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文人甚多,但苏东坡是人气王。
原因复杂,但历代粉丝团的作用,不可谓小。粉丝嘛,亲之爱之,当然不太管真理真相,喜欢的其实是自己心中的一个影子或印象。东坡,犹如他们捏的小面人,高兴起来,可能还会再帮他画个胡子、添些粉彩。
那把胡子,线条妖娆,竟像个女子盘在她脖子上。喔,那就称为苏小妹吧。粉彩呢?则是禅宗、机锋、笑话,可为东坡小面人增色,让他更是好玩。
南宋出现的无名氏《东坡居士佛印禅师语录问答》就是一本这样的书,把不存在的苏小妹和佛印故事塞入东坡生命中。
粉丝团手段出奇,果然圈粉无数。因此,近代影响最大的林语堂《苏东坡传》就也是这样介绍东坡的。最近广获关注的朱刚《苏轼十讲》也专辟了一章《庐山访禅》来讲东坡与弟弟在宋代禅宗的地位。
这都是把脸上的粉彩当成皮肉骨血乃至灵魂了。
东坡与弟弟苏辙在宋代禅宗的地位?假冒了去做招牌的地位吧?庐山东林,乃净土宗祖庭,又什么时候成了禅宗的了?东坡乡里、家世、戚友、仕宦、学问、修炼,更都是道教渊源,怎么化妆成了戴假发的和尚?
我中秋节时在东坡老家眉山玩,对东坡遭此胡乱涂抹,有些感慨,在游记《我得光明月,来谢蜀山情》中稍稍说了一点。回来想起,早先日记《侠隐庐笔记》中,其实已经澄清过了。故摘抄几段出来,聊申遗憾,岂敢撄粉丝团之锋乎?
日记是云游各地随手记的,不可能查什么书或预先有系统,所以杂,只能请读友从所叙之事的相关性上互见旨趣。第一则总说东坡非佛教徒;第二则论川中道教石刻与书法,以见东坡思想与书法的渊源;第三则把黄山谷也捎上,合论两人的佛道关系。
一、东坡非佛徒
今流俗皆以东坡为佛教徒,即学者亦不免。林语堂《苏东坡传》且推波助澜,谓其为瑜伽士,可笑!
当时风气,如范景仁、欧阳修、司马光等,均不喜佛。明见于东坡跋、刘咸临墓志。故佛教势力声望,远不如今日以为之大。
东坡老家眉山一带,尤重道而不重佛。故东坡在眉州,未甞接触佛经与佛徒。廿八岁为凤翔签判,始因僚友王大年而初闻佛理。
三十七岁通判杭州,始与僧徒如惠勤、惠施等有交游。然偶打禅语,偶观佛经,终属隔教。故绍圣二年,六十矣,《虔州崇庆禅院新经藏记》仍自承“吾非学佛者,不知其所自入”。
及其卒也,《清波杂志》载:径山惟琳长老来,叩耳大呼“端明勿忘西方”,东坡仍以“西方不无,但箇里着力不得”答。语毕而终。
观此遗言,则知佛教虽迄未放弃争取,坡翁则信持素定,不苟且为佛徒也。后世极力攀牵东坡入禅林者,诚不义哉!
