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建民:陆放翁论说李太白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9917 次 更新时间:2023-08-01 14: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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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建民  

陆游(放翁)之诗,与李白(太白)之诗有许多相似:清丽、畅快,亦豪迈大气。据放翁自己说,他对太白作品颇熟悉,凭着这份熟识,我们大致可以认定,陆游写作曾受到过李白影响。可或许因为熟识,陆游对李白诗作的不足,也比一般人看得深透。他在自己的“笔记”中,就对李白作了并不客气的议论。

议论是由王安石所编诗集引发的:“世言荆公《四家诗》,后李白,以其十首九首说酒及妇人,恐非荆公之言。”王安石曾被朝廷封为“荆国公”,后人有称其为“王荆公”。这里说王安石曾编辑有诗集《四家诗》,四家是杜甫、韩愈、欧阳修,李白。唐宋两朝,真入王安石法眼者不过四人,够苛刻。尽管入选颇为不易,可却将李白排在最后。理由据说是:“太白词语迅快,无疏脱处;然其识汙(污)下,诗词十句九句言妇人酒耳。”前两句赞扬有限,后面批评说李白见识低下,理由是诗作十句有九句不离女人和喝酒。这几句话刊载在一个宋代僧人的笔记中,据说出自王安石之口。可陆游有疑:这也许不是王安石所说,或者不是他说的意思。

针对传闻的王安石议论,陆游加以辩驳:“(李)白诗乐府外,及妇人者实少,言酒固多,比之陶渊明辈,亦未为过。”除了部分乐府诗,李白的诗中,言及妇女的并不算多;他的诗涉及喝酒的篇章着实不少,可比起人们认可的陶渊明来说,李白也不是很过分的。

这两方面的辩驳,陆游是有实际阅读证据的。他认为有些人这样议论李白,实在是因为不熟悉李白,随意说辞:“此乃读(李)白诗不熟者,妄立此论耳。”陆游的看法是:“《四家诗》未必有次序,使诚不喜(李)白,当自有故。”王安石编辑《四家诗》(放李白为末尾),不见得是按照高低排列的;就算确实不喜欢李白,那也一定有其他原因。这原因在陆游看来:“盖(李)白识度甚浅……”正是因为李白见识,度衡能力有限(甚浅)。这一层表面看是陆游代王安石说出,其实正是陆游的意思。

陆游确实熟悉李白的诗作。为证明李白的“识度甚浅”,他一口气举出多个例子:“观其诗中如‘中宵出饮三百杯,明朝归揖二千石’‘揄扬九重万乘主,谑浪赤墀青琐贤’‘王公大人借颜色,金璋紫绶来相趋’‘一别蹉跎朝市间,青云之交不可攀’‘归来入咸阳,谈笑皆王公’‘高冠佩雄剑,长揖韩荆州’之类,浅陋有索客之风。”这些诗作都不是李白特别有名的篇章,可陆游随口举证,可见他对李白诗作确实熟悉。这些诗句,表现的都是李白与权贵结交前后的得意情形。“二千石”为郡守一级官员的俸禄。昨日夜半大饮三百杯,可见是与一帮富足的友朋,明天又将去拜会郡守一类官员。好不惬意。“九重万乘主”自然是帝王及皇宫,李白不隐晦自己对帝王得意的“揄扬”。“赤墀”为皇宫中红色的台阶,“青琐”应是刻有连琐花纹并涂以青色的宫门,“贤”,能出入此地的官员。借着帝王面前的得意劲,转脸言语戏谑可接近君王的官员。张狂不计后果之态,溢于言表。

“王公大人借颜色,金璋紫绶来相趋”,这两句前面的句子是:“幸陪鸾辇出鸿都,身骑飞龙天马驹。”说自己有幸骑着高贵的“飞龙天马驹”,陪着君王銮驾在京城出入之后,那些王公大人们也把我放在眼里了,高官厚禄,身着“金璋紫绶”者都来向我靠拢。

“一别蹉跎朝市间,青云之交不可攀。”此诗前面有比照:“都尉朝天跃马归,香风吹人花乱飞。银鞍紫鞚照云日,左顾右盼生光辉。是时仆在金门里,待诏公车谒天子。”在君王一派行进队伍中,有我李白伺候左右,“左顾右盼生光辉”……不幸后来被“赐金还乡”,落魄在噪攘的朝市中,不说君王,连高官也攀附不上了。

“高冠佩雄剑,长揖韩荆州。”李白大约还在为自己那篇名文《与韩荆州书》得意。想当年自己头顶高冠,腰佩雄剑,结交者,是荆襄地区一带高官韩朝宗,即韩荆州。

由陆游举例的这些诗句读去,李白几乎处处时时,一副沾沐天恩,得意忘形,借势张狂模样;一旦失势,不屑又不得不与底层交往,却心心念念,反复追怀,攀附向往心态,自我刻画得淋漓尽致。陆游认为这些句子,充满攀附权贵风习,见识是非常浅陋的。看来,陆游时代正直的知识人,是不屑于此等行径的,因而他做出对李白的人格判断,甚至影响到对其诗歌地位的安置。

此时陆游的判断,表面是推测王安石排李白在杜甫、韩愈、欧阳修后面的理由,其实正表现着陆游自己的见解。陆游后面还有话:“集中此等语至多,世俱以其词豪俊动人,故不深考耳。”李白诗集中这类文字还有很多,人们一般认为李白诗句豪迈清俊,所以并不过多在意这类作品的存在。陆游这样说,确实指出了读者对一个有名人物的评价情形:注重大体,忽略不足。

可陆游到底还是看不惯李白的攀附权贵的做派:“又如以布衣得一翰林供奉,此何足道,遂云:‘当时笑我微贱者,却来请谒为交亲。’宜其终身坎壈也。”李白当时由一介布衣,当了个为帝王服务的虚衔官员。陆游以为,这有啥可以炫耀的?可李白却马上写诗给他人,说先前笑话我是个“微贱者”的人,眼下又来与我攀亲联络。对此做派,联想李白的官场命运,陆游毫不客气判断:这等识见,正好对应了他一生坎坷困顿不顺。

由此来看,至少在宋代,李白尚未成“仙”,未成为不可评议的角色。当然,从评论一方看,他们并非单凭好恶,任意臧否,而是举例证据,让事实说话,起码陆游是这么做的。

《光明日报》(2023年07月28日 1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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