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子丹:动物档案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5415 次 更新时间:2007-03-26 22:43

进入专题: 中篇小说  

蒋子丹  

一个叫张吕萍的中年女子,在以往十多年的时间里,耗费了经商所得的数百万家财,创办了迄今为止中国最大的民间小动物收容基地——北京市人与动物环保科普中心,先后收养上千只无家可归的流浪伤残动物,使之成为它们安全的庇护所。

收容基地的院子里有一大片草地,可供动物们定时分批奔跑嬉戏。假如你有机会到那儿去,也许能在那一大群劫后余生的小动物中间,看到这些故事的主角们。

——题记

086 球球

球球是一只白色小京巴,聪明伶俐很讨主人疼爱。可惜不过三岁大小,下肢忽然瘫痪了,屙屎撒尿都有了困难,需要人来帮助。兽医告诉它的主人老陈,球球得的是京巴犬最常见的病椎间盘突出症,如果坚持治疗并且配合每天的腿部按摩,也可能好转,不过要花费不少的钱财和精力。

老陈是一位开汽车修理行的小老板,家里有几个钱,却也是苦心经营所得,来之不易。这些年来汽车修理行业竞争特别激烈,应接快速修复及时是争取客户的第一要义,于是时间就成了他最宝贵的东西。虽然这只小狗跟家三年多了,心里也很是喜欢,但它得的这个病,不是三两天能治得好的,要花多少钱说不准,得搭上多少时间更说不准。给球球治疗了一个星期之后,老陈思来想去决定一了百了。他找到兽医说,这狗我不要了,搁在你这儿,谁要谁抱走,要是一直没有人要,到晚上下班的时候,就给它安乐死吧。老陈留下了安乐死的费用,又给球球安排了一只新的小筐子,一个小罐头和一大瓶矿泉水,算是好好打发了它。

张吕萍走进小动物医院的时候,有一大堆人围在那儿看球球,议论纷纷说它的主人真狠心呢。小狗一看就是从小在家庭里平安长大的,没见过生人也没见过世面,此刻趴在筐里,满脸惊恐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完全就是一个被爹妈遗弃的孩子。问清了是怎么回事,张吕萍想都没想就把它抱起来。她要带它回收容基地,并决心治好它的病。一路上,球球在张吕萍怀里总仰着头盯住她看,一直默默淌着眼泪。这让张吕萍更清晰地认识到,一只小狗其实具有远远超出人们估计的细腻和复杂的感情,这种感情深深打动了她。

当时张吕萍的收容基地在门头沟,为了治好球球,她每天驱车几十公里带它去城里打针。仿佛要报答她的好心似的,没过几天时间,球球就重新站起来了。等它能在地上歪歪斜斜走动了,见着张吕萍会立马跑过来,热情地抬起小小的前爪跟她握手向她作揖,也不顾可能再一次闪着自己的小腰。

再说球球的主人老陈,自从扔了它心里并不踏实,加上回到家里,老婆孩子一听他把球球扔在动物医院了,都不依不饶非让他把小狗接回来。听说球球被人收养,老陈总上动物医院去打听它的下落,无奈兽医们都不肯告诉他。于是他就天天到医院来守候,有一天终于在张吕萍带球球来打针的时候找到了她。

老陈上来就鞠了一躬,对张吕萍说,大姐,谢谢你救了我的狗,我想跟你商量商量,能不能把小狗还给我,我把所有的费用还给你。他边说边伸出手,想来抱球球。

张吕萍闪开身子,把球球放进汽车里,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这件事你连门儿也没有,你不是要让它安乐死吗?只当它已经死了,还在这儿守个什么劲儿呀?!

多年下来的动物救助,使张吕萍对随意抛弃小动物的人嫉恶如仇,对他们说起话来也难有好气。

没想到老陈一个大男人,被她这一说,立马就哭了,也没有任何分辩。见张吕萍发动了汽车要走,还低声下气地拉着车门,追着她要电话号码,说要去基地看球球。张吕萍本想拒绝,却见蹲在座位上的球球突然扑到车窗边,冲着外边呜呜地哀嚎,好像要帮着主人求情似的。她当时心里一软,就把电话号码告诉了他。

第二天,老陈开着私家小面,领着老婆和胖儿子,一家子浩浩荡荡全来了,还带来了火腿肠、肯德基、罐头什么的。他们刚刚走进基地的院子,远远的还没看着人,球球已经激动得浑身发颤,扒着窗台拼命往外探头。

看护球球的饲养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劲叫张吕萍来看,说球球突然坐卧不安,可能是病情有变化了。张吕萍已经接受了老陈的预约,知道一定是他们一家子到了。看着球球那副前嫌尽弃的样子,心里好一阵感动,也好一阵难受。

陈家人呢,一看见球球,儿子小胖首先扑过去把它抱在怀里,接着一家三口围着小狗哭成一团,一看就知道原先他们跟狗有多亲。

张吕萍说,既然你们对它感情那么深,刚有个病呀痛的,怎么说扔就扔了呀?

