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孩 儿
理工学院开学不到一个月,自动控制系就有一名新生跳楼自杀,弄得整个学校人心惶惶。江岸就更不用说了,自杀的柳根跟他同寝室,就住在他的上床,刚来的那天,他们俩互通了姓名,不禁彼此会心一笑,柳根扎在江岸上,谁说不是缘分呢。
可是不过三个星期,江岸的上铺变成了一张空空的床板,那个总爱在上边按MP3的音乐扭动身体,同时忙不迭把各种小食品填到嘴里去的男孩子,已经化作几缕灰色的烟雾,从殡仪馆瘦高瘦高的烟囱里飘散而去,再也不会出现在这间拥挤并散发着各种不明成分气味的宿舍里。没有人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原因,突然间作出了终止自己生命的决定,毕竟才同窗三个星期,加之柳根又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当然,有时候室友们还会提起他,但除了表示惋惜和不解,也没有太多新鲜的说辞,所有的议论里,只有李里说的话让江岸记在了心上。李里的父亲是阿里军分区的军官,他自小生在西藏长在西藏,乍一看已经有点像个藏族人,开口闭口总爱说我们西藏如何如何。对于柳根的死,李里这么说,我们西藏人相信,狗是前世受了委屈的人变的,自杀的人多半是受了委屈的,柳根下辈子可能会变成一只狗了。
这些话说出来,让江岸听着心惊肉跳,他马上想到了自己家的大狗黑孩儿,一个古怪的问题随之脱口而出:那前世受了委屈的狗下辈子能变成什么呢?
平时对生生死死轮回转世一类的话题有问必答的李里,被江岸问得哈哈大笑,反问说,天底下有这样的狗吗?
江岸正色说,当然有,我家的黑孩儿就是这样的狗。
接着,江岸给李里说了黑孩儿的故事,李里听着听着,笑容渐渐收敛,直至面容悲戚欷歔不止。
黑孩儿的事情已经过去许多年了,它死去的时候,江岸还是一个小学四年级的学生。但江岸从来没有忘记它,每当他在什么地方看见狗,特别是中等体形的黑狗,他都会怀着深深的哀伤忆起黑孩儿。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一入校就加入了志愿者的队伍,每个星期都要到动物救助基地去做义工。江岸觉得,黑孩儿有知也一定会赞成他这么做的。
黑孩儿是一只土狗,爸爸花了十块钱把它从过街天桥上买回来的,并没有把它当回事儿。他们一家人刚从北方搬到这个中国最南边的城市里,暂时寄居在一排废弃的兵营里,屋前屋后长满了齐腰深的野草,窗口的蜘蛛网又粗又密,像纱帘子一样随风起伏,成串成串的壁虎在天花板上爬来爬去,发出一种特别尖厉的叫声。
江岸记得清楚,妈妈踮着脚尖走上台阶,连房子的门槛都没迈就退了出来,一屁股坐在行李上失声痛哭,嘴里一个劲儿埋怨爸爸,说,好吃好住的城市你不待,跑到这荒郊野地里来找前程,你以为你是苏东坡,到了还有人惦记着调你回去?
脾气一向急躁的爸爸这回表现得特别好,可劲儿给妈妈赔笑脸儿,说,从来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这叫以退为进,等我真的被提升了,你才知道大丈夫能屈能伸的妙处。
江岸似懂非懂听他们唠叨,也算弄明白了爸爸是为了寻求提拔的机会,才逼着自己离开熟悉的城市和学校,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来。
妈妈不开心,把箱子里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翻出来,扔得满床都是,一边唉声叹气说,可惜了这些好衣裳。
妈妈是个时装爱好者,参加过业余时装表演队,每逢节假日都要盛装打扮,想方设法出去串门或者参加聚会,好多找些机会听人喝彩。到了这边,就没那么回事了,有几次她忍不住满身披挂出去逛街,回到家情绪不仅没调整好,反而朝爸爸大叫要调回去,说她简直觉得自己像英国人到了印度。
这一来爸爸再也忍不住了,跳起来说,你当自己是皇亲国戚呀,不就是一个小镇子上小商贩家庭出身的小家碧玉吗?还像英国人到了印度呢!
