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为政》篇中记载着孔子的一段话。他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我们知道,孔子和以后的儒家都认为,人们的生死和富贵不是能靠其自身的努力而追求到的,但人们的道德和学问的高低却因其自身努力的不同而有不同。
上面引的孔子的那段话,可以说是孔子对他一生的生活道路的描述,或者说是他一生修养的过程,也就是孔子本人对真、善、美的追求和了解的过程。从“十有五而志于学”到“四十而不惑”,可以说是他成圣成贤的准备阶段,从“知天命”到“从心所欲不逾矩”可以说是他成圣人的深化过程。“知天命”可以解释为对“天”(宇宙人生的终极关切问题)有了一种认识和了解,这也许可以算是“求真”的范围,因为这一阶段孔子仍然把“天”看成认识的对象,还没有达到“同于天”的阶段,也就是说还没有达到与“天”合一的境界。郭象在《庄子序》中说:“夫庄子者,可谓知本矣……言虽无会而独应者也。夫应而非会,则虽当无用。”盖能与天地万物之本体相应者可谓“知”本。既为“知”本,则仍与天地万物之本体为二,仍把天地万物之本体视为认识的对象,尚未与天地万物之本体会合为一。此境界虽高,但还不能“从心所欲不逾矩”。
“六十而耳顺”,这句话向来有不同解释,杨伯峻先生在《论语译注》中说:“‘耳顺’这两个字很难讲,企图把它讲通的人也有很多,但都觉牵强……”杨先生说,他对这句话姑且做这样的解释:“六十岁,一听别人的言语,便可分别真假,判明是非。”我认为,杨先生的注解大概是符合孔子原意的。晋李充曾说“耳顺”是“心与耳相从”,这也许是杨先生的解释所本。晋孙绰用玄学思想解释这句话说:“耳顺者,废听之理也,朗然自玄悟,不复役而后得,所谓不识不知顺帝之则。”这应是一种超乎经验的直观而得宇宙大全之理的境界,是一种“内在超越”的境界。照现代解释学的看法,凡是对前人思想的解释,都有解释者的意见在内;不过,解释和被解释之间总有某些联系,否则也就无所谓“解释”了。历来的思想家对孔子思想的解释大都如此。
这里,我再引用朱熹对这句话的解释。他说:“声入心通,无所违逆,知之之至,不思而得。”“声入心通”当和“声音”有关(“有声之音”和“无声之音”都可以包括在内);知之之至”是超于“知天命”的境界,这种境界是“不思而得”的,所以是超于认识的。我想,它可以解释为一种直觉的审美境界,它所得到的是一种超乎经验的直觉意象,也可以说是一种艺术的境界、“美”的境界。
这种对“六十而耳顺”的解释或许“牵强”,但照杨伯峻的看法,自古以来的“解释”大都牵强,我的这一解释无非是在诸种“牵强”的解释中再增加一种而已。但我自信这种解释不能说全无道理,特别是由哲学的观点看,它或许是有新意的。我们知道,孔子对音乐很有修养,他“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三月不知肉味”自然是“不思而得”的一种极高的审美境界。孔子还对他所达到的这种境界有所说明。他说:“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即想不到听音乐竟能达到如此境界。这种境界是一种超越的美的享受。
“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朱熹注说:“矩,法度之器,所以为方者也。随其心所欲而自不过于法度,安而行之,不勉而中。”这是一种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境界,它是在“知真”“得美”而后达到的一种圆满的“至善”的境界。孔子认为“尽美”比不过“尽善尽美”,《论语·八佾》篇中记载:“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美也’。”这里的“尽善”是说“极好”,但说事物“极好”总在一定程度(至少在儒家那里)是和道德的价值判断联系在一起的。孟子说:“充实之谓美。”此处的“美”实也含有某种道德价值判断的意义。朱熹注说:“力行其善,至于充满而积实,则美在其中,而无待于外。”“善”是一种内在的“美”,极高的人格美。看来,朱熹认为“善”从某方面说可以包含“美”。“尽善”之所以高于“尽美”,实因为“尽善”即“尽善尽美”。这里我们似乎可以说,孔子的人生境界(或圣人的境界)是由“知真”“得美”而进于“安而行之,不勉而中”的圆满至善的境界,即由“真”而达于“美”再达于“善”。
孔子的“知天命”“耳顺”和“从心所欲不逾矩”都是就人生境界的追求说的,这是孔子对自己追求“真”“美”“善”的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