那女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道,是我们不对,现在我们想改过,还是把它带回去。邻居们谁都喜欢球球,天天问它上哪儿去了。我们都没脸说把它扔了,只是说放在朋友那儿给它治病呢。你救了球球的命,我们全家谢谢你,要多少钱都行。她丈夫也跟着求。

在人们说话的时候,小胖子怀里的球球,一边跟小主人亲热,一边担心地瞧着他们交涉,两只眼睛泪汪汪的。张吕萍完全可以意会到,它的心思是希望跟主人回去。

事隔几年之后,张吕萍忆起这只有情有义的小狗,仍止不住一声又一声叹息:那时候我毕竟年轻气盛,容不得这种办事没谱的人,就狠了狠心直截了当说,这小狗你们拿不回去了。它病的时候,你们经不起考验,现在它好了,你们又要抱回去,万一回去再瘫了,你们还好意思再把它送回来?谁知道你们又要怎么处理它。

老陈被她冲得一愣愣的,自知理亏,又见她主意已定,只好退了一步,要求每个星期来看它一次。张吕萍同意了。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种方式对一只重感情的狗,实在是一种摧残。

那天球球跟主人告别的情景,张吕萍到今天还历历在目。把球球从小胖子手上接过来,目送老陈一家离去,小狗在她怀里发出一声长嚎,拼命扭动身子,用泪眼看看她,又看看它的主人,分明是一种骨肉分离的惨境。

这次探访之后,球球得了忧郁症,一个星期都没吃饭,张吕萍给那家人打电话叫他们别再来了,等小狗适应了再说。结果他们不听,又来了。两次三番之后,小狗根本就连流食都不能吃了,吃了就拉稀,大便也没有了,整天没精打采泪眼迷蒙的。

张吕萍当时也没经验,不知道犬类的忧郁症足以要了它们的命。后来看着不对,紧急送往小动物医院,兽医一瞧就诊断出是忧郁症引起的肠套叠,要做手术。结果,开膛一看,球球肚子里肠子全黑了,坏死了,只能截除。面对这个结果,张吕萍非常后悔,早知这只小狗跟它的主人感情深到了以命相许的程度,当初不如让他们把它带回去。

手术没有挽回球球的生命,当天晚上它就死了,尽管张吕萍是那么想救活它。

第二天埋葬球球的时候,老陈一家三口都来了,想最后看看它,还带来了它早先的几件小玩具。张吕萍把球球用簇新的毛巾裹起来埋到树下边,哭得连头都抬不起来。老陈见了,忍着自己的悲伤过来安慰她说,大姐,这件事全是我的错,你已经尽了力了,还是别太伤心吧。

张吕萍说,那一瞬间,我觉得这家人也不像原先想得那么无情无义了,也许是球球的死唤醒了他心里被俗事掩埋的温情?人有多复杂,我过去的理解太简单了。更没想到的是,狗也跟人一样性情各异,有它自己的主张和行事逻辑,只不过我们人类,很少会从它们的角度去考虑问题,有时候还会把对于它们来说并不称心的善意,一厢情愿地施舍给它们,反而弄巧成拙。为了表示我的愤怒、我的正义,不做任何考虑就安排了球球的命运。我也不知道是我残忍,还是他们残忍,反正这只可怜可惜的小狗被我们人弄成了这个样子。

球球死了没多久,动物救助基地搬离了门头沟,张吕萍也一直没再去过。前不久,因为中央电视台要拍节目,她领着摄制组回去了一趟。走进那个已经荒草没人的院子,张吕萍一下子就想起了可爱的小狗球球。它的坟早就看不出来了,坟边的树已长得又粗又大。张吕萍站在树底下回想着这只被执著的善心毁灭的小狗,心情特别沉重。一阵风吹过来,满树的叶子都在沙沙作响,太阳照着它们,反射出一种温暖的光影,怎么看都像她记忆中的球球温情的目光。

429号 北海

基地的志愿者救回来一只黄色小狐狸犬,张吕萍给取了名字叫北海,因为它被在后海一家餐馆打工的小妹救上来的时候,正从北海的湖中心奋力游到岸边,在北京春天仍然又凉又硬的风中瑟瑟发抖。

下午两三点钟,是什刹海一带的餐馆比较闲适的时辰,再过个把小时,餐馆的小工们就要开始新一轮的忙碌了。他们要替大师傅们准备好各式菜肴所需要的主料和配料,要为客人们备好用餐所需要的杯盘碗盏。

