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子东:刘鹗《老残游记》——清官比贪官更可怕?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6528 次 更新时间:2021-11-09 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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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子东  

1903年是20世纪中国小说史上第一个重要的年份:晚清四大名著,全部在这一年开始发表。刘鹗(1857—1909)《老残游记》最早连载于上海商务印书馆编印的《绣像小说》半月刊(从1903年9月到1904年1月,共13回),作者笔名“洪都百炼生”。因杂志编辑擅自删改原作,作者停止续写。后改在《天津日日新闻》重新连载,作者“鸿都百炼生”。有学者怀疑“洪都”乃印刷之误。至于作者真名,当时不为人知。直到1920年后,蔡元培、胡适从刘鹗侄子那里获悉作家情况。1924年顾颉刚在《小说月报》第15卷第3期发表《〈老残游记〉之作者》一文,人们才正式知道作家的姓名。学术界一般认为《老残游记》是晚清艺术价值最高的一部小说。鲁迅、胡适、夏志清都十分赞赏推崇《老残游记》,不过赞赏角度不同。鲁迅注意的是官场批判:“历来小说,皆揭赃官之恶。有揭清官之恶者,自《老残游记》始。” [1] 胡适则认为:“《老残游记》在中国文学史上的最大贡献却不在于作者思想,而在于作者描写风景人物的能力……《老残游记》最擅长的是描写的技术,无论写人写景,作者都不肯用套语滥调,总想镕铸新词,做实地的描画。望这点上,这部书可算是前无古人了。” [2] 夏志清则对刘鹗小说的“中国情怀”评价极高:“刘鹗与诗圣杜甫相形之下,毫不逊色;……两者同样忧时感世,虽然极其悲戚沮丧,但对中国的传统,信念坚贞不渝。” [3] 我手头使用197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版本的《老残游记》,里边也有出版说明:“作家虽有同情民众疾苦、比较进步的一面,但他的基本政治观却是落后,甚至反动的。他坚决拥护封建统治,对帝国主义国家的侵略本质缺乏认识,反对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和义和团反侵略斗争。”


为什么关于《老残游记》的评论,如此强烈反差,南辕北辙?


一 《老残游记》的“中国情怀”

小说第一回浓缩了《老残游记》里的“中国故事”,寄托了刘鹗的“中国情怀”,同时也预言了作家自己的命运。其实20世纪大部分中国小说,每一部都在有意无意讲述不同角度的“中国故事”,只是没有《老残游记》的第一回那么刻意经营“民族国家寓言”。男主角铁英,号补残,人称老残,和两个朋友到山东海边蓬莱阁看日出。见海上有一大船,船身破败,处处伤痕,水已进入。管帆水手却忙于搜查船上男女乘客的财物,甚至杀人抛尸。老残等人认为驾船的人并没有错,只是习惯了太平日子,遇大风浪便慌了手脚。而且船上大概没有指南针,失了方向。所以三个人借了渔船,带着罗盘,赶去相救。到了近处发现,船上还有人演讲,号召人们起来反抗。再靠近看,演讲人只叫别人造反,自己毫无行动。老残他们就想,原来英雄只叫别人流血。三个人跳上船,献上罗盘等机器,不料水手们喊:“船主!船主!千万不可为这人所惑!他们用的是外国向盘,一定是洋鬼子差遣来的汉奸!”于是三个人逃回小船,小船也被大船撞沉了。


这一回只是老残的梦,大船象征晚清中国,驾船的是朝廷,水手是贪官污吏,船上乘客就是民众,鼓动演讲的是革命党。对朝廷的谅解,对革命党的幻灭,读者可能会有争议。但是把贪官作为社会矛盾的焦点,这和其他谴责小说及当时读者心理相通共鸣。最神奇的预言是献外国罗盘的被视为汉奸(公知?),打下船去。


