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战后世界上杰出的思想史学家(intellectual historians)中,本杰明·史华慈是最敏锐和最深刻者之一。他是深深植根于——但不局限于——蒙田和帕斯卡的人文主义传统,这使他洞察到人类处境的悲微与壮美(the wretchedness as well as the grandeur),并使他有意识地以苏格拉底式的道德和智识推动自我反省,并以此作为探究人类事务的先决条件。的确,史华慈学术的独特之处在于他的道德与智慧的融合。这些人文资源与其杰出的智力天赋相结合,使史华慈的学术造诣达到了伟大的高度。
这里仅列举他众多不朽成就中的一小部分:史华慈早在1951年的论文中就提出了从比较的角度研究中国共产主义运动崛起的内在历史,提出马克思主义朝东走向俄罗斯和中国的轨迹,实际上是“一个稳定的分解(decomposition)过程”。这一强有力的论点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然而,无论是把世界共产主义及其观念视为铁板一块的右翼,还是把马克思主义作为知性与道德合法性体现的中国共产主义运动左翼,都被抛到了一旁。
他的《寻求富强:严复与西方》一书提供了一面双重镜像,现代西方照亮了现代中国,反之亦然,是跨文化思想史上的开创性著作。再则,史华慈的获奖巨著《古代中国的思想世界》,从世界历史的角度来看待中国古代思想的整个范围,在方法论上取得了不亚于史学上的突破。他关于需要“从总体文化取向水准下降到问题意识层次”的讨论,大胆地超越了马克斯?韦伯在比较世界史上的理想—典型分析。从历史上看,史华慈对中国古代文化的总体走向及其与各学派所表现出的问题的辩证关系的研究,是迄今为止对中国古代思想的最精辟、最全面的论述。
这些伟大的成就来自于他把对历史现实的深刻洞察与对生活中心的人道的简单把握结合起来的能力。这种朴素体现在他的自然谦逊中,这种品质使他具备了道德和智力上的资源,使他能够体察中国和西方的各种思想。史华慈从世界历史的角度对人类问题的分析,虽然具有博学、敏锐、复杂的特点,有时还非常聪明,但却没有受到任何知识潮流的影响,也没有任何摆弄姿态或自我展示。他始终站在生活和历史的中心,竭力探求人类现实的深度,尽可能地挖掘其意义。我认为,这些伟大的成就是他的道德和智力力量的自然结晶,这使他真正开放,具有敏锐的洞察力。正是因为他对人文研究如此感兴趣,他才如此认真地学习汉语。他的普世主义的关怀与其人文主义的谦卑融合在一起,从而使他能够将中国研究领域从各种形式的狭隘主义中提升出来。
儒家哲学家荀子曾经说过:“真正的学者‘以慈悲之心解释,以好学之心倾听,以公正之心争论’(以仁心说,以学心听,以公心辩)。”我认为除了史华慈没有人达到过这个理想。他在知识交流中所表现出的绝对喜悦,在理解一个复杂问题时眼中闪烁着温柔的光芒,这些都具有感染力。能成为史华慈教授门下的足生真是我的幸运和莫大的荣幸。他雄辩地体现了人文学术的本质;对于任何想要了解他的人来说,他的灵魂永远是一个鲜活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