小妹所在的餐馆和别的馆子有所不同。老板弄了几条船作为贵宾房,船在后海里划着,客人在船上吃着,旁边还有女孩子们弹琵琶、吹箫、拉二胡,乐曲跟菜式一样,都是随客人点的。小妹是这些女孩子中的一位,她虽然生长在河南农村,没受过专业训练,但因为父亲是家乡远近闻名的乐师,从小耳濡目染,也吹拉弹唱都拿得起来。

远房亲戚把她介绍到这家餐馆,老板看了很中意,说他就乐意招这样多才多艺能吃苦耐劳还不讲条件的女孩,专业不专业的无所谓。你以为那些吃客有几个真懂得音乐呀,还不是图个热闹听个响,满足一下对王孙贵族遗老遗少生活的好奇心而已。

现而今,只要能沾上贵族的边儿,什么都能跟着涨。这家馆子叫格格秀,老板娘自称是叶赫那拉氏的后代,满清时代称作格格的主儿,生意一起步就与众不同。

小妹在船上演奏的收入,让做小工的姐妹们很羡慕,有时候客人给的小费多得让小妹喜出望外,但她似乎还不满足,除了当乐师,还要求在馆子里兼一份洗菜的工。老板娘说,现在天暖了兼一下还可以,等冷天就不行了,把手指头冻坏喽,玩起乐器来就不灵了。

没有人问过小妹这么玩儿命赚钱为了啥。谁都想当然,认为农村的姑娘进了城,赚钱无非是为了帮兄弟把媳妇娶进来,或者是把自己嫁出去。他们想错了。这两件事在小妹看来,是今生今世不可能再有的梦想。

小妹的家在河南有名的艾滋村,两个哥哥和爸爸妈妈为了家里盖房子,到血贩子那儿卖血,先后感染了艾滋病。妈妈在感染之后,又生了弟弟,可怜的小弟弟刚一来到这个世界,就已经成了人人惧怕的病毒携带者。小妹离开家出来打工的时候,爹妈和两个哥哥都相继过世,四岁的小弟寄养在伯伯家里,要吃饭要治病,费用全都得靠小妹赚回去。

这是小妹深藏在心底的秘密,甚至没人知道她的家乡到底在哪里。逢到有客人不特别指定曲目的机会,小妹总爱用二胡拉那首台湾校园歌曲《橄榄树》,心里也总在随着悲凉的琴声默唱: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

小妹爱愣神,只要一有空,她就到北海的湖边上坐着想心事。大太阳底下,北海那座著名的白塔,在高高的天穹下边,显得特别神秘,很像一只伸向上苍的巨大手指,要替小妹向哪方神圣讨个说法。小妹没想到自己能亲眼看到这尊白塔,在童年咏唱的歌曲里,它在绿树红墙的映衬下曾经遥远而美丽。

看见了白塔的小妹,又好像回到了父母兄弟俱全的童年,全家人至亲至爱,过着清贫又踏实的生活。已经干涸的眼泪,因着回忆又开始流淌,湖边的垂柳抚摸她的肩头,小妹觉得那就是妈妈温柔的手指。于是,她在心里对妈妈说,无论如何要养活小弟,要给他治病,等着特效药出来那天。

小妹用一双矇眬的泪眼,看到了从水中央挣扎着游到岸边的小黄狗北海。

北海惊恐万分地在水里刨着,嗓子发出一种让人听着就会喘不上气来的哮音。小妹顿时联想起父母哥哥们临终前窒息的呼吸声,跟这个声音何其相似。小妹连鞋带袜子地踩进水里,向面临灭顶之灾的小狗伸出臂膀。小狗绝处逢生,四爪并用搂定小妹的手臂,两眼紧盯住她的脸,只一拱就从水中爬了上来。常听人说落水狗如何之惨,这只狗算是做了实况演示。皮包骨头自不待说,两只眼睛被绿脓眼屎糊得几乎看不见眸子,嘴角泛着黄稀屎样的粘沫子,浑身不停地发抖,托在手上如一块烙铁般烫手,一看就是重病在身。

小妹心里就像塞进了一堆碎砖头似的,被硌得生疼。她忆起怀抱高烧不退的小弟弟时的感觉,等把小狗眼睛上的眼屎拭去之后,看到它无奈而又凄惶的眼神,那感觉就更是逼真得不容置疑,这哪里是一双狗眼,分明就是病重的小弟在盯着自己。小妹决心救助小狗,跟救小弟一样不遗余力。

小妹用围巾擦干了小狗,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两块钱买了两根双汇小火腿肠。这是她进城三个月来,多少次想尝尝,却始终舍不得出手买来的美食。她猜想弟弟知道一只没来由的野狗,吃掉了原本属于他的火腿肠可能会哭起来。如果那样,她会跟弟弟说,它跟你一样没爹没妈,跟你一样生了重病,跟你一样要靠姐姐的帮助活下去……弟弟能想得通的,对这一点小妹有十足把握,弟弟是一个聪明又善良的孩子。要是他能幸运地长大成人,一定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