刘鹗的生平十分传奇,他不像李伯元、吴趼人那样是报人和职业小说家,刘鹗从来没想到以文学留名。他早年学习算学、音律、天文、医药。他自己行过医,有数学、水利方面的研究专著。刘鹗还有一个重大学术贡献,就是从国子监的王懿荣那里买下不少殷商甲骨。《铁云藏龟》一书对早期的金文研究和“甲骨四堂” [4] 都有影响。拥有多种学科专长,刘鹗却又忙着替河南巡抚吴大澂治理黄河,花了好些年,整了五本《黄河地图》。之后又到山西帮助外商开煤矿。八国联军到北京,他又问俄国人去买太仓的粮食,卖给民众解救饥荒。没想到此事被人告,加上在南京买地,最后被袁世凯指控。在大船上,送罗盘的士大夫被当作汉奸赶下海,不幸言中。刘鹗自己在清朝还没结束时被流放到乌鲁木齐,第二年病死。他的一生令人感慨,想做科学家、学者、医生、实业家、商人,甚至政客,以各种方法来报效国家,最后留下一本小说。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这本小说却流芳百世,和《海上花列传》一样,代表了晚清文学的最高水平。


都是在1903年发表的小说,《官场现形记》全篇没有主角;《怪现状》的主角只是旁观者;《孽海花》接近全知角度,主角并非叙事者;只有《老残游记》,主要人物是有局限的第三人称叙事。如果说前两部是记录素材新闻,《孽海花》是讲故事,老残却是一个抒情男主角。


老残在山东替一个大户人家看好了怪病,得银千两,八百寄回老家,自己仍然浪迹江湖。看看济南的风景,听听梨花大鼓,沿途行医也不计较报酬,名声渐渐传开。突然有山东巡抚庄宫保(部分人物原型可能是山东巡抚张曜) [5] ,想招贤纳士,请老残入府,特地派人送酒席到他住的旅馆。老残不想做官,次日留下信,感谢宫保厚谊,自己继续漂泊江湖。


虽然拒绝做官,可是老残却有一个关心国事民情的心。到了曹州府,他一路听说长官玉贤的政绩。当地人说玉大人是一个清官,办案实在卖力,只是手太辣了。当地有一于姓财主,家里被抢衣物就去报案,结果抓了强盗。强盗就此怀恨,不久以后,强盗白天放火,玉大人率兵追赶。追到于家附近,不见强盗,却在于财主家里搜出一些土枪、刀子等等。玉大人怀疑于家通匪,把家里三个男人抓到城里来拷问用刑。于家媳妇和管家送钱求情,于家的媳妇自杀守节。可是玉大人坚决不听别人劝。最后,于家父子三人就死在刑具站笼 [6] 里。


老残听说玉贤的官府面前共有12个站笼,已经死了两千多人,九成都是冤枉的。于家人死后,甚至连设下圈套的强盗也后悔了,说本来就想让于家人吃几个月的官司,没想到送了四条人命。以此案为例,老残开始讨论一个现象:清官可能比贪官还坏。下面这段话,胡适和鲁迅都曾引用过:“赃官可恨,人人知之;清官尤可恨,人多不知。盖赃官自知有病,不敢公开为非;清官则自以为不要钱,何所不可,刚愎自用,小则杀人,大则误国。吾人亲目所见,不知凡几矣。” [7] 这段话精辟分析了如果制度有问题,官场美德可以同时是恶行。本来为官,要靠智慧,凡事需判断;要讲清廉,避免以权谋私;还要有胸怀,至少允许批评。再有智慧的官员也可能会判断失误(比如玉贤上了强盗的当,误抓于姓财主)。如能接受批评,及时纠正,当然最好。如是贪官,收钱放人,也是潜规则。可玉贤太“廉洁”——清廉本是好事,但是太有道德自信,完全不听旁人劝造,结果酿成冤案。关键是不允许平级或下级有不同意见。贪官们一般害怕顾忌批评,“清官”却无所顾忌,如果心胸狭窄,又求政绩心切,官场里再缺乏可以提供不同意见的机制,小错就会变成大错。更重要的是,玉大人觉得所有提不同意见的,都是反对他,“无论是冤枉不冤枉,若放下他,一定不能甘心,将来连我前程也保不住。” [8] 将不同意见统统视为自己的敌人,所以“清官尤可恨”。无所顾忌,动刑镇压,手段更加凶残。别的官员也因为可能有贪腐把柄,不敢反他,这更助长了玉贤的专断。说句实在话,假如他贪财,那于家四条人命或许能保下。《官场现形记》《怪现状》里边很多类似官场故事,腐化荒唐离谱,但结局都没那么惨。


