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国贸大厦49楼旋转餐厅“邓公厅”。
窗外,夜色正在慢慢聚合,万家灯火渐渐幽暗了满天星星,在迷茫的远方,星光下的南海,正在准备世界上最盛大的波浪派对,木棉花依然盛开,为那些看得见她们的人裸露姹紫嫣红。此地此景此情,让我想起了李白的几行诗句:
“危楼高百尺,
手可摘星辰,
不敢高声语,
恐惊天上人。”
今晚,我们在这里聚会,不敢惊动的那个“天上人”,就曾经缓步走进这栋大楼的这个圆弧型厅堂,用他那只短小而且微微颤抖的手指着窗外的景物,对围拥在他身边的大小官员们说:
“窗外的这一切都是真干出来的呀!”
言下之意,这万丈高楼,这装满海涛般喧哗生活的城市,可不是唾沫星子喷溅出来的,也不是从某本经典书籍里翻找出来的。这座伟大的城市曾经因为这栋楼而震惊世界,“深圳速度”已经成为那个时代的标签;这栋楼则因为这个人而成为一座不朽的纪念碑,“南方谈话”,是一枚释放中国魔力的指环,它的光芒顷刻间把北国冰霜化解为万里春水。
菜一道一道上来了,先是凉菜,然后是汤。
如果把这个国家所有的人与财富存量比作一桌盛大的宴席,丰美的菜肴还在继续烹调,但最先操持它的烹饪大师已经远去了。我们,至少我和在座的邹蓝君,就是他30年前煲上的一锅浓汤中的两滴。
1977年,刚刚复出视事的他,最先拜访的几个衙门之一,就是教育部,他想了解当年的大学招生情况。当他听说教育部已经把招生文件送到中央,文件建议今年继续招收工农兵学员,明年再考虑恢复高考时,他用他那依然浓厚的四川口音刀子般锋利短促地说:
“请你们找一辆开得最快的车,马上去中央把文件要回来。恢复高考的事一天不能等,今年就要考。年底之前考也行,明年初上学。”
这就是77级大学生1977年冬季考试,1978年春季入学的原因,而我就是他们中的一个,邹蓝则是1978年直接考上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的。没有他的直接干预,我们人生的黎明至少要晚来一年。
那时候,他或许早已规划好改革大餐的所有菜谱,他知道,这是一个系统工程,要善于运筹,在切肉炒菜之前,先要把汤煲上,培养人才和煲汤一样,都需要时间。如果他不先煲上这锅人才汤,怎么会有几年后的干部“四化”(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政策的出台?
美酒已经盈杯,清明在悄悄来临。我们全体起立举杯,伸出右手中指饮杯,然后弹向天空,弹向脚下,弹向前方,希望那个喜欢茅台的人,今晚也能尝尝他的家乡美酒泸州老窖。此刻在我心中,有一股感激之情排山倒海。酒过三巡之后,邹蓝君要求唱一曲陕北民歌,他一亮开歌喉,就像亮开了一道水库的闸门,歌声滔滔而来。我知道,他是想唱给天上人听。
邹蓝君从80年代开始,就热心西部研究,他参与的西部研究组早在80年代中期就给中央写过一个加快西部开发的研究报告,我们今晚要感谢的这个人看到报告后,大加赞赏,指出西部开发好了,中国可以再造出几个深圳。如果说,毛泽东最疼的孩子是延安,他最疼的孩子就是深圳。
这个人改变了中国,震撼了世界,但现在以他的姓氏命名的好像只有这个小厅,大不过100平米,高不过两人直立,天花板上是几瓣紫色莲花,窗外是不断变换的景致。两侧各挂着一帧大幅照片,是他在这个厅里接见当地领导人,发表著名的“南方谈话”时照的,时间停留在1992年1月20日上午9时35分。
就是这样一个小厅,他也没有独自拥有,他把景色开放给每个前来就餐的人。他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东西,包括他自己燃烧后的余烬。就我知识所及,我不知道有任何人能像他这样,用半小时的谈话改变一个国家的面貌,即使是林肯葛底斯堡的伟大演讲,也没有这样的伟力。
历史是人民创造的,也是个人创造的。如果历史是一块肥嫩的豆腐,人民创造的是豆浆,个人创造的是卤水。我们把创造卤水的个人称作英雄。
没有眼泪,只有歌声,今晚我们在这里感谢一个人。
2007年3月22日至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