这么想着,小妹的心里忽然涌起了一股力量,她觉得那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弟弟给她的。

上班的时间已经迫近,必须尽快给小狗找个安身之处。小妹脱下外衣把小狗包起来抱在胸前,沿着后海的胡同和小区飞快地走着。碰到有在街头巷尾坐着站着聊天的人们,就赶紧凑上去,说明这只狗的来历和自己的情况,希望有好心人收养她。

一个手里牵着只小京巴的阿姨,一看见小妹怀里的北海,立即把自己的狗抄起来藏在身子后边,使劲儿朝她摆手说,别过来,别过来,说不定它得的是犬瘟呢!

小妹一听这话,泪水像开了闸似的,哗地流下来,滴在北海头上,惊得小狗一激灵。

这情景小妹曾经看见过。那次弟弟跟她到集市上去卖鸡蛋,碰到一群邻村的孩子在抽陀螺,也想插进去跟他们玩。其中一个孩子认出了他,厉声叫道:别过来,别过来,你得了艾滋病,你爹妈不是全死了吗!

牵狗的阿姨一看小妹泪如雨下的阵势,也有些过意不去,赶快解释说,这只狗我见过,今天上午它主人租船到岸边接的它,说是它得了瘟犬治不好了。我当时就猜着了他们是要把它扔到湖当中去,果然不出所料。小狗也是忒可怜了,要不是怕它把病传染给我们家胖胖,我也愿意领了它。

小妹听说,更动了恻隐之心,把自己家重病的小狗扔湖里,不等于把自己重病的孩子扔湖里一样吗?眼看过了上班的钟点,小狗的去处还没有着落,小妹一时忍不住竟当街嘤嘤哭起来。大伙儿围住看,脸上全是爱莫能助的样子。有一个戴眼镜的老伯伯,给了小妹一张写了电话号码的纸条,告诉她说有个张阿姨可能会收留这只小狗,并且给它治病。

两个小时以后,小动物保护基地的志愿者接走了北海,小妹因为迟到被扣除了当天的工资。北海在与小妹分别的时候,频频回头往她怀里拱,好像知道自己和这个好心的姐姐一旦分别,就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果然,北海在基地被诊断为犬瘟,体温高达四十一度。兽医给它注射了平喘的药物之后,又给它点滴了治疗犬瘟的三联针。可是因为这只小狗病程太长,又被主人扔在湖里,连吓带病,终于在第二天下午不治而亡。

北海死去的时候,嘴张得大大的,仿佛在拚命做着深呼吸。或许在弥留之际,这只狗产生了幻觉,又开始了在水中的挣扎。它正奋力游向人的怀抱,那个人并不是曾经与它共同生活了好几年的主人,而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女孩。

小妹曾经给基地打电话询问北海的情况,当她得知小狗已经死去的消息,轻轻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当天,她向格格秀饭庄的老板辞了工,踏上了返乡的旅程。她对老板说,必须马上回去探望重病的弟弟。当然,她没有说弟弟得了什么病。

352号 美眉

美眉是一只漂亮非常的小白猫,它的照片可以证明我的说法一点儿也不夸张,张吕萍给它起的这个名字也很恰当。拍照片那会儿它还不过四五个月大,圆溜溜的眼睛老是瞪着,用孩子般好奇的眼神,盯住从身边跑过去的每一只狗或者猫。可是等它也想跟着它们撒欢的时候,目击的人心头会随之一颤:美眉只有两条前腿。没有后肢的小屁股,被裹在婴儿用的“尿不湿”里,只有这样,美眉活动时才不至于把肛门和尿道碰伤。自从伤口愈合了,它就再也不愿意坐在卫生所的小笼子里,只要有机会就跌跌撞撞到处爬,全然一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样子。

美眉有一个特殊爱好,就是看鸽子飞翔。只要基地养的那群鸽子,从后院的鸽棚里飞出来,它定然会抬起小脑袋,跟随它们盘旋的路线盯着看,直到鸽子们飞累了,回窝了,还意犹未尽。

知情的人们看了会想,这只小猫到底跟鸽子有多深的缘分呢?一个月以前,美眉正是因为许大爷家的鸽子失去了它的两条腿。

美眉被猫妈妈生下来的时候,住在一个有不少人家共居的大杂院里,大人孩子加起来不下四五十口。主人是个中学教员,斯斯文文,说起话来轻言细语,对家人对邻居,对自己家的猫、邻居家的狗,都特别友善,人人管他叫秀才。