错杀于家四人不是个别案件。老残又问了其他曹州府人,民众说玉大人“是个清官!是个好官!衙门口有十二架站笼,天天不得空。”王家儿子在城里跟人议论,说玉大人怎么糊涂,怎么冤枉好人,被私访的人听见了,过几天也站死了。听到这里老残说:“这个玉贤真正是死有余辜的人,怎样省城官声好到那步田地?煞是怪事!我若有权,此人在必杀之列。”听到这里,对面老乡叫他小声点(我读小说时也真替老残担心:您又不是钦差微服,您只是个江湖郎中,这么说话行事,在一个这么凶恶清官的地盘上)……老残又去打听一个案子,有人卖布,因为裁下来的布正好与某店被偷的布匹尺寸相当,就被当作强盗抓走了。老残还亲自进城看了那个站笼,“复到街上访问本府政绩,竟是异口同声说好,不过都带有惨淡颜色,不觉暗暗点头,深服古人‘苛政猛于虎’真是不错。”“异口同声”就可能有问题。老残还没见过更“完美”的政绩,苦难的民众还要一齐由衷流泪感恩(玉贤大人之下的百姓还能脸色惨淡,说明这个酷吏也就只是一个酷吏)。


玉贤以谐音影射清代官员毓贤。毓贤官至山东、山西巡抚,曾支持义和团,杀害大量基督教徒。后来,“被流放新疆,途次兰州时,因慈禧太后徇联军之请,处以斩首极刑。” [9] 夏志清认为,“刘鹗真的把毓贤这酷吏恨之入骨;……他们一定曾与山东相遇,然而,刘鹗痛恨毓贤会否出于个人因素,则很难说。” [10] 我以为,即使刘鹗真的以个人恩怨亲身体验为题材,一旦写成“清官更坏”的文学典型,其意义早已远超出具体人事和特定时代。老残对玉贤一段评论,不幸可能成为日后某种官场现象预言:“只为过于要做官,且急于做大官,所以伤天害理的做到这样。而且政声又如此其好,怕不数年时间,就要方面兼圻的吧?官越大,害越甚:守一府,则一府伤;抚一省,则一省残;宰天下,则天下死。”


二 清官尤可恨,人多不知

老残继续摇铃行医途中,遇到官员申东造,一起议论玉贤的暴行。东造劝老残出山:“‘无才者抵死要做宫,有才者抵死不做官,此正是天地间第一憾事!’老残道:‘不然。我说无才的要做官很不要紧,正坏在有才的要做官,你想,这个玉大尊,不是个有才的吗?’”申东造要在玉贤领导下做县官,请教老残,怎么样可以为民除害、维持治安?老残推荐一人叫刘仁甫,不仅会武功,少林出身,还有办法跟遵守江湖规则的大强盗搞合作,建立游戏规则。“凡是江湖上朋友,他到眼便知,随便会几个茶饭东道,不消十天半个月,各处大盗头目就全晓得了,立刻便要传出号令:某人立足之地,不许打搅的。”申东造听从老残建议,请老残写了封信,派自己的弟弟申子平,专程去一个叫柏树峪的地方请刘仁甫。小说从第八回到第十一回,突然就离开了老残的行踪视线,详细叙述申子平如何去请刘仁甫一路上的奇遇。从小说结构来讲,有点突兀。《老残游记》一共才二十回,最早发表才十三回,却有整整四回偏离主要情节。