爸爸一连声的小这小那,正是妈妈不能碰的短处。妈妈听了肺都气炸了,顿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抄起一只杯子砸在地上,自个也跟着迸起来的碎玻璃片儿一块儿冲出门去。要不是爸爸追赶及时,检讨深刻,她很有可能一个人跑回老家了。
妈妈不开心,江岸比妈妈还不开心。同学和老师还没熟悉起来,家里又因为大人们无心打理乱糟糟的,每天放了学,他都不知道要去哪儿才待得住,常常一个人顶着大太阳在街上瞎逛。二年级小学生江岸,就这样每天闷声不响地独来独往,连饭量也减少了。妈妈以此为由,又跟爸爸吵了几架,爸爸自然也开心不起来。小狗黑孩儿就是在这样一种氛围中,走进了他们全体都不开心的家。
爸爸买下黑孩儿的本意是想让它看个门守个夜。因为妈妈一到夜里就嚷嚷害怕,不管外边是风声还是雨声,是树叶落还是老鼠跑,她都会夸张地尖叫,让爸爸一趟趟起来查看。爸爸虽然疑心妈妈有意跟他过不去,但在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也不敢大意,只得出出进进地折腾,没过多久,已经感到力不能支。那天在天桥上碰到一个老头儿向他兜售狗崽子,他眼睛一亮,差不多有一种绝处逢生的感觉。那时候,他一点儿不曾料想,这只浑身黑油油、眼睛亮晶晶的小狗崽儿,会如此有力地改变他一家人的生活,并在后来如此深刻地改变了他在儿子心目中的形象;同时改变的,甚至还有儿子对人生的信念。
八岁的江岸把小狗捧在手上,发出了让父母久违的欢笑。小狗懵懵懂懂瞅着他,竟让江岸一下子从心里涌出手足般的亲情,黑孩儿的名字也就随口叫了出来。黑孩儿似乎也很乐于接受这个有情有义的称呼,还不到半天时间,就已经随叫随到了。从那天起,江岸重新找回了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快乐,每天“黑孩儿——黑孩儿——”几十上百遍地呼唤着他的异类兄弟,把小狗支到这儿带到那儿,别提有多惬意了。
黑孩儿是一只聪明绝顶的狗,完全用不着专门的训练,就能默契领会主人的意图。早晨,只要江岸一背上书包,黑孩儿就马上替他叼来门口的皮凉鞋,傍晚,江岸只要把作业本往书包里一塞,它替江岸叼来的,肯定是踢球穿的球鞋,绝对不会弄错。
有一次,妈妈无意中问黑孩儿,哥哥的球鞋臭不臭呀?
黑孩儿居然打一个响响的喷嚏,歪着头哼哼了几声,好像是说,臭……臭死了。
开始他们以为这不过是巧合,没想到以后黑孩儿每次替江岸叼来球鞋,都要冲他打一个喷嚏,歪着头哼哼几声。
那天爸爸回到家,一进门就被母子两个一左一右拉住,争相描述黑孩儿出色的表现。爸爸不信,江岸就让黑孩儿现场表演,事实证明果然名不虚传。妈妈一高兴,当场差爸爸快去菜场跑一趟,晚上给全家打牙祭。爸爸一高兴,顺便又捎回来一瓶葡萄酒,还破例让江岸也喝了一小杯。爸爸眼看着老婆孩子的情绪全都被一只小狗调动起来,惊奇得不得了,一个劲儿对黑孩儿说,没想到你个小畜生还真管用,买你回来算是歪打正着了。
黑孩儿看光景,知道是在夸自己了,转着圈在家里疯跑,尾巴抡圆了摇成一架小风车。于是,大人孩子更笑成一堆。多美好的日子,多美好的晚餐,全都源自小狗黑孩儿。
时光如白驹过隙,只一眨眼江岸就四年级了。在这期间,爸爸如愿当上了处长,志得意满,妈妈加入了业余女子合唱团,有了新的社交圈子,她的千衣百领也都派上了用场,全家人各忙各的,过得挺融洽也挺快活。黑孩儿当然也跟人们一块快活着,江岸几乎与它形影不离,下课铃声一响就忙着往家跑,而黑孩儿也会准时准刻在大院门口的树底下等着他。两年时间,黑孩儿已经长成了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狗,少去了一些小狗的顽皮,变得更听话更懂事了。这座人来人往的大杂院里,东家丢了锅西家丢了碗,江家因为有了它,连根筷子也没丢过。一切都很圆满。
太圆满了就要出事——这句话成了长大后的江岸笃信不疑的箴言。
爸爸单位的新宿舍终于在全家热烈的期盼中分到手了,还在装修期间,妈妈就忍不住一次次出去进行购物侦察,扳着指头计算搬家的日子。妈妈特别兴奋地告诉江岸,到了新房子里,他会有完全属于自己的卧室,她已经在家具店替他选中了一套非常新潮的儿童三件套。爸爸妈妈从来没告诉过江岸,他们不打算把黑孩儿带到新房子里去。
搬家的那天,江岸照常去上学,下午放学的时候,被爸爸直接接到了新家。一进家门,江岸就觉得不对劲儿,黑孩儿没有像往常那样欢天喜地跑出来,又摇尾巴又叫唤。