秀才的紧隔壁住着许大爷和他的一棚鸽子。许大爷原先住在城里边的居民楼里,因为鸽子太多,每天往楼下人家的窗台上屙屎落毛,被邻家抗议,只好到这边的城乡结合部来租房子住。鸽子是许大爷的命,为了它们,许大爷可没少遭人白眼,没少给人道歉,现在又为了它们搬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大杂院来,跟老伴和儿子一星期才见上一面,心气多少有些不顺。在院子里,许大爷的脾气和嗓门都大得有名,他的脸上也是阴天多晴天少,只有跟鸽子们搭搁的时候,才会多云转晴。

许大爷家的鸽棚搭在他家的房檐下边,里头到底住了多少羽鸽子,别说其他人弄不清楚,连许大爷自己也弄不清楚。只见它们忽拉拉飞出去,忽拉拉又飞回来,出来进去声势浩大,能把大杂院遮蔽得天光失色,日影见薄。虽然信鸽协会的几个小伙子,根本看不上许大爷的这些鸽子,可许大爷一点儿也不在意。每当鸽子们带着鸽哨,由近及远由远及近地盘旋,他总要用手在前额搭个凉棚,愣神相看,脚尖还一踮一踮的,仿佛一不留神便要随那些展翅的精灵飞翔而去。许大爷最得意的事情,是喂鸽子的时候,抓一把鸽食在手上,鸽子纷纷飞落,站得满臂满肩,真有点儿振臂一呼应者如云的感觉。

许大爷一辈子在人群中何曾有过这种感觉?

晚上鸽子们在窝里咕咕咕叫,也不知道是不是双双对对老有说不尽的情话。许大爷的近邻秀才身受其苦,常揉着失眠熬出来的红眼睛向许大爷抱怨。以秀才为人处世的风格,从不爱把什么事弄到很僵的地步,所谓抱怨也都是旁敲侧击轻描淡写的。

许大爷是个粗人,不光是个粗人,还总爱标榜自己是个粗人。对秀才的抱怨,他有时真不明白,有时装不明白,有意无意还爱夸他那鸽子的叫声,像安眠药似的能催眠,不听着还睡不踏实。秀才听了苦笑,也没辙。

一向睡得很踏实的许大爷,从有一天起再也睡不踏实了。

那天早晨,许大爷照常去放鸽子,发现台阶上有一溜酽酽的血迹,上边还沾着一些鸽子毛。许大爷想起头天夜里,鸽子的叫声有些异样,不再是安详的咕咕声,而是受到了什么惊扰似的,慌慌张张喊叫了一阵。等许大爷隔着窗户招呼它们,很快又平息下去,原来真是有东西蹿进鸽棚作孽了。

第二夜,许大爷半宿都没入睡,和衣在床上躺着,专等祸害鸽子的元凶出场。可那家伙好像也挺明白,守了一个东方既白,也没等着它再次到来。连着几夜都是如此,可是到了许大爷撑不住沉沉睡了一夜,早上起来,血迹和鸽子毛又出现了。几次三番下来,许大爷只差没把肺气炸了,发誓要把凶手查出来就地正法。

在许大爷的鸽子们屡屡被偷袭的日子里,小美眉和它的两个哥哥在猫妈妈的怀抱里过得很安逸。可是随着许大爷的叫骂声一天天提高,猫妈妈开始不安了,它把自己的孩子从屋外叼到屋里,又从屋里叼到屋外,还常常在主人秀才身边蹭来蹭去,喵喵叫着,好像预感到有什么不祥的事情将要发生。可惜秀才是人,听不懂猫话,他们一家人还是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回来以后,照样乐呵呵地逗大猫小猫玩,压根儿没把鸽子的事儿跟自家的猫联系起来。

结果有一天,秀才下班回来,一眼就看见猫妈妈浑身是血躺在家门口,旁边是被砍断了两条后腿的美眉,而另外两只小猫不知去向。邻家大妈看见秀才回来,一个劲儿朝着许大爷的窗户努嘴,悄声说,他的鸽子又给咬死了两只,认准了是你们家老猫干的。

秀才听了惊得眉毛都竖起来了,用发抖的手抱起在血泊里挣扎的小美眉,一改往日的斯文,撞开许大爷家的门就冲进去了,后边跟着一大群看热闹的邻居。

许大爷兴许早就料到这事的后果,正在家里静待秀才来找麻烦,一只死鸽子就摆在跟前的茶几上。

从来不大声说话的秀才,这会儿声音大到把天花板上的扬尘都震得直往下掉,斥责许大爷比日本鬼子还要狠毒。这句话偏偏就骂到了许大爷的心窝眼子上,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北平城外卢沟桥失守,他父亲正是被日本鬼子的冷枪打死在自家的菜地里。那会儿许大爷跟今儿的小猫一样,刚刚满月。现在秀才为了几只猫,就拿自己跟禽兽不如的日本鬼子相比,许大爷怎么受得了?于是,跳起来揪住秀才的脖领子,啪啪就是两个耳光。

你想,许大爷本来就是这个院里的租房客,没根基也没人缘,今天为了自个儿的鸽子,不问青红皂白,就将秀才家一窝可爱的猫咪满门抄斩,也的确做过头了。两个小伙子上前拉开了偏架,推推搡搡之下,替秀才狠狠地还了手。

秀才捧着受伤的美眉往动物医院去的时候,给许大爷留了句话,我非要到法院去告你。

许大爷一点儿不怕,说,我又没杀人,怕你告?