第八回讲申子平和仆人们在雪地里走山路,非常艰难地过冰桥,还有一只老虎经过。整段文字精彩,画面神奇,可以单独拿来做语文教材。《老残游记》写景文章一流,很有名的“黑妞、白妞唱曲” [11] “子平一行雪山遇虎”,还有后面山里碰到神奇女子玙姑和黄龙,鼓乐合奏,令人难忘。第八到第十一回虽离开老残的视线,却还是刘鹗的眼光。好像进入武侠小说境界,一行人天黑之后在山里边找到一家人家。荒山野岭,进去却是深宅大院,琴棋书画高雅宕魄。主人玙姑竟是一个20来岁的女子,和长者黄龙讲一大套的“儒”“道”“佛”道理。这个黄龙更向申子平预言一年、五年或更长远的社会前景,其中黄龙长者关于北拳南革的议论更加让人深思:“北拳的那一拳,也几乎送了国家的性命,煞是可怕!然究竟只是一拳,容易过的。若说那革呢,革是个皮,即如马革牛革,是从头到脚无处不包着的。莫说是皮肤小病,要知道浑身溃烂起来,也会致命的,只是发作的慢……诸位切忌:若搅入他的党里去,将来也是跟着溃烂,送了性命的!”后来20世纪不少小说都或隐或显贯穿“南革”线索,《老残游记》较早提出忧虑和警告。


第十二回起小说又回到老残的行踪。《老残游记》不仅是聚焦官场的谴责小说,也可视为侠义公案小说。男主人公总怀着打抱不平的侠客之心,甚至还做起了福尔摩斯,为冤案平反。因为黄河结冰,他被困在江边小店。巧遇了县官黄人瑞,两人在客栈里喝酒谈话。黄人瑞还叫了两个十几岁的妓女——翠花、翠环。翠花不是来上酸菜,是陪老残、黄人瑞喝酒、上鸦片。夏志清激赏:“从第十二回老残与黄人瑞在一傍晚邂逅时起,至第十六回他俩于翌晨入睡时止,我们读到将近四十页的叙述,生动活泼的道出两人在翠花翠环陪同下的言谈举止。这场面联机不断,无疑地记述了传统中国文学中最长的一夜。就小说技巧而言也是描摹最为逼真的一夜。” [12] 小说画面有些暧昧琐碎,两男两女并排靠在炕上。也是晚清青楼小说传统,叫局以后,女人陪伴,全无肉欲情色细节,竟是一派家庭气氛,讲的是家庭往事,后来还真的成为家人。


翠环讲述身世,两年前该妓女还是地主家千金,怎么如今沦落为娼?原来前年庄府台,就是那个有意提拔老残的省官庄宫保,听了谋士史钧甫的建议来治理黄河,居然依据汉代贾让的一本《治河策》。真正是发扬传统文化,清代治河用汉代的书。书中说黄河年年水灾,主要是河道不够宽。史观察说:“战国的时候,两边的堤相距五十里,今天(汉代)两岸河堤不足二十里,所以两条民埝之间就三十里。”所谓民埝就是民间自己筑的堤坝。所以史观察说应该放弃民间堤坝,放宽河道,便可成就治理黄河的千秋大业。贾让万没想到,他的书两千年以后得到知音。庄宫保说:“这个道理,我也明白。只是这夹堤里面尽是村庄,均属膏腴之地,岂不要破坏几万家的生产吗?”谋士说:“小不忍则乱大谋,为了大局出发,就要有所牺牲。而且还不能事先通知,否则几万百姓知道要破堤,一定拼死反抗。”于是,就出现了治理黄河的人为灾难。百姓不知道,以为水来了以后会退,没想到家园、村庄全部被淹,多少万人淹死。其中就有翠环的家人,那个地主的家。


在河边客栈火棚边,两个妓女哭哭啼啼对恩客诉苦,讲诉几年前的社会灾难。作家刘鹗自己参加过黄河治理,还出版《黄河地图》。也许他自己的专业知识也没被采纳在治河大业中,结果辗转成了小说素材。被翠环身世和身后的悲剧所感动,黄人瑞和老残决定合资替翠环赎身。人瑞身为官员,不能出头(当时官员不能买妓女)。老残可以,但他不肯受用。钱愿出,人不要。谈话间,客栈失火,把老残跟翠环的行李都烧了,大家一片忙乱,几乎一夜没睡。也是在同一个晚上,人瑞又跟老残讲了另一个案件。