余旧有友人锺来因,甞著《苏轼与道家道教》,力阐东坡与道教关系。余曾介绍予台湾学生书局,编入道教研究丛书中。不久逝世,此道遂少交流。盖彼尚未论及东坡家世渊源也。
案:川中道教渊薮,今存简阳逍遥山石室,仙集留题曰:“在此会仙友。”足证汉顺帝汉安元年前后,此地仙道活动已盛。而灵帝熹平二年米巫祭酒张普题字云:“天卒鬼兵胡九□□,仙历道成,玄施延命,道正一元,布于伯气,定召祭酒张普,萌生赵广、王盛、黄长、杨奉等诣受微经十二卷,祭酒约施天师道,法无极才。”尤可见其时组织与经典之概况。《汉故领校巴郡太守樊府君碑》所叹季世不详,米巫凶虐者,可谓实录。
《樊府君碑》有眉山程勤懋碑阴跋。眉山程氏,即东坡舅家也,坡妹且嫁舅父程浚之子程正甫。于此可知眉山士夫对此道教史事夙所关心也。
而张道陵阐教、米巫盛行诸事,虽历穓久远,道风在巴蜀则传播自广,即不论氐羌成汉范长生据青城山立国诸事,道风降及唐宋,依然不衰。
今存仙云观大业武德年间诸造像即可证(他处皆盛行佛造像,而此多有道教者)。
唐时崇道,厥风益张,成都玉局观、青羊宫及青城山为尤显(唐初川西广汉灵集观尚有天尊真人石像万余躯,见《益州至真观主黎君碑》,其中石刻一女供养人像,今存美国波士顿博物馆)。果州女子谢自然白日飞仙,民众万人親見,则对广元南充等地极有鼓舞。
平都山乃汉时阴长生、王方平修真处,亦盛景弗衰。文士题咏或参与者,以卢照邻、李白、李商隐、杜光庭为最着。而长江之祀、李冰治水之神,益为道教声势助力。
巴蜀大略如此,眉州可想而知。
今存苏洵《木枥观序》,即礼许旌阳真君者,曰“许旌阳得道之所,舟人不予相告,既过至武宁县,乃得其事,县人云:许旌阳棺椁犹在山上。旌阳,许逊也,尝为旌阳县令。”斯在万县事也。
其在成都者,则有题张仙画像碑曰:“洵自少豪放,尝于庚午重九玉局观无碍子肆中见画像,笔法清奇,云乃张仙也。有祷必应。因解玉环易之,洵尚无子嗣,每旦露香以告,逮数年,乃得轼,又得辙,性皆嗜书,乃知真人急于接物,而无碍之言不吾诬也。故识其本末,使异时子孙求读书种子者,于此加敬焉。”
张仙,唐眉山人张远霄也。居邛崃崇真观,以应求子着,故苏洵购其图像礼拜之。
陈垣《道家金石略》称此为张仙打狗碑记,不解所谓。盖洵庆历八年作也。祷而生苏轼兄弟,两兄弟与道教之渊源可知矣。
外此最著者为文同。今存尚有《道士袁惟正字行之序》《成都府学射山新修祠字记》《成都府玉局观新建五符幢记》《利州绵谷县羊模谷仙洞记》等,与道教关系最密。
彼甞云成都庙会之盛:“太守与其属候城以出,钟鼓旗旆,绵三十里无少缺,都人士女,被珠宝,服缯锦,藻缋严麓,映照原野。浩如翻江,晔若凝霞。上下立列,穷极繁丽,徜徉徙倚,直暮而入。”则一时风土民气足以想见。文同则东坡表兄也。东坡最所钦服。
暑中往居济南,此笔记遂暂止,别有记述。八月赴内蒙考察亦另为记录,今真格基金会某君来晚餐,云:将在眉州办东坡美食节,率联及东坡宗教信仰事。为略说之,不能详也。2019年九月二十三日
二、川中道教石刻与书法
(前考蜀中道教事,犹可补论一二)论道教者,皆艶称李唐而于隋少所关注。言及隋朝,则谓隋文帝崇佛。
以辛德源《至真观记》考之,殊不然也。
此碑《道家金石略》失收,作于开皇十二年,云隋文帝第四子蜀王秀在蜀禀文帝之意兴道事,曰:“梁世崇文尚侈,其失也淫;周氏徇武任质,其弊也鲁。暨乎上帝,德载甄王,猷载宣率。况复曹参出相,重师黄老之术;申公诲道,更惇周孔之训。正之以福,彪之以文,市狱静而弗扰,词义粲而弥蔚。苞姬旦之多艺,兼季路之能官。”当时文帝父子以道治国之概况,粲焉可观。
文中又论道曰:“方知太极之理,元始之宗,法于自然,是焉名太”。斯早期太极说也,在周濂溪宣阐之前,弥足珍贵。
至于为开皇年号释义,牵联于道教,尤为玅笔,曰:“文