秀才说,像你对小猫这么歹毒,要杀人也未必下不了手。

这场鸽猫之祸引出了两桩民事诉讼。

一桩是秀才告许大爷残杀小动物,法院没受理,理由是目前中国还没有相关的法律条款。第二桩是许大爷告秀才侵犯他人私有财产。他的鸽子在纠纷发生后不久,被人用老鼠药毒死了大半,剩下的也受了惊吓,飞到别家避难去了。法院倒是受理了,但要求许大爷拿出证据,证明毒药是秀才放的。可是就跟许大爷当初也拿不出证据,证明鸽子肯定是秀才家的猫咬死的一样,举证无法完成,案子不了了之。

受伤致残的小猫美眉被送到了张吕萍的动物收容基地。秀才伤心地说,他这辈子再也不养小动物了。

许大爷灰溜溜病歪歪地退了租,搬回城里的家中去,彻底结束了他喂养鸽子的生涯。因为没有足够的空间,也因为鸽子没了之后,他的健康状况急剧恶化,到了非得有专人看护的程度。

许大爷曾经说,鸽子就是他的命,鸽子没了,他的命也长不了了。

134号 阿桂

漂亮的大麦町犬阿桂又被别的狗咬了,咬它的还是那只比它个子小得多的豺狗。据说这只豺狗自从被送进大二圈,就特别看不惯阿桂,有事没事赶得它满圈乱跑,吃饭的时候也时常去骚扰它。正如人与人一样,有缘无缘大不相同,狗与狗不投缘,也是要凭空生出是非来的。阿桂的后脖子上被咬出一排对穿的洞,酽酽的血浆从里边汩汩往外淌,让饲养员文静看着心疼。

在文静眼里,阿桂实在是一只老实本分,完全不具侵略性的狗。也可能正是如此,它才被别的狗一再侵犯。有不少爱狗的人总说,我就是爱狗不爱人,狗多好,忠诚勇敢,知恩图报,哪里像人,恃强凌弱,互相倾轧,利欲熏心,让你防不胜防。做了四五年狗饲养员之后,文静对这种说法深表怀疑。狗们之间发生的很多事情都证明,狗跟人一样,有的善良有的凶狠,有的温柔有的强悍,有的自私小气,有的大方豁达。简而言之,人有好有坏,狗也有好有坏。像这只老是欺负阿桂的豺狗,在文静看来就是一个坏蛋,只不过出于工作职责,她不能惩罚它。其实关于狗的秉性跟人一样,有善恶之分的说法,早已被西方动物学家通过多年的观察和实验所证实,为此他们还写了为数不少的报告和论文。不过文静从来没听说过这些高论,她只是通过自己的经验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一般情况下,文静不爱跟到基地来做义工的志愿者们说这些。他们都是一些对动物特别有感情的人,家里都养着一只到多只不等的猫和狗,对基地有过悲惨经历的小动物,更充满着人所不及的深切同情,每一只都是他们眼中被伤害的弱者,都是他们救助的对象。假如你要说狗里边也有坏蛋,他们可能会跟你急。

按文静的标准,阿桂当然是一只好狗。前几年,一只阿桂这样的斑点狗,身价最少也在好几千元之上,这可能跟当时有一部好莱坞片子《101只斑点狗》在中国流行有关。那张盗版光碟进入了千家万户,也把这种皮毛光滑得像穿着一件紧身黑白花点运动服的大狗,介绍到了中国人的家庭。

根据狗谱的记载,大麦町其实是前南斯拉夫Dalmatuan地名的音译,大麦町犬于公元十五世纪发源于此地,故也称作达尔马提亚犬。纯种大麦町犬的个性沉静机敏,在十九世纪的欧洲是一种非常普通的工作犬,主要用途是卫护长途运输的马车。当那些装载着各种各样货物的马车,出没在少有人烟的驿道上,常会有这种色泽明快步履轻盈的花狗,一路小跑跟随左右,对拦路打劫的流寇有很强的威慑力,也给冗长沉闷的旅途增添了活泼的生气。至于它们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家庭中的伴侣犬玩赏犬,未见有资料显示,但在二十世纪末的中国,这种短毛花狗的确被富有阶层的家庭接纳,甚至作为某种骄人身份的证明。阿桂正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被一位当红流行歌星带回了家里。