当地有一姓贾的财主,全家及仆人十三口全部被杀。上面来了一个官员,叫刚弼(谐音刚愎,影射清代大臣刚毅),也是出了名的清官,如何判案?贾家十几口人被杀了以后,疑犯被抓,疑犯家里也有钱,管家赵立就去送钱。刚弼收下钱,立了字据,说这个就是证据,他们一定是犯罪,要凌迟。道理则是:“如果不是你杀的,你为什么送钱给我?”严刑峻法,连县官都觉得太残酷了,可是无法阻止这位专断的刚弼。官府上下大家都看着这事不行,人瑞就找老残帮忙。你老残不是认识巡抚宫保吗?走走后门看(走后门做好事——官场问题还是要更大的官来解决)。老残急忙写信给庄宫保,要求重审此案。宫保倒是真的赏识他,马上回信同意。小说里有一段描写,很多评论都引用——老残一个人到衙门去,正好刚弼又要对贾魏氏(贾家媳妇)下重刑,要她供出奸夫。你既然杀了家里十几个人,定有奸情。贾魏氏受不了逼供刑,已经承认杀人,但奸夫实在编不出来,眼看又是一轮严刑拷打,小命都可能不保。下面是一段原文:


老残听到这里,怒气上冲,也不管公堂重地,把站堂的差人用手分开,大叫一声:“站开!让我过去!”差人一闪。老残走到中间,只见一个差人一手提着贾魏氏头发,将头提起,两个差人正抓他手在上拶子 [13] 。老残走上,将差人一扯,说道:“住手!”便大摇大摆走上暖阁,见公案上坐着两人,下首是王子谨,上首心知就是这刚弼了。


这是《老残游记》,甚至也是很多晚清小说最英雄主义的一个瞬间。请设想,一个平民闯入衙门,一介书生在法庭上高喊“住手”,只手阻止了一个悲剧继续恶化——当然,老残之所以没有被刚弼和差人马上赶走或者抓起来,就是因为他怀里有一封上峰的回信。这种英雄主义的瞬间,后来在当代中国小说里反复出现。王蒙笔下的林震,小说最后满怀希望地敲开区委一把手周书记的门……在周梅森《人民的名义》中,正、反官员对峙的紧要关头,桌上的红机子就响起来了——北京来电。不同的是,刘鹗笔下的庄宫保,却是更复杂的人物,也是更严酷的政治现实。招贤纳士赏识老残的是宫保;重用了玉贤、刚弼等酷吏的也是宫保;听了史钧甫建议,治理黄河伤害无数百姓的,亦是宫保;之后又心痛疾首,派船给灾民送馒头的还是宫保。


冲上衙门法庭那一瞬间,老残不会看到或者说不想看到宫保后面,还有军机处、公公们和老佛爷等。李伯元早已写出“官场”游戏规则的不同级别与相同结构。老残是侠,是冲动的堂吉诃德,他不是沉思的哈姆雷特。目睹官场丑恶,李伯元是看透根源,无差别批判。吴趼人对怪现状见怪不怪。曾朴对书生入官场,有期待有失望。但老残是真的生气,也有生气。文人、武士都是要有点傻有点冲动才能为侠。当然,《老残游记》的浪漫精神也附有两个现实主义注释:江湖郎中先赚到足够的钱,身上又有高官的信。现实中,刘鹗流放乌鲁木齐而死,小说里,老残却能够为翠环赎身。


几天以后,省里派来一个姓白的官员,他和县官、刚弼、人瑞一起吃饭时,老残被尊为上坐。白官员通过审问月饼里边不含砒霜的细节,排除了贾魏氏父女的罪责,当庭释放。刚弼很郁闷,原想指责老残,还派人收集老残的黑材料(受贿、买妓女)。可是听说上峰很器重这个江湖医生,便也无话可说。规则是,眼睛必须往上看。


白官员只是判定贾魏氏冤枉,谁是罪人他交给老残来做福尔摩斯。“福尔摩斯”这个文化符号在小说里,和翠环、衙门、鸦片并置,提醒读者这已经是20世纪!小说里几个重要情节,都跟判案有关。白公排除了月饼下毒,问答非常具体实在、丝丝入扣,真像本格派侦探小说。之后老残受官方委托微服探访,近乎武侠小说情节。摇铃郎中巧遇刚被释放的魏老头,正好又有工人王二见证吴二浪子下毒。王二不肯做证,要200两银子诱惑。法庭倒也并不顾忌利诱作供。最后结尾更充满侠客小说的浪漫:老残不仅找到真正的凶手(贾家女儿的情夫吴二),而且还上泰山玄珠洞,找到了青龙子,获得了解药“返魂香”。再将十三个棺材打开,烟熏几绕以后,众人复活,冤案平反,人命重生,这真是《老残游记》的光明尾巴。


