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认为,中国哲学史上有两个最繁荣的时代,一个是先秦哲学的时代,另一个是宋明哲学的时代。宋明时期是中国历史上哲学思想家出现最多、思想水平最高的时代。所以,研究宋明哲学对了解中国哲学的整体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宋元明时代的理学是儒家哲学,它是先秦时代儒家思想的新的发展,故在英文中,称其为新儒家(Neo-Confucianism)。不过也应指出,理学虽然明确声明自觉承继孔子到孟子的先秦儒家,实际上理学思想体系中也扬弃了经学、玄学、佛学及道教的思想。“扬弃”的概念在黑格尔哲学中很重要,其意义是指既有抛弃,又有吸取。理学能够在宋以后获得这样的的发展,正是因为它站在儒家的立场上,批判地吸取了不同思想的营养。
“宋明理学”是指宋明时期占主导地位的儒家思想形态;宋明理学的体系中主要有两大派,一派为“理学”,一派为“心学”。因此所谓理学有广狭二种意义,广义的理学是宋明占主导地位的儒家思想体系的统称,如“宋明理学”的用法。狭义的理学则专指与陆王“心学”相对的程朱派“理学”。
传统的历史编纂学习惯于按地域分野来概括学术的流派,这是由于古代交通往来不如今天便利,一个学派的最初发展往往在一个地域的范围之内。宋代的理学代表人物及其学术,在历史上习惯用四个地域的名称加以概括,即:濂、洛、关、闽。其中,濂学指周敦颐的思想,周敦颐晚年定居庐山,将一条小溪命名为“濂溪”,在溪上筑濂溪书堂,学者称其为濂溪先生,濂学以此得名。洛学指二程(程颢、程颐兄弟)学派,因为他们讲学于河南的伊、洛间,故习称洛学。关学指张载及其门人,因为张载讲学于关中(今陕西),故得名。闽学指朱熹学派,因朱熹一生讲学于福建,而得名。濂、洛、关、闽只是宋代理学的主流派,即当时所谓的“道学”。南宋与朱熹思想并立的还有陆九渊,以朱、陆并称,据元代的郑玉说,朱子称陆象山为江西之学,陆学称朱学为江东之学,这里的江西、江东也是地域的名称。
不过,濂、洛、关、闽的说法并不代表宋代理学的地理分布,只是指出宋代道学的主流发展的线索。在历史上,由于政治、经济、文化的各种原因,宋明理学的发展,在地理上的分布始终是不平衡的。从整个宋明理学的发展来看,道学在宋代的创立、兴起主要在北方的中原地区,其中心即所谓二程伊洛之学。南宋时,理学的发展、壮大则基本在南方,如闽浙江西湖南,其代表为福建杨时与湖南胡宏的两支,后汇集为朱子之学。元代北方的理学开始发展,如许衡,但比较起来,南方的理学以吴澄为代表,传承有自,基础深厚,群体更广,思考也更为细致深入。明代前期理学的发展北方较突出,如曹端、薛瑄;而南方与薛瑄同时的吴与弼亦讲伊洛之学,其门下陈白沙渐入精微。至王阳明出,其良知之学成为明中后期的主流,而阳明学的发展虽遍及大江南北,但主要的发展还是在南方。由此观之,在整个宋明理学的发展中,长江流域以南的各地扮演了更积极的角色,这与整个中国文化的重心的改变是一致的。
比较起来,在南方各地之间,江西的地位格外突出。如福建,北宋时儒学发展较少,南渡以后,杨时传伊洛之学,三传而有朱子,福建的理学达到了发展高峰;但元代和明代的福建,理学发展皆不突出。如湖南,南宋时理学相当发达,但元明两代,湖南的理学发展亦不甚突出。浙江在宋代理学的士人群体相当广泛,但罕见第一流的理学大家,且宋代儒学之中浙学似更胜于理学。明代理学在浙江大盛,从王阳明到刘蕺山,大家辈出,但朱子学在明代的浙江甚少发展。
与福建、湖南不同,江西不仅宋代理学突出,元代、明代理学都很发达;又与浙江不同,元明以来江西理学、心学皆并行发展。江西的理学大家历代有人,南宋陆象山,乾淳时与朱子齐名,在历史上是“江西之学”的代表;元代吴澄,为元代理学最有成就的学者。陆九渊、吴澄都是抚州人,江西在宋元理学的地位于此可见。明代吴与弼亦抚州人,一人开南方理学二门,其弟子胡敬斋与后之罗钦顺,为明代中期以后朱子学的主要代表,胡、罗二人皆江西人。另一弟子陈白沙下开王阳明之学,风行海内,直至明末。陈、王虽非江西人,然王阳明的良知之学发于江西,江右王学是王门后学的大宗,江西是王学后来发展的中心之一,所以,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明代王学的发展,江右决不让于浙江。由以上所述可见,综合言之,若说江西是宋元明时代理学发展的最重要的地区,当亦不为过。
至于朱子,其本籍为婺源,今属江西,朱子曾不止一次归婺源省亲展墓,讲学之外,亦留下不少遗迹。其中朱子在祖墓旁手植的古杉,奇伟挺直,历八百年而卓然屹立,令人叹为观止。白鹿洞书院为朱子一手修复,立为学规,成为天下书院的模范,也成为历代江西士子学习儒学和理学的学府。南康为朱子曾为官之地,是其授徒讲学于江西的主要地方。玉山、铅山是朱子往来南北的必经之处,讲学、会友,皆留下不少佳话。朱子平生友人最亲近者为张栻、吕祖谦和刘清之,刘清之为江西庐陵人,朱子对江西学术的了解多通过刘清之。至于朱子门下,江西学者皆很特出,见于《语类》和《文集》的,如程端蒙,卫师说最力,其他弟子如程允夫、余大雅、李敬子、周谟、曹立之、黄商伯,晚年弟子如陈才卿、张洽、黄子耕、徐昭然、曾祖道、董铢、胡泳,都在思想上与朱子有较多的交流。江西三传弟子饶鲁,又传学于吴澄,使朱子学在元代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由此看来,朱子与江西的关系实深,确实需要加以深入的研究。
本书在前言中论述了宋代江西文化与理学的关系,通过对宋代江西文坛繁荣发展的展示,揭示出“宋代江西学术文化的发展,为理学的萌生和发展提供了充分的条件”。本书的论述,始于“濂洛前茅欧阳修”,这是很正确的,继之以“道学宗主周敦颐”,而着力于“朱子在江西的理学活动”,由此把由濂而洛而朱子的道学发展,勾勒和呈现了出来。本书特别对朱子与庐山和环鄱阳湖带理学的发展作了专章叙述,体现了地域文化具体研究的特点。其他各章,分别论述了陆九渊、吴澄、吴与弼、王阳明与江西、罗钦顺、江右王门等,比较全面地展现了江西理学的发展史。
我与吴长庚教授相识多年,他多年主持上饶师院朱子学研究所,主办《朱子学刊》,对朱子学研究的事业贡献甚丰。现在他所主编的《朱熹与江西理学》即将付印,要我写几句话,故略将我的浅见表之如上,以答其盛意。我希望,以本书为契机,江西学者对江西理学的研究将得到更好更快的发展。
陈 来
2007月11月于北京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