阿桂跟上这个主人,没有人不说它交了好运。这位刚出道的时候浑身大■子味儿的土妞,因为爹妈给了她一副好嗓子,也因为她自己对音律的好悟性,一曲蹿红之后,渐渐成了中国流行乐坛大姐大。她原唱的一首又一首风格迥异的歌,常常高居各种排行榜榜首。这些歌伴随她的曲折恋情,在她的歌迷中,在报纸、网络和电视里广泛流传,她所拥有的财富,也很自然地成几何级数增长。她的一切都在频繁地更换着,衣服、首饰、房子、车子、化妆师、经纪人,当然还有她的宠物。几乎每一种在宠物市场上被炒出高价的狗,她都买来养,当这个品种被新品种取代,或者干脆说,一开始降价就毫不吝惜地将它们弃养,甭管当初它身价几何。阿桂之前,有京巴毛毛,在阿桂之后,有金丹库贝和比熊拉拉。她不断推出新歌,不断出版新的唱碟拍摄新的MTV,不断开各种规模的个人演唱会,所有重要的主流文艺演出总少不了她。她已经成了任何人都无法否认的流行歌坛的常青树,多少跟她同时出道的歌手早就销声匿迹,她的人气反而在不断攀升。很自然,流行成了她的生活主旋律,要流行就得多变化勤更换日新月异。再好的歌唱了一阵子也就唱腻了,再好的狗养了一阵子同样也养腻了,唱老歌说明你没有自信没有新招术,养老狗说明你不懂行情不够贵族。报纸上曾经有过消息报道说,这位歌星对她的宠物关怀备至,夏天刚到就给狗屋装了空调,但这跟她按照流行的步伐买狗和扔狗没有任何实质的关联,对此阿桂最有发言权。

阿桂的确住过装了空调的狗屋。

那一年,北京奇热无比的夏季,使很多住平房的老头老太太中暑住院,甚至于生病致死。狗们更不必说,它们浑身上下长满毛,汗腺只分布在鼻头和脚垫,热了的时候,几乎无一例外伸长了舌头,哈哧哈哧喘粗气。流浪狗的处境就更加悲惨,大地被晒成了一张巨大的平底锅,好像往马路上滴几点花生油,就可以吱吱地煎熟鸡蛋。而它们必须在这样的马路上行走,去寻找大热天里难得找到的果腹之食。除去人们精心保存在冰箱里的那一部分,所有的食物都在高温中迅速腐败变质,垃圾桶里的东西自不待言。它们被晒着被饿着被车辆惊吓被恶人驱赶,随时随地可能倒毙路边。

阿桂在这个热得反常的盛夏里一点儿没受罪。它的狗屋里因为装了空调凉风习习,洁净的清水和拌了肉食的狗粮都很充足,保姆会在傍晚太阳下山的时候,按时牵着它到住宅区公用的大草坪上去,在那儿它可以铆足了劲奔跑,把一整天积累的郁闷释放掉。它华丽的皮毛,矫健的动作,把周围的一些大大小小的狗都比得黯然失色,人们也会为这只出色的狗议论纷纷,这是谁家的……噢,她家的!我说呢……如此,阿桂觉得自己很为主人长了脸,奔跑得也就愈发欢快和优雅了。

对这样惬意的生活,阿桂实在没有可抱怨的了,要是再说东道西,可能会有贪心不足之嫌。作为一只善良懂事的狗,阿桂评价自己的生活时,很是有分寸,要是用人类的语言直接表达,最适合的词是美中不足。阿桂很少有能与主人相伴的机会,就这一点而言,它明摆着不如寻常人家的寻常狗。与主人同吃同住同散步,狗的习性,狗的情绪,细心的主人一清二楚,包括遛狗的路线和牵引的习惯,经历主狗之间的磨合也都默契非常了。阿桂不能。喂它遛它的保姆并不固定,这个喂得多那个喂得少,遛它也是有耐心的遛得尽兴,没耐心的草草收场。主人呢,只有在她的朋友特别是养狗的朋友聚会的时候,才会很感荣耀地把阿桂牵出来亮相,听大伙儿真情假意喝彩。作为歌星,喝彩之声对她来说太重要了,无论台上台下。她简直不能想像,无人喝彩的生活是多么寂寞。她追求被人们喝彩的人生,这就意味着,与她有关的一切都有彩头供别人来喝,其中也包括阿桂。

作为一只近乎完美的狗,阿桂曾经庆幸自己遇到了一位追求完美的主人。过于单纯的经历,使阿桂无法辨别,这种追求里到底包含着多少虚荣的成分,当然也就无法预料主人的虚荣心,将会给它带来的致命伤害。