三 眼前路,都是从过去的路生出来的

汉学家普实克说:“《老残游记》是古老的中国文明在其衰落之前的最后一首伟大赞歌。”“在20世纪初的所有作品当中,《老残游记》可能最接近于现代文学。” [14] 在我看来,现代文学也很少有作品超越《老残游记》的水平。和其他几部谴责小说一样,《老残游记》关注的焦点还是官场。但特点有三,第一,更注意官场和民间的直接利害冲突。玉贤的站笼、刚弼的断案,直接牵涉民众的人命。宫保治黄河更是损害了多少万人民的家园生命,“官民对立”,这个晚清谴责小说主题在《老残游记》中表现得十分尖锐。第二,民众里边也包括财主,刘鹗的官民关系跟后来的“阶级论”不同。第三,李伯元、吴趼人、曾朴都冷观或怒斥官场贪腐成风,《老残游记》却揭示了贪腐并不是官场的唯一危机。有些官员号称清官,或者也有才,他的官也不是捐来的,是考出来的。但如果专制、不听意见、无仁慈之心,如玉贤、刚弼,照样可以祸国殃民。


陈平原对晚清小说的研究相当细致深入,但对其整体成就有所保留:“比起此前此后的小说家晚清作家更加感到选择的困惑。……官场小说中分化出‘忠奸对立’模式的消解和‘官民对立’模式的转化这两种趋势”,“新小说家同时断然否定当代官场中有忠贤与奸邪之争……没有清官的官场,不但缺乏戏剧性,连贪官的性格展现也都颇为困难——除非将其放到‘官民对抗’的这一新的主题模式中。”陈平原惋惜晚清小说“没有留下一两个值得读者反复琢磨的典型形象”。 [15] 其实,老残就是一个超过大多数“五四”小说人物的典型形象。


晚清是20世纪中国小说中,描写官场政治最全面、最大胆的一个时期。这是一个很短的时期,后来再也没有了。这是因为晚清的政治极其腐败,同时也因为这种腐败政治又给租界报人作家留下一定创作空间。“五四”以后,作家不再把“官场”作为解释、分析中国社会的核心或焦点。“五四”以后作家更关心人(延安以后文学的关键词则是“人民”)。到底是官场决定社会,还是社会决定官场?是有这样的皇帝,才有这样的百姓?还是有这样的百姓,必然有这样的皇帝?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五四”小说把文学关注的焦点,从官场转到了国人。这是“五四”和晚清的一个关键区别。


《老残游记》除了混杂社会谴责与侠义公案,同时还有青楼小说的痕迹。后半部铁英跟黄人瑞在黄河边客栈说话,两个女人在旁边烧烟、倒茶伺候,最后老残为翠环赎身。颇老套的大团圆情节,既延续“青楼家庭化”传统,也开启知识分子拯救落难女子的20世纪爱情小说模式。老残将翠环名字改成环翠,说是颠倒次序,丫头便成了小姐——这是知识分子自以为文化力量(符号命名权)可以改变弱势群体的命运。侠客与公堂的矛盾,具体表现在老残与官府的既对抗又利用的关系。老残用以批判和纠正酷吏的文侠行为,实际处处依靠他被更高的官赏识这么一个基础。也就是说,他人在体制外,所以说是“侠”;心在体制中,是理想主义的“义”。


今天读来,《老残游记》同时触及了20世纪中国小说的三组最重要的人物关系——官场与民众关系:欺负压迫;士大夫与民众关系:路见不平/文人救美;官场与知识分子关系,是互相“利用”:器重、推却、劝告、独立……


从形式上看,《老残游记》又是20世纪中国最早的抒情小说,小说叙事形式表面还是章回体,但主要人物就是情节主线,人物心情就是风景文字。老残在黄河边看雪景:“抬起头来,看那南面的山,一条雪白,映着月光分外好看。一层一层的山岭,却不大分辨得出,又有几片白云夹在里面,所以看不出是云是山。及至定神看去,方才看出那是云、那是山来。虽然云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云也有亮光,山也有亮光,只因为月在云上,云在月下,所以云的亮光是从背面透过来的。那山却不然,山上的亮光是由月光照到山上,被那山上的雪反射过来,所以光是两样子的。然只就稍近的地方如此,那山往东去,越望越远,渐渐的天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云也是白的,就分辨不出甚么来了。”