黑孩儿!黑孩儿!江岸一边喊一边往里屋跑。
妈妈拎着双拖鞋在后边狂喊,先换鞋先换鞋,地板踩坏了。
当江岸知道黑孩儿被孤零零遗弃在破旧的老房子里,立刻号啕大哭起来,边哭边用沾满泥巴的脏鞋底在锃亮的漆地板上乱踢乱踩。他不敢恨爸爸恨妈妈,但他敢恨这所新房子这个新家,恨这个新家里的一切新东西。为了这些不会喘气的死玩意儿,爸爸妈妈竟然遗弃了他最亲密的伙伴黑孩儿,那只聪明绝顶善解人意的狗,给全家人带来过无限欢乐无比安宁的狗。
江岸为黑孩儿哭了一夜,想着它一定会在空荡荡的破房子里蹿来蹿去地跑,凄凄惨惨地叫,他那颗幼小的心就揪成了一团。
第二天早上,江岸无论如何不肯让爸爸送,非要自己搭公共汽车上学不可。爸爸正为每天接送儿子烦心,也就顺水推舟,说男孩子到了四年级,也应该自己上学放学了。
就这样,江岸揣着两个热腾腾的肉包子和一只怦怦跳的心,急急忙忙跑回旧居的空房子,远远地就看见黑孩儿无精打采地趴在门口。听到江岸的脚步声,它忽地将身子竖起来,嗓子里发出一阵激动的颤音,然后就一头撞进江岸怀里。
江岸的眼泪在那一瞬哗地淌下来。一个10岁的顽皮男孩子,已经有了要当男子汉的欲求,挨打挨骂的时候,都得强忍着眼泪,害怕有损于成熟的增长。可是面对无辜而可怜的黑孩儿,江岸顾不得这些了,只管把黑孩儿大大的狗脑袋紧紧搂住,哭了一个够。
黑孩儿一动不动贴紧着小主人,好像害怕一点点小动静就会把他们的团聚粉碎。江岸无比惊异地发现,黑孩儿的眼睛里,涌动着跟人类一般无二的泪花,在他掏出肉包子填进它嘴里时,那些亮晶晶的泪水连成一串落下来,打湿了他的手臂,那种温润的感觉,至今还烙在江岸的身上乃至心上。
爸爸妈妈终于发现,江岸出门上学的时间越来越早,放学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原因全在被遗弃的黑孩儿。除了上课,儿子几乎把所有可能的时间都用来陪他的狗了。这当然不行。面对父母的干涉,江岸又哭又闹,说要是不准他去陪黑孩儿,就得把它接回来住。为了彻底断了儿子的念想,爸爸在某天趁江岸上课,用汽车把黑孩儿运到了几十公里外的农村,打算一了百了。
他们忘了,黑孩儿是只聪明绝顶的狗,而且它还跟小主人江岸有着那么深切的感情,这样一只狗你是不大可能轻易把它甩掉的。
黑孩儿失踪的结果,是江岸重新开始了独来独往闷闷不乐的日子。他先是大闹后是大病,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跟父母说话,能用一个字绝不用两个字。就在爸爸妈妈越来越为儿子的表现担忧的当儿,黑孩儿突然在某个下雨的黄昏出现在江家的新居门口。这只狗尽管已经饿得形销骨立,背上还长了大片大片的疥癣,把原本又黑又亮的皮毛分割得七零八落,可那双表情丰富的眼睛,还如江岸印象中一样充满善意和聪慧,不同的只是,眼神里掺杂了些许不易觉察的哀怨。
黑孩儿的失而复得,给江岸带来的只有巨大的惊喜,可在当爹当妈的心里,引起的却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感情。它的忠诚,叫你无可挑剔。它的宽容,叫你心存愧疚。还有它的智商,叫你不得不佩服,他们认定黑孩儿不光是从几十公里之外跑回了这座城市,还从老房子出发找到江岸的学校,再从学校跟踪放学的江岸找到了新家。只有它可以使他们郁郁寡欢的儿子重新快乐起来,但他们又不想或者说不能名正言顺地重新收留它。因为爸爸机关的行政处出过公告,不准在家属区喂养大型犬,黑孩儿是一只中型偏大的狗,符不符合公告规定的要求,爸爸自己也拿不准。加上他是一位刚刚被提拔的处长,他不想为一只狗在单位造成不好的影响,尤其是他们这栋楼,下边几层住的都是厅长副厅长。可是这样的考量在一个只有10岁的男孩子眼中,简直就是无稽之谈,绝不能成为再次遗弃黑孩儿的正当理由。
江岸在家门口蹲着,搂着浑身又脏又臭的黑孩儿不松手,爸爸妈妈一碰他,就发出不顾一切的尖叫。最后一家人商量出折中的办法,给黑孩儿喂了食洗了澡涂了药,让它在门口擦鞋的小地毯上卧着,一旦邻居们发现了,有意见可以分辩,没意见就这么喂下去。这里边其实还含着妈妈的小九九,她怕黑孩儿弄脏了她精心打理的新家,只是这个想法没法向儿子说出口。
