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大清朝去得未远,仿佛就隔了一条河。那辰光,每个玩伴都有一把前朝的铜币,俗称铜板,主要是光绪、宣统年间的,我们拿来当作游戏的道具。提醒一句,铜板不是铜钱,铜钱中间有孔,方的,俗称孔方兄,分量轻,质地脆,易损。铜板无孔,圆头圆脑,拿在手上,沉甸甸,搁在袋里,叮当响。
游戏的玩法,分两种。一种是“耷钱堆”(亦有讲“笃钱堆”)。耷,意为砸。地面放一块砖,参加者把各自等分的铜板摞在砖头正中,按划拳确定的次序出场,手捏一枚铜板,瞄准铜板堆,垂直自由落体,凡被铜板下降的重力砸出砖头外的,就归游戏者,未砸出的,则留给下一人“耷”……如是循环。
另一种是“摋铜板”。摋,意为侧手击。甲把铜板抛出去,乙拿铜板去击,击中为赢,不中,甲就拿铜板原地击乙,同样如是往复。这里的关节,是摋,翻腕抖手,呈斜劈的态势,抛出去的铜板即使击不中对方的,也仍旧由着惯性飞得远远的,让对方不能触手可及。
五六岁光景时玩游戏,我输的多,赢的少。一是个头矮,“耷钱堆”时,铜板下落的距离太短,借不上足够大的冲劲;二是缺乏技术,“摋铜板”时,只晓得投或抛,不懂得摆腕撇和侧手飙。迨至七岁或八岁,随着个头长高,经验丰富……啊不对,老实说,是随着一枚“光绪元宝”的加盟,我突然技术大增,无论是“耷”,还是“摋”,很快都得心应手。
说起那枚“光绪元宝”,它外表原很普通,色呈暗紫,中规中矩,属于标准制造。但握在手里,它好像懂得我的心思似的,要它有多大杀劲,就有多大杀劲,要它有多准,就有多准。“耷钱堆”时,我踮起脚尖,随着“光绪元宝”的落下,那铜板堆就像遭遇炮击,霎时哗啦倒塌。“摋铜板”时,我略略瞄一眼,嗖地出手,那“光绪元宝”就像接上了我的眼线,直冲目标而去,虽不是百发百中,却也是十拿九稳。玩伴常常怀疑我的道具有鬼,拿过去,验大小,掂重量,听响声,翻来覆去,到底也查不出名堂。
唯有我明白,这“元宝”有“神”。神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自然也就查不出。那么,我是怎么确知的呢?凭感觉。别的铜板拿在手里,死板板,冷冰冰;它拿在手里,活跳跳,火爆爆。再就是凭试验。我拿各种硬币,包括同一花色的“光绪元宝”做练习,效果都不理想;唯有它,才能使我手眼相通,自在如意。
大哥分析:“它以前的主人,是一位武将,擅长打飞镖。”想想是有可能的,不知哪位武林高手曾拿它作暗器,他的功力注进了铜板的精魂,所以每次不是我出手,是那位武士在出手。
我索性为它命名“金钱镖”。
东邻曹三看出了门道,提议拿一块“袁大头”跟我换。“袁大头”是银洋,比铜币值钱。但金有价,银有价,“金钱镖”无价,出再多的钱,我也不换。
一次,我跟人比赛打水漂。我用瓦片打水漂,瓦片通常能在水面弹跳七八次,有时能弹跳十多次。在家附近的小河边玩,我打出去的瓦片能直接跳上对岸的浅滩。也是过于自大,那天我赛得兴起,竟然掏出了“金钱镖”,以往我也用别的铜板打过水漂,从未失手,哪知那天出手的角度偏了点,力道小了点,“金钱镖”在水面勉勉强强弹跳了四五下后,一头栽入水肚。
哎呀,大事不妙!失去宝贝“金钱镖”,在我,就如同孙悟空失去金箍棒,这便如何是好?我不会游泳,正干着急,恰逢彭二路过,他刚摸鱼回来,赤脚,提着鱼篓。彭二自告奋勇帮我下水捞了上来,顺带捞出了几个玻璃球。彭二日后娶了我的姑表姐,由远邻升级为近亲,这枚“金钱镖”怕也在暗中牵了线的。
