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唐才子传》四康洽传略云:
洽,酒泉人,黄须美丈夫也。盛时携琴剑来长安,谒当道,气度豪爽。工乐府诗篇,宫女梨园,皆写于声律。玄宗亦知名,尝叹美之。
寅恪案,文房作此传,大抵从李端赠康洽诗取材(见全唐诗第一一函李端一),以洽之姓氏容貌生地年代及事迹观之,盖为西胡族类之深于汉化者。亦李谪仙一流人也。
寅恪尝论太白诡称西凉李暠之后,其先人曾以罪于隋末流放西域,实则本为西胡人之寓居中国者也(见李太白氏族之疑问一文)。世人于鄙论或信或否,近有持太白实凉武昭王之裔,武则天翦除李唐宗室时其家乃迁谪西域之论者,此说寅恪不敢苟同,盖宪宗元和中范传正所撰太白新墓碑已明言:
自国朝已来,漏于属籍。
是太白之家虽自称西凉后裔,而本未尝著于属籍,按诸当时法制,实不得以唐之宗室目其家也。或有疑范氏此语为不可信者。鄙意范碑即使不可信,而论者之说亦必不可从。
二
兹请以唐代规制及武后时情势两点证之如下:
一、唐大诏令集陆四大臣类附属籍门许凉武昭王孙绛郡姑臧等四房子孙隶入宗正属籍敕(《全唐文》三一玄宗一二作命李彦允等入宗正籍诏)云:
敕,古之宗盟,异姓为后。王者设教,莫遗其亲,殿中侍御史李彦允等奏称,与朕同承凉武昭王后请甄叙者。源流实同,谱系犹着。虽子孙千亿,各散于一方,而本枝百代,何殊于近属,况有陈请,所宜敦叙,自今后凉武昭王孙宝已下绛郡、姑臧、敦煌、武阳等四房子孙(唐会要陆五宗正寺门引此文作四公子孙)。并宜隶入宗正,编诸属籍,以明尊本之道,用广亲亲之化。
又《新唐书》七拾上宗室世系表南阳公房条略云:
太祖景皇帝虎八子,长曰延伯,武德四年追封南阳伯,附属籍,贞观初罢之。与姑臧、绛郡、武陵公三房号四公子房。至开元二十三年复附属籍。
寅恪案,许李彦允等四房附属籍之敕文唐大诏令集及《全唐文》俱不载年月。但据唐会要陆五宗正寺门,知此敕文乃玄宗天宝元年七月二十三日所下,而唐大诏令集传写脱去,《全唐文》编辑时馆臣亦遂因之耳。
依此而言,即与唐皇室有直接血统关系之李虎子延伯后裔在贞观初至开元二十三年之间尚不得视为宗室,何论李唐所攀附之祖宗西凉李暠子孙耶?李唐皇室本出赵郡,(见北史三一李灵传附显甫传及拙着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上篇。)
西凉后裔之得称唐宗室实自天宝时始。武则天为玄宗之祖母,其翦除李唐宗室时,太白先人若果为西凉后裔,在当时亦非唐代宗室,何故因此得罪,而远流西域乎?至唐大诏令集作“四房子孙”,而唐会要作“四公子孙”,今以《新唐书》宗室世系表参之,其原文疑本作“四公子房子孙”,俟考。
三
二、《旧唐书》七陆恒山王承干传(参《新唐书》八拾常山王承干传及《旧唐书》九九《新唐书》一三一李适之传)略云:
恒山王承干太宗长子也(文德皇后长孙氏所生)。太宗即位,为皇太子。贞观十七年废为庶人。二子:象,厥。象官至怀州别驾,厥至鄂州别驾。象子适之别有传。
又同书同卷吴王恪传(参《新唐书》八拾郁林王恪传)略云:
吴王恪,太宗第三子也。恪母隋炀帝女也。恪又有文武才,太宗常称其类己。既名望素高,甚为物情所向。长孙无忌既辅立高宗,深所忌嫉。永徽中,会房遗爱谋反,遂因事诛恪,以绝衆望,海内寃之。有子四人:仁,玮,琨,璄,并流于岭表。[后]封仁为郁林县侯。[仁]后改名千里,天授后,历唐庐许卫蒲五州刺史。时皇室诸王有德望者,必见诛戮,惟千里褊躁无才,复数进献符瑞事,故则天朝竟免祸。
寅恪案,武则天诛夷李唐宗室,盖就其能与己争皇位者,因翦除之,以绝人望之故耳。其不在此限者,则虽太宗诸子中,如承干之生为嫡长,正位储君,恪之为隋炀外孙,有文武才,为当时衆望所归。然俱以得罪废黜之故,其子孙遂得蒙宽免。千里之在武后朝,得独免祸者,其主因实以无与武后竞争皇位之资格,不仅以其才望低下,进献符瑞而已也。太白之先人纵使在武后时,得号为李唐宗室。则亦是西凉后裔,于皇室为远支,又无名位之可称述,必非武后之所忌恶,何嫌何疑,乃致得罪,远窜西域耶?
由是言之,太白之先人既不能于隋末得罪,谪迁西域(见拙著李太白氏族之疑问一文中),又不能如论者所言,在武后时为唐代宗室,则其不能因是而被迫害,可以断言。故谓其氏族所出,与康洽不异,自非诬妄之说也。偶读康洽传,遂论及之,以补寅恪昔论太白氏族之文所未备,而求教于当世治文学史之君子。
(原题《书唐才子传康洽传后》,见《金明馆丛稿初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