江岸虽然对这样的安排一百个不满,但人微言轻左右不了父母,也就依了,只要天天能看见黑孩儿,他就知足了。每天晚上上床之前,江岸都要打开门跟黑孩儿道个晚安,摸摸它的头拍拍它的背,嘱咐它说,千万别出声,什么闲事都别管,不然让楼下的人烦了,你就待不住了。
黑孩儿的眼睛在暗淡的灯光下非常明亮,它懂事地听着,发出细细的犹如喘息似的喉音,来应答江岸的关照。每次掩上门,把黑孩儿明亮的眼睛留在黑暗里,江岸小小的心脏都会感到一阵阵不能忽略的酸楚。而每天早晨,他从床上跳起来,提着裤子趿拉着鞋,第一件事情就是开门看看黑孩儿是否安然无恙。
儿子跟黑孩儿的感情,在这样的逆境中日深一日,让半推半就的父母都有些动摇了。他们开始允许黑孩儿在晚饭时分进屋待上一会儿,蹲在桌子底下等江岸喂它些肉骨头什么的,妈妈还在不知不觉中增加了买肉的分量,以保证儿子的肉食量不会因为黑孩儿分享而减少。爸爸还心怀侥幸地对妈妈说,幸好咱们是住在顶楼,遛狗在天台上就解决了,也不影响下边的什么人。为了让对门的叔叔阿姨不把黑孩儿的事情捅出去,妈妈还有心跟他们套近乎,包了饺子买了新鲜水果,都打发江岸送些过去。江岸渐渐体会到父母的良苦用心,也渐渐将埋怨他们遗弃黑孩儿的心思淡了。只是黑孩儿似乎对那次被遗弃的经历记忆犹新,在这个家具亮晃晃,地板光溜溜的新房子里,它显然很不自在,收声敛气地坐在固定的位置,不叫不动不撒欢。江岸对妈妈说,都是你,把家搞得像舞台,黑孩儿都吓傻了。
事实上,黑孩儿非但一点儿不傻,反而比原先更多了些心思。叫它进屋来的时候,除了江岸以外,别的人再怎么热情相邀,它总表现得小心翼翼,放它出屋去的时候,任何人有任何表示,它就立即知趣地走到门边,等着开门。
有一天,爸爸酒足饭饱,无意中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黑孩儿就以为主人表示他累了,要休息了,急忙叼起正在啃着的骨头,跑到门口去了。如此这般,渐渐地连爸爸妈妈都不得不承认,黑孩儿是一只非同寻常的狗。天真的孩子以为他的狗伙伴,只要时刻记住他的忠告,别出声别管闲事,就可以遮遮掩掩长久跟他们生活在一起了。
可是,黑孩儿毕竟是一只狗,狗的天性使它不可能对黑夜里发生在眼前的可疑动静不闻不问。冬天的夜里,顶楼的风很大很大,一个盗贼沿着下水管道爬上了五楼的天台,打算从这儿潜入楼中溜门撬锁,他的行窃方案里并不包括应该如何应付一只勇猛忠诚的狗。所以当黑孩儿从黑暗里挺身而出玩命大吠时,盗贼一下子就瘫倒在楼道里。
当派出所的民警把盗贼押走,楼里惊魂未定的住户正要散开的时候,住在三楼的厅长忽然问起,刚才好像是谁家的狗发现了那个贼娃子吧?
爸爸已经上到了四楼,赶快回身答道,厅长,是我们家的。
厅长说,听声音可不是一条小狗呀。
爸爸说,原来住平房那会儿喂的……后来……
不知是大人们碰到领导说起话来都这样,还是因为黑孩儿在这栋楼里没有合法身份,爸爸说话的口气很是心虚的样子。照江岸看来,他完全应该理直气壮把刚刚立了功的黑孩儿夸上一夸。也可能是厅长没给爸爸多说话的机会,三楼的门和其他的门都渐次关上了,楼道里又恢复了深夜的寂静。
黑孩儿站在自家门口,精神抖擞地迎接大小主人,耳朵竖得直直的,尾巴摇得像风车,好像在等待他们热烈的夸赞。自从它历经磨难回来之后,从未有过这样的兴奋和快活。没想到爸爸拍了拍它的头,长长叹了一口气说,你这只狗准是凶多吉少喽。
果然,没过几天,江岸放学回家,发现黑孩儿再一次消失了。
江岸急着找爸爸,要把黑孩儿找回来。
妈妈说,爸爸出差了,十天半个月才能见到他,而且爸爸也不知道黑孩儿上哪去了。江岸大哭大闹,满地打滚。可是没用,爸爸没回来,黑孩儿也没回来。
晚饭时分,厅长家的保姆送上来一大碗红烧肉,对妈妈说,厅长说谢谢江处长,这个时令正是进补的……
妈妈赶快打断她的话头,大声说,哟,这只兔子可真肥呀。
奇怪的是,那碗红烧兔子肉,妈妈没给江岸吃,她自己也没吃,第二天装进饭盒给带走了。小小的江岸当然想不到,饭盒里装的就是他正苦苦寻找的黑孩儿。
黑孩儿失踪的秘密,在两个月之后被江岸知晓。
那天,爸爸特地把厅长的外孙带到家里来跟江岸玩电脑,也好让他从失去黑孩儿的郁闷中解脱出来。没想到那孩子一眼看见墙上那张黑孩儿和江岸的合影,就没心没肺地嚷道,这就是江叔叔送给我外公的那只黑狗吧,它的肉真好吃呀!
……
江岸考上大学的这一年,爸爸如愿以偿当上了厅长。
江岸离家前,爸爸替他收拾行李,发现儿子的皮箱最底层,藏着整整一本黑孩儿的影集,心中忽然一动。这些年,做父亲的总觉得儿子跟他有一种说不清的隔阂,莫非最终的答案就在这儿?