尔后,我上了学堂,伙伴换了茬,游戏改了项。那枚“金钱镖”被搁进抽屉里,色泽日见枯败,一副意兴阑珊、愁眉苦脸的模样。五叔指点我:“拿砂纸擦一擦,就亮了。”我拿砂纸一擦再擦,它的色泽果然亮堂了,但上面的花纹、字迹愈擦愈模糊。
记得四年级暑假时,我跟高我两级的陈姓学长偶然聊起这事,他说:“铜器接触空气,自然生锈。”我问:“那要怎样才能隔绝空气呢?”“最好的办法是埋地里。”“埋地里不是更容易生锈吗?”“用块油布包起来,再埋。”布好办,油嘛,却是大难题。计划经济年代,食油限量,要把一块布浸透得多少油?亏得五叔帮忙,他不知从哪儿搞来一把破旧的桐油伞,剪下一长条伞面给我。我用它把“金钱镖”包好,再拿铁丝捆紧,埋在院里花坛的一角。
后来,我上了初中,那花坛争芳斗艳,生气勃勃,敢情“金钱镖”在地下使力哩。
后来,我上了高中,祖父去世,花坛无人管理,花草渐渐凋零,我似乎听见“金钱镖”在地下唉声叹气。
后来,我去北京念大学,隔年暑假回家时,花坛被夷为了平地。
月光下,我站在原处听了听,地下啥动静也没有。我猜想“金钱镖”灵幻,它知道人世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早就在土里溜走了。你说它没有腿,怎么溜?是的,它没有腿,但这并不妨碍它行动。比如说飞,前提是主人会飞。我未得道,它自然不会飞,但是能逃,能遁,那密密实实、挨挨挤挤、推推搡搡的泥沙,就是它的土橇。此刻,说不定它已悠然滑过小河河床,胜利抵达对岸,弥补我当日打水漂时留下的遗憾。
或许,在对岸,它又被另一个谁挖了出来,续上了另一出欢喜良缘。
从此,我把它抛到脑后。
我们一路走来,习惯于把许多物事抛到脑后,假如要都原封不动地搁着,那脑袋瓜岂不早撑破了?但是,走着,走着,总有一天会突然发现,那些抛掉了的物事,并未丢失,化为空,化为无,它们仍挨次挨序地在原处待着,一声不吭,探头探脑,等待。等待着人老了眼花了愈来愈看不清当下时,便会自动把焦距调向过去,像牛反刍一样咀嚼往事。
话说四五年前的一天,我在写作一篇短文,讲述自己初二暑假里,怎样为了凑钱买《普希金文集》,私自盗卖了家藏的铜币。我在文章中回忆,我睡觉的床,是一个木柜,柜里存着祖父留下的数千枚铜板。一天夜里,铜板在柜里撩逗我:“你不是需要钱用吗,我们铜板本来就是钱,现在虽然不当钱使了,但仍然有一定价值,你抓几把卖到废品收购站,管保能换回《普希金文集》。”写到这里,我停止敲击电脑,对着屏幕,愣愣出神——不用说,我想起了那枚被埋进黄土的“金钱镖”。
稿子写罢,我立刻前往潘家园古玩市场,花高价买了一枚“光绪元宝”。
你说,这不可能是你从前的那枚“金钱镖”。
当然,我也这么认为。连最魔幻的小说家也不敢断定它就是,断定了,也不会有人信——除非在梦里。
然而,我们又何必在乎它是或不是呢。铜币通灵,铜币自有世界,它们之间也有语言、文化、信仰,也有电话、手机、网络。当年我青发覆额,混沌未开,听不懂铜币的话。而今银丝盈颠,那发不是随便白的,你老了你就知道,每一根,都是沟通灵界的天线。因此,有这一枚铜币作媒介,以前那枚铜币的信息,包括它与我认识前的经历、与我分手后的行踪,自会一五一十源源不断地传来——哪怕它在天涯海角,哪怕它已转世投胎。
(本文刊于2023年11月9日解放日报朝花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