当西伯利亚的寒流挟带着冷风冷雨光临了这座城市,炎热的夏天随之骤然远去。阿桂并不知道,大麦町犬在宠物市场走俏的行情,正随着气温的下降直线跌落,它的地位正像树梢上深秋的黄叶,处在风雨飘摇之中。它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主人了,这并不奇怪,主人的忙碌恰恰说明她的事业仍然劲爆。它有耐心等待,等着主人再次召唤,去跟她那些爱狗的朋友见面。

等来等去,有一天阿桂终于又听见了主人悦耳的声音,和她的高跟鞋在台阶上敲出的声响。阿桂刷地站起来,刚想摆出自己最优美的姿势迎接她,忽然间嗅到了另一只同类的气息,同时听到了它的脚步声。阿桂毫不费力地判断出,主人带来了一只新的狗,一只比它的体形更大些的狗。

直觉让它的心忽地悬起来了,这只狗是来给自己做伴的,还是来跟自己争宠的?这么一想,阿桂的眼眶里立时充满了被人类称作热泪的那种水分。只不过瞬息之间,它们就会夺眶而出,或者因为感激,或者因为失落,事情马上就会见分晓。

阿桂最后一次见到了主人,她现在不光褪尽了大■子土味儿,经过长期的舞台训练和精心包装,举手投足之间,真的有几分贵族的优雅了。

同时,阿桂第一次见到了金丹犬库贝。那条狗高大威猛,浑身缎子般闪亮的金毛,紧紧绷在发达的肌肉上,就像人类健美比赛上靠卖块儿获取掌声的猛男。

阿桂的自信心受到了毁灭性打击。刚一照面,它就从主人的神情中,感受到了某种被忽视的端倪,主人的目光从它身上一扫而过,对它一点兴趣都没有。

阿桂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想提醒主人,我在这儿呢。

主人肯定听见了阿桂的声音,可仍然对它视而不见,只是转身对保姆说,这屋里有味儿了,赶快打扫打扫,别在客人面前丢我的人。然后拍拍金丹的头,说,宝贝儿,好好在这儿呆着,等会儿叫她们给你洗澡。

金丹显然受宠若惊,马上跃身而起,把前爪子搭在主人肩上,发出一阵讨好的叫声。主人说,安静点儿,留着你那点儿把戏,客人来了再说吧。说完,跟阿桂连招呼都没有一个就走了。

主人走了以后,狗屋里发生了一场惨烈的争斗,这当然对阿桂很是不利。

狗是最懂得人事的动物,金丹和阿桂一样从主人的态度里已经判断出,两只狗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语,便首先发起了进攻。按照双方的力量对比,阿桂原本是要吃大亏的,但被主人抛弃的悲愤情绪,极大地调动了它复仇的力量,仇敌当然是入侵者库贝了。

阿桂从来都不是一只具有侵略性的狗,要不是金丹欺人太甚,它们完全可以和平共处,是库贝狗仗人势不能容它。结果争斗双方在体魄和力量十分悬殊的情况下,打了个平手,阿桂和库贝都受了小小的皮肉伤,幸无大碍。

可叹的是阿桂的自卫反击激怒了主人,虽然她尽了人道让兽医给两只狗都包扎了伤口,但再也不愿意养着阿桂这只对她来说已经毫无价值的狗了。决定如何处置阿桂的时候,有人建议她拿到宠物市场上去卖了,好歹还能回收千儿八百的。被她很生气地喝退了:我看你是穷疯了,咱们这种人家,能把狗拿出去卖?万一叫人家知道了,还以为我想当狗贩子呢,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于是,阿桂带着伤,入驻了张吕萍的救助基地。

阿桂早就听说人类有一种讲故事的方法叫小说,写小说的人为了让自己的故事好看,总爱弄一些巧合的事件来增加可读性。可是,有时候生活中发生的事情,比小说里写得还要巧,什么山不转水转,什么殊途同归,什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一类的套路,全都在现实中活生生地出演着。

    进入专题: 中篇小说  

本文责编:frank
发信站:爱思想(https://www.aisixiang.com)
栏目: 笔会 > 小说 > 中篇小说
本文链接:https://www.aisixiang.com/data/13667.html

爱思想(aisixiang.com)网站为公益纯学术网站,旨在推动学术繁荣、塑造社会精神。
凡本网首发及经作者授权但非首发的所有作品,版权归作者本人所有。网络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并保持完整,纸媒转载请经本网或作者本人书面授权。
凡本网注明“来源:XXX(非爱思想网)”的作品,均转载自其它媒体,转载目的在于分享信息、助推思想传播,并不代表本网赞同其观点和对其真实性负责。若作者或版权人不愿被使用,请来函指出,本网即予改正。
Powered by aisixiang.com Copyright © 2024 by aisixiang.com All Rights Reserved 爱思想 京ICP备12007865号-1 京公网安备11010602120014号.
工业和信息化部备案管理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