临行,爸爸问起儿子将来的志向,江岸不假思索地回答说,随便干什么都行,反正不当官儿。
锛锛
狗坟里埋着六岁的黑色大丹犬锛锛。
与这座坟相关的故事有三个主角,锛锛和它的女主人,以及一只叫咪咪的藏獒。
藏獒咪咪现在还生活在某个动物收容基地,离它的犬舍不太远的园子里,就是它的宿敌大丹犬锛锛的坟墓。必须说明的是,这只黑色大丹犬锛锛的死,跟咪咪并无半点关系,全部的责任应该由曾经用了最多的心思爱它,也因为爱它的心思过重而害死了它的女主人来负。碍于爱犬之死已经给这个女人带来永生难愈的创痛,我不忍在此提及她的真实姓名,权且叫她郁虹吧。
郁虹是一位单身女人,是从未结过婚还是有短暂婚史,于我来说既不知道也不重要。她之所以进入我的视野,是因为她和锛锛的悲剧式情谊感天动地,也叫人惋惜莫名。
郁虹把锛锛抱回家的时候,它刚刚断奶,捧在手里像一个皮肤黝黑的小姑娘。那会儿,中国老百姓养狗,还不大有品种的讲究,也不太知道各种犬只有不同的习性,不同的体形,不同的弱点和长处。很多时候,人们不过是在什么地方遇见了它们,觉得幼犬憨态可掬,像个会喘气的绒毛玩具,不假思索就把它们抱回了家,郁虹也不例外。不同的是,对于那些有家庭有子女,生活内容丰富多彩,同时没心没肺的人来说,一只狗可以抱回来也可以扔出去,全看自己当时是什么情况什么心境。可是,像郁虹这等单身女子,相貌平平职业平平且不再年轻,少有的一点浪漫业已在年年岁岁的平凡生活中耗尽,每天三点一线,出入住宅、办公室和菜市场之间,往返于人群中普通得像大海中的一滴水,一只狗的进入,也可能成为她感情生活的全部。这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半年之间,锛锛似乎在时时刻刻不停地长,蹿成了一只身高体重都超过了主人的大型犬,瘦小纤弱的郁虹牵着它出去溜达,情形就有几分滑稽可笑,也特别招人注意。这只狗吓人的模样和温驯的性格所形成的反差之大,除了郁虹自己知道,旁人很难明了。于是锛锛生活在人口密集的公寓楼里,使它的主人郁虹明显感觉到了某种无形的压力。
为了避免锛锛的出现造成邻家孩子和老人的恐慌,郁虹将遛狗的时间一改再改,从傍晚改成晚上九点,又改成了十点、十点半、十一点,下楼遛狗几乎成了地下活动。在寒冬腊月季节,这种自然就成了苦不堪言的差事,郁虹心里明白,再苦她也得扛着,因为锛锛是一只无证黑狗。
1995年刚刚出台了北京市犬类限养法规,在城区每喂养一只狗,第一年需要交纳注册费5000元,以后每年交纳2000元年审费,同时规定,狗只能在每天早上7时前和晚上8时后出现在户外。作为一个普通小职员,郁虹每月工资不到2000元,要交这么一笔钱,实在有些勉为其难,所以只能让锛锛黑着,只能让它当一只黑狗摸黑出门。有时候,锛锛被屎尿憋得满地乱转,不到点还是不敢放它出去。郁虹曾经试图训练这只绝顶聪明的狗在洗手间里大小便,干脆不放它出去了,可养犬的行家警告她说,这种大型犬非得有每天奔跑的机会,不然它们的腿就退化了,最后跟残疾没两样。而锛锛似乎也拒绝这种适合人不适合狗的便溺方式,不管憋成什么样,坚决不在家里拉屎撒尿,为难死了郁虹。
为了让它能安全地活下去,不被举报不被抄走,郁虹处处谨小慎微,遛狗的时候给锛锛带上嘴嚼子,自己还得拎上捡狗屎的塑料袋,在小区碰到邻居们,不管熟不熟识一律满脸堆笑。偶尔哪天,看见东家太太李家爷爷脸色不好,郁虹的心里都得扑腾半天,不知是不是锛锛惹人烦了。
有时候,她会对锛锛说,你要知道,你是一只黑狗。
锛锛会很奇怪地仰起头看着她,不断眨巴着眼睛,好像在说,是呀,我知道我是一只黑狗。它毕竟是一只狗,没有学过汉语,不知道此“黑狗”意义不同于彼“黑狗”,是一种身份而不是一种颜色。
眼下在不少小区里,频频发生毒骨头毒死宠物狗的事件。事情起于媒体对某个小区有人不耐烦邻里家狗吠扰人,在绿地上扔些拌了毒药的肉骨头,几只小狗误食死亡。本来只是一条普通的社会新闻,却引得一连串的住宅小区都有人争相效仿,酿成整个北京城众所周知的“毒骨头连锁事件”。狗们前赴后继地死,邻里间互相间平添了猜忌,如郁虹这类黑狗主,自然更要慎之又慎,不然你会看谁都有举报甚至投毒之嫌。
锛锛不懂这些,它还在一天天长大,大到它跟郁虹玩耍的时候,随便一扑就能把她扑一个跟头。这就使得它跟主人郁虹注定要分离不可。那天,她们照例在深夜出门溜达,回来时在楼道里正好有位倒垃圾的老太太,黑咕隆咚一头撞在锛锛巨大的身子上,当场吓得昏过去。事后,不管郁虹怎样登门道歉送这个送那个,人家就是不同意让这只狗再在同一栋楼里住下去,对郁虹说,要私了就在一个星期内送走,要公了就请派出所的民警来收拾它。