这段文字和雪夜路人、闻虎啸,还有黑白妞唱大鼓一样,是现代中文的样本。1929年最早英译《老残游记》片段,就是翻译了黑妞、白妞说书的那一段,题为《歌女》(The Singing Girl )。鲁迅评《老残游记》强调两点,第一个就是“清官之可恨,或尤甚于赃官”,这在是言人所未言。二是“叙景状物,时有可观”。后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老残游记》是世界文学名著。随着时间的推移,100年、500年以后,也许《老残游记》在中国文学史上,其文学地位还会上升。只是不知道那个时候,他所描写的那些贪官清官会怎么样。


小说里有段话,老残去泰山玄珠洞寻找青龙子,中途在千佛山脚下问路。一个长者对他说:“我对你讲,眼前路,都是从过去的路生出来的;你走两步,回头看看,一定不会错了。”


[1] 《鲁迅全集》第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289页。


[2] 胡适:《〈老残游记〉序》,洪都百炼生著,汪原放标点:《老残游记》,上海:亚东图书馆,1925年。


[3] “The Travel of Lao Ts'an: An Exploration of Its Art and Meaning”,原刊Tsing Hua Journal of Chinese Studies , 7-2 (1969),黄维梁译:《老残游记新论》,参见《夏志清论中国文学》,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7年,214页。


[4] “甲骨四堂”:罗振玉(号雪堂)、王国维(号观堂)、郭沫若(字鼎堂)、董作宾(字彦堂)。


[5] 据《老残游记》英译者谢迪克:“山东巡抚张曜邀刘鹗入其衙门,作治水顾问。1890至1893年他一直留在山东任此职。”The Travels of Lao Ts'an ,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52, p.11.


[6] 明清时木制刑具。木制囚笼,上下分层,囚犯纳于其中,蜷伏而不能屈伸,常用于审讯逼供或重罪犯。


[7] 参见《夏志清论中国文学》,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7年,377页。


[8] 徐俊西主编,袁进编:《海上文学百家文库·刘鹗卷》,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年,37页。以下小说引文同。


[9] 参见《夏志清论中国文学》,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7年,222页。


[10] 同上,379页。


[11] “王小玉便启朱唇,发皓齿,唱了几句书儿。声音初不甚大,只觉入耳有说不出来的妙境,五脏六腑里,像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贴,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唱了十数句之后,渐渐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个尖儿,像一线钢丝抛入天际,不禁暗暗叫绝。那知他于那极高的地方,尚能回环转折;几转之后,又高一层……节节高起,恍如由傲来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来峰削壁千仞,以为上与天通;及至翻到傲来峰顶,才见扇子崖更在傲来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见南天门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险,愈险愈奇。那王小玉唱到极高的三四迭后,陡然一落,又极力骋其千回百折的精神,如一条飞蛇在黄山三十六峰半中腰里盘旋穿插,顷刻之间,周匝数遍……”徐俊西主编,袁进编:《海上文学百家文库·刘鹗卷》,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年,18—19页。胡适:“这一段写唱书的音韵,是很大胆的尝试。音乐只能听,不容易用文字写出,所以不能不用许多具体的物事来作譬喻。白居易(《琵琶行》)、欧阳修(《秋声赋》)、苏轼(《赤壁赋》)都用过这个法子。”“刘鹗先生在这一段里连用了七八种不同的譬喻,用新鲜的文字、明了的印象,使读者从这些逼人的印象里,感觉那无形象的音乐的妙处。这一次的尝试总算是很成功的了。”


[12] 参见《夏志清论中国文学》,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7年,216页。


[13] 旧时夹手指的刑具。


[14] [捷]普实克:《普实克中国现代文学论文集》,李燕乔等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年,130页。


[15] 陈平原:《20世纪中国小说史(第一卷):1897—1916》,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191、198、19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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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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