的。李白故乡多山,“山月”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当他思念故乡时自然会想起“山月”,举头望见的又是“山月”,故笔下自然而然地采用了“山月”意象。然而对于多数读者而言,更熟悉的是“明月”而非“山月”。在前人诗文中“明月”的出现频率要远远高于“山月”。如我们检索《四库全书》电子版《李太白文集》,“明月”有62个匹配,而“山月”只有14个匹配。故元人范梈在其诗话著作《木天禁语》中引用《静夜思》时,将“望山月”误改为“望明月”是可以理解的。后世一些选本沿袭了这一改动,这一改动甚至为广大读者所普遍接受,也就不足为奇了。
“山月”被改为“明月”虽然失去了李白故乡的地域特色,但是“明”字却突出了月亮本身的所具有的亮光与色彩。这两处异文恰好让“明月”反复出现了两次,它不仅没有使人感到重复,相反还使人觉得节奏更加流畅,明月作为引起乡愁的触媒作用也因而得到了加强。在中国诗歌接受史上出现的众多异文似也不必一概否定。
我们觉得,李白的别集如《李太白文集》,李白个人的选本如《李白选集》,以及旨在求全的总集,如《全唐诗》《全唐五代诗》,应当尊重李白的著作权,收录李白《静夜思》的原本。而一般诗歌选本实际上是文学批评的一种方法,如鲁迅在《选本》一文中所说:“凡是对于文术自有主张的作家,他所赖以发表和流布自己的主张的手段,倒不在作文心、文则、诗品、诗话,而在于出选本。”因此选家会根据自己的文学主张,特别是为了吸引读者而采用流行版本。删改标题,删律诗为绝句,有意无意改动文字等现象时有发生。我们应尽可能根据异文的具体情况作出实事求是的分析。
原载《名作欣赏》2024年12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