郁虹知道这回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过去了,左思右想一晚上,想到了自己的朋友张吕萍,她主持的动物收容基地,养着上百只流浪狗,兴许能容锛锛借一席之地。
几天以后,锛锛住进了张吕萍动物收容基地的犬舍,成了一只被收容的有主犬。从此,它的主人郁虹每个双休日铁定的内容,就是煮上一大盆牛肉,炒上一大盘炒饼,用包袱拎着,坐地铁搭公共汽车再步行若干公里,到当时还位于门头沟旧军营的基地来犒劳锛锛。
久别重逢,人和狗的亲热和快乐自不待言。对锛锛,郁虹觉得她的每一次探望都是自己良心的补偿,她从来没想过,在一群群居的狗中间,一只独享优待的狗会处在孤立地位,尤其是当它的主人只知道照顾它,而一点儿不顾及其他狗的时候,可能会给它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藏獒咪咪跟锛锛的夙仇正是由此而展开。
藏獒是一种特别著名的中国犬种,在它的原产地西藏,有“九犬成一獒”的说法,藏族人认为獒犬能识别鬼保佑人,是他们最贴心的守护神,也是他们最值得夸耀的朋友。标准的藏獒有硕大的脑袋和坚硬的白牙,眼睛在夜里亮得如同两盏小灯笼,跑起来厚厚的爪子在地面发出啪啪的响声,叫起来声音比最好的男低音还要浑厚低沉,听着都瘆人。据说它们的祖先当年跟随亚历山大大帝南征北战,把它们爱憎分明的优点昭彰于世。作为它们尊贵地位的象征,优秀的獒犬会被主人饰以红色牛毛项圈,它们的自尊心也跟着水涨船高。没有一只藏獒的主人不对它的忠贞深有感触,熟悉它们的人都不会忽视它的一个特点,就是特别记恩也特别记仇。假如你得罪了一只藏獒,那就得多加小心了,包括跟你关系亲密的所有人所有狗。
咪咪就是这样一只出色的藏獒,同时也是一只自尊心特别强的狗。
凭着特殊的敏感,咪咪很快就觉出了那只叫锛锛的大丹犬所拥有的特殊地位,这叫它多少有些不服。那只狗虽然个头也不小,但真要遇到什么事,它们肯定不能像藏獒那样有威慑力。可是因为它有主人,因为它的主人爱它无比,每个星期都有特制的食品供它一饱口福,星期六晚上还可以跟它的主人同榻而眠。这一切,叫孤家寡狗的咪咪非常羡慕。食物诱人的香味,曾经引诱咪咪身不由己地向那个叫做郁虹的女人摇头摆尾,为的是想让她在锛锛吃过之后,也给自己分上一勺羹。没想到那女人眼中只有锛锛,对其他犬都视而不见。对此,咪咪心有不甘,也无可奈何。
一只狗,即使你血缘纯正品种优良,沦落到了被收容的地步,也就没有任何优越感可言,更何况收容基地的创办人张吕萍,一直强调这里所有的狗和猫,不管品种是否名贵,模样是否漂亮,身体是否残疾,她都一视同仁对待,并且在饮食方面更加关照老弱病残。这些原则对咪咪来说,未必是什么好消息。它血统高贵且又强壮健康,反倒失去了被关照的可能。每天的人造狗粮管饱,毕竟比不上牛肉的味道,咪咪忍不住在郁虹又一次给锛锛送来牛肉的时候,有失尊严地贴近前去。它并不想跟锛锛平分秋色,只是想讨上一两块香喷喷的肉块而已。郁虹既然爱她的锛锛到了如此登峰造极的地步,对锛锛的同类也不能太过不去吧。人们总爱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推而言之,不就是宠吾宠以及人之宠吗?
咪咪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叫郁虹的女子,偏偏是那种特别小家子气,只爱自己的狗不爱其他任何狗的人。肉块不给就罢了,还伸腿踢了咪咪一脚。这可把咪咪气疯了,要不是当场被它们的张吕萍妈妈用铁链子拴了起来,咪咪非得把那只可恨的脚咬下来不可。
为了一块倒霉的牛肉,咪咪的自尊心大受伤害,作为一只藏獒这是不能自我原谅的失误。有很长一段时间,因为怕它寻衅报复,每当锛锛被放出来溜达,特别是郁虹带着它出来溜达的时候,咪咪总被粗粗的锁链锁在柱子上,这叫它更加恼火,按人的说法就是恼羞成怒。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仇狗也是一样,只要看见锛锛她们,甚至只要听见她们的脚步或者嗅到她们的气味,咪咪就咆哮如雷,背着身上沉重的锁链跳起八丈高,基地每个角落,都听得见粗大的铁链发出的那种“哗啦——哗啦——”的响声。
