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吴增定教授于8月27日 ,“三联学术论坛”第三期活动“重返‘灵魂’:弗洛伊德与现代社会的抑郁”中的发言。
我前几天全程听了孙飞宇的讲座。印象非常深的是,他讲到弗洛伊德所用的一个词的中文翻译。本来弗洛伊德用得是Es,相当于英文的it,但中文翻译成“本我”,这样意思就完全变了。“本我”好像是说我有一个原本的自己,但其实弗洛伊德全部的思想就在否定这点,没有一个叫原本的东西。Es在德文里是无人称的代词,如果在哲学上追溯,比较接近尼采的“权力意志”,是无名状、无性的。这一点当时给我很大的冲击。
我想谈谈弗洛伊德与文明的关系,这也是飞宇书里重点提到的。我们发现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现象:文明本身是反人性的,跟人的原始冲动格格不入,相当于原始的性冲动被压抑起来了。因为它是Es,你不可能否定掉,只能以勇于否定和扭曲的方式上升成某种类似幻觉的东西,这个东西构成了文明的内容,也就是说,文明本身恰恰是对人性更深层东西的压抑。举个简单的例子,我们听贝多芬的音乐,如果按照古人的思想,肯定特别享受,觉得灵魂得到了净化,这是一个自然的反应,很美妙;观赏达·芬奇的绘画也是。但弗洛伊德分析,那一定是因为童年的某种性冲动被压抑而得不到满足,所以看到画时,这部分被压抑的东西得到了满足。这是弗洛伊德给我特别大的冲击,我读了《摩西与一神教》之后有一种“毁三观”的感觉。这本书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在宗教学中非常有意思的解释,我虽然不同意,但他的确特别有创见。
《摩西与一神教》的故事大致是这样的:摩西本身是埃及王子,他有要建立一神教的冲动,但那些犹太人不听他的,摩西便用强有力的手段惩罚他们,带领他们出埃及。后来,犹太人受不了,就把摩西杀了,这就是弒父。因为把父亲杀了,一直有罪恶感,为了弥补自己内心的罪恶感,等他们到达迦南后,就把摩西供起来,说他是最伟大的先知,是他们的父亲,要世世代代供奉,还说摩西说的一神教全都是对的,甚至比摩西更加极端地遵奉一神教。弗洛伊德的解释颠覆了我们通常对一神教和犹太教的关系以及对这两者最高的东西的理解。在传统犹太教看来,宗教代表最高的东西,人可以上升,达到最完美的境界。但弗洛伊德说,这其实是人性里最低的东西,只不过在没有得到满足之后,以扭曲的方式被升华。
刚才甘老师提到这当中与尼采的关系。确实不能否认,虽然我不知道弗洛伊德多大程度受尼采的影响,但确实在很多精神上一脉相承,甚至与卢梭的精神都是一脉相承的。按施特劳斯的说法,卢梭和尼采分别作为第一波和第二波现代性的代表,有一个主要的思想,是说文明本身是和人性本来的状态格格不入,甚至是敌对的。尼采讲到整个人类文明甚至人本身归根到底是权力意志受到阻碍的产物。权力意志不能尽情得到释放,受到阻碍,才会建立国家、法律、宗教、道德、艺术。甚至尼采说得更极端,他认为文明本身是由怨恨产生的。尼采这点跟弗洛伊德非常有传承。卢梭认为,文明本身是对人类自然状态的背离,是一种堕落,这其实也是一种一脉相承。
但正像甘阳老师所说,尼采还有另一面。他认为人类的正常状态不是这样。也就是说,人类既可以过很文明的状态,又可以符合原始的状态。人们可以把通过否定自己达到升华的状态看成例外。尼采觉得虽然人类不可避免地走了这一步,但总有一种克服它的可能。在这点上,卢梭确实比尼采给的可能性的空间更大一点。我记得曾经读布卢姆关于卢梭的经典长文,里面比较了尼采、弗洛伊德和柏拉图三人关于Eros(爱欲)的看法。他说,柏拉图讲的爱欲是上升的,而且越高越真实;第俄提玛所说的爱的阶梯告诉你要上升到哪个阶段可以与智慧合一,这是最真实的;越低的越不真实。《会饮篇》的结构也反映出这点。但卢梭提供的爱欲版本则完全颠倒。他说,越高的东西是越不真实的。布卢姆的解释很有意思,他讲到爱弥儿和索菲的爱——这段我们今天称之为伟大的爱情——要实现,所靠的最重要的手段就是想象,它不会自然发生,要通过想像才能发生。在想象的世界里,Eros得以上升。在柏拉图那里,越高的越真实,但在卢梭这里,想象本身是不真实的,越高的越不真实。布卢姆的意思是,到弗洛伊德这个地方,想象岂止不真实,越低的越真实,宗教、爱情都是这样。举个例子,画家画一个美女,按柏拉图的说法,这是idea of beauty(美的理念)。但卢梭会觉得这是你的想象,虽然现实生活中不能实现,但它依然美好。而弗洛伊德的解释给我们的感觉是,这只不过是你的扭曲,你在现实中追求那个人,但你的性欲没有得到满足,所以把压抑的欲望挥洒到画中了。
最终,弗洛伊德给我们揭示的问题是,文明本身到底是对人的一种真正的塑造和完善,还是对人的一种压抑、否定和扭曲?这个问题对我们今天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挑战。因为弗洛伊德的理解不是个案,他实际上代表着二十世纪一直到今天人类对文明、对自身的一种理解。福柯认为文明是压抑,他的看法甚至比弗洛伊德更加极端,而他们的看法恰恰在现实生活中能得到共鸣。我们都觉得弗洛伊德说得对,柏拉图是胡扯,这才是最麻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