郁虹似乎也感到事情叫自己给弄坏了,如果让整个过程重演一遍,她肯定会喂给咪咪几块牛肉,也好息事宁狗。后来有几次,郁虹想过要修复她和锛锛与咪咪的关系,甚至主动把它极想吃的肉块送到它的食盆里去。出人意料的是,咪咪报仇雪耻的心情是如此之强烈,面对香气四溢的肉块,它除了昂着头尽可能不让人觉察地使劲扇动鼻翼以外,居然让肉摆到招来了苍蝇都不下嘴吃上一口,大有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英雄气概。郁虹只得放弃了和解的努力,只得行事更加小心谨慎,同时她也一再教导锛锛,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千万不要接近咪咪。每次她们有机会一块散步,经过咪咪的犬舍,人和狗全都要屏息敛声,就这样还免不了听见咪咪隔墙怒吼。
可怜的锛锛刚从人群融入狗群,无忧无虑的日子过了没几天,就被主人的小气给破坏了,它又重新过起了叫不敢高声走不能大步的日子,每天小心翼翼回避着那只在它看来凶神恶煞的藏獒。锛锛似乎并不因此怨恨主人,理解郁虹这么做,全是出自对自己的一份人所不及的关爱,它跟郁虹的感情也就更亲密了。
锛锛从小就活得不易,深知得低头时且低头的生存之道,一直忍气吞声替主人受过,对咪咪惹不起躲得起,也算相安无事。所以每天出来遛,它都从来不敢撒欢大跑,总是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小圈小圈转着,就跟孤儿院养出来的孩子那么乖。
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咪咪终于在三年之后找到了报仇的机会。
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那一天太阳特别好,咪咪吃过了早餐配给的狗粮,懒洋洋有些想要打盹的意思。突然,一种久违的气味从矮墙那边淡淡地飘过来,这是一种让它闻见就要亢奋就要怒吼,同时也要为自己曾经受过的轻侮羞愧的气味。
咪咪的每一根神经都被唤醒了,它走到栅栏边,打算竖起耳朵仔细听听,那只被人宠爱得没了狗性的大丹犬和它那个天下最小气的主人,是否正从近旁通过。它意外地发现平时总是用铁链子锁上的栅栏,今天留着一条缝,用爪子轻轻一拨就开了。咪咪马上放弃了要冲着那缕气味大声叫嚷的打算,悄悄地从门缝里钻了出来。
谁也没看见咪咪从它的犬舍里溜出来了,又轻又快地跟上了正在院子南边溜达的锛锛和郁虹。等到郁虹发现身边的锛锛突然间发出威胁的低吠声时,咪咪已经离她们很近很近了。从它奓起来的毛发和通红的眼睛,郁虹预感到一场殊死搏斗迫在眉睫。她拉紧锛锛的链子,打算把它拖走,她完全清楚这两只狗一旦开战,锛锛非死必伤。藏獒这种狗就是一根筋,它要真是咬定了什么,你就是把它打烂了它也不会松口的。她没想到的是,平日里对她言听计从的锛锛完全不听指挥,弓起身子摆开一种决斗的姿态,准备跟咪咪决一死战。
事后郁虹回忆,当时她马上明白过来,不是锛锛不怕咪咪,它是要尽最大努力保护自己的主人。这个想法让郁虹感动万分,心里的一个念头格外坚定起来,无论如何要保护锛锛不受伤害。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郁虹看到近旁有间放杂物的小屋门虚掩着,也顾不上多想,一把将锛锛给推进去,自己用身子抵住门扉。也就在同一时刻,她感到右边的小腿肚子上一阵钻心疼痛,咪咪尖利无比的牙锋深深咬了进去。
大伙看见这两只狗一个人正处于你死我活的情境时,什么都来不及了,所有的人都惊慌失措地叫喊着,从四面八方赶往出事的地方。身强体大的咪咪叼着瘦小的郁虹,在地上拖来甩去,就像拖着一只软塌塌的大拖把。那只拖把拖到哪里,就在哪里留下一道深红色的血迹,整个院子一时充满了血腥的恐怖气氛。咪咪显然是下了决心不能轻易放过它的仇人,等到好几个人一齐努力掰开它的大嘴巴,看见它的嘴里扎扎实实叼着郁虹一块儿肉。
再看郁虹的腿,右边小腿肚子已经凹了下去,透过血肉模糊的伤口,可以看见一根根白花花的肌腱,像琴弦似的粘在无遮无掩的胫骨上,吓人极了。人们手忙脚乱打电话叫车,又把郁虹身上紧身的棉毛裤换下来,免得让血给粘在伤口上。咪咪和锛锛的饲养员,赶紧把两只狗锁严实喽,千万不敢让它们再碰面。
两天以后,张吕萍从医院返回基地,已经深更半夜了,发现锛锛的饲养员还在院子里等着她,一副要哭的样子。原来在一干人送郁虹去医院以后的两天里,锛锛一直不吃不睡不拉不撒,死死赖在郁虹的床上不下来,胸口不知道抱着一团什么东西,谁到它跟前去,它就跟谁龇牙咧嘴,连饲养员都不敢进那间屋。
这个情况太异常了,像锛锛这么一只温驯的狗,平时对陌生人都很友好,每当小朋友来基地参观,它都是最让人放心的迎宾犬,按理说,它绝不可能对熟悉的人发威。张吕萍马上去了郁虹的房间,认为以她从小看着它长大的情分,锛锛再怎么着也不至于对她六亲不认。
两天不见,漂亮的锛锛已经面目全非。看见张吕萍进来,先是把耷拉在胸前的头噌地抬起来,向她身后张望了一下,发现郁虹并没有如它所愿跟在后边,又马上垂下去,将半张脸埋在胸前那包黑乎乎的东西里,一双糊满了眼屎的大眼睛留在外边,大滴大滴的眼泪直往外淌。张吕萍知道它在为郁虹的安危担心,赶快对它说,锛锛,你妈妈没事,正在医院养伤呢,很快就会好的。锛锛好像有些怀疑地看了看她,继续悲悲切切地淌着泪一声不吭。
张吕萍心里也在纳闷,锛锛在怀里抱了两天的那包东西到底是什么,伸手想把它拽出来看看,又被锛锛用阴沉的低嗥吓住了,它要守护这包东西的决心之大,到了连她也不能染指的地步。
必须把那包东西抢出来,一只狗两天不排泄对它来说要多危险有多危险。张吕萍戴上防护的棉袖套,慢慢靠近它,跟它说话,摸它的头,摸它的肚子,刺激它产生小便的感觉,然后乘它不注意,一把将那包东西从它身子下边抽出来。原来是郁虹受伤以后,大伙匆匆忙忙替她脱下来的浸透了血的棉毛裤。两天以来,锛锛就像守护着郁虹本人那样守护着它。
人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锛锛弄出了屋子,用尽各种办法总算引导它把憋了两天的尿撒出来。那泡尿断断续续撒了十分钟之久,把地上的土都浇出一个大坑。随着像开了水龙头一样哗哗作响的声音渐渐变小,锛锛的饲养员也长出了一口气,对张吕萍说,您要是今晚再不回来,它的膀胱肯定要撑破的。
四十天以后,郁虹拄着双拐回来看锛锛了。
张吕萍预感到今天的见面非同一般,事先叫郁虹找一堵结实的墙靠上,把双拐拄牢实了,再放锛锛出来。结果,当锛锛听到郁虹少气无力的一声召唤,一阵风像匹小马驹似的狂奔过去,还是把郁虹撞了一个跟头,人和狗在地上滚成一堆,那个悲喜交集的劲儿,难以形容。等人们把郁虹搀起来,只见人眼泪狗眼泪人鼻涕狗唾沫糊得她满身满脸,除了会傻子似的一个劲儿叫着锛锛的名字,她几乎什么话都不会说了。
自此以后,郁虹和锛锛之间的感情上升到了死生之交的高度,她完全把它当做一个亲生的孩子,而不是一只狗来看待了。
说话到了锛锛六岁生日。那天一早,郁虹就带着一个大型奶油蛋糕、一大盘红烧牛肉、一大盘炒饼、一大根火腿肠,兴冲冲来给锛锛过生日。她先给锛锛洗了澡,刷了毛,收拾得漂漂亮亮的,又照了相,跟城市里小康家庭的孩子们过生日完全没有两样。
然后郁虹开始了替锛锛精心准备的,也是让它一命呜呼的生日宴会:吃完蛋糕吃牛肉,吃完牛肉吃炒饼,炒饼吃完,赶上基地开饭,日常配给的两斤狗粮,也没让它放过。到了最后,面对那根半斤多重的火腿肠,锛锛实在吃不下去了,郁虹看看窗外八月天明晃晃的大太阳,鬼迷心窍一般想着,不给它吃下去可能要坏掉,于是使劲掰开它的嘴直接塞进了它的喉咙。
6个小时之后,因饮食过量引起的急性胃扭转,锛锛被紧急送进了动物医院。兽医对郁虹说,太晚了,只能用手术的办法来试试,但死亡率几乎是98%。郁虹一听当场晕倒,由张吕萍替她做了决定,开刀碰碰运气吧。
在场的人都预感到锛锛活不成了,一些熟悉它的朋友专门来跟它告别。锛锛的腹部撑得像一面圆圆的鼓,肚皮薄得都快透明了,一定痛得不得了。可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这种情况下,锛锛还忘不了按多年养成的习惯,见到每一个熟悉的人,都走过去舔舔他们手背,再艰难地摇摇尾巴,弄得大伙全都悲痛万分。
人们眼巴巴看着锛锛被牵进了手术室,没过多久,兽医出来了,冲人们摇着头说,没办法救活它了。真可怜呀,它的五脏六腑都被发酵膨胀的食物给挤破了。我干了这么多年兽医,还从来没见过一只狗被撑成这样,照理说,它吃饱了就不肯再吃了呀。一听这话,郁虹再一次瘫倒在地,嘴里发出一阵哀嚎:都怨我,是我害死了它……
锛锛死了,因为人对它病态的溺爱,因为人愚蠢的一念之差,也因为它对人近乎愚忠的信任。毫无疑问,郁虹热爱锛锛,但她只爱这一只狗,这一只属于她自己并且对她无限依恋无条件服从的狗。锛锛正是被郁虹自私的热爱给害死了。
锛锛是一只可爱的狗,也是一只可怜的狗。它被埋在离缉毒犬拉尔不太远的地方,墓碑很小,看上去忍气吞声的,远不如拉尔的碑堂皇正大,跟这两只狗活在世界上的不同经历非常相衬。
郁虹偶尔还会在双休日到基地来做义工,顺带给锛锛的墓拔拔草培培土。有时候她还会做些好吃的,带来喂给其他的大型狗。
香喷喷的牛肉引得大狗们一片欢腾地抢食,只有藏獒咪咪,总是无动于衷地站在一边,用一种轻蔑的眼神看着它们,从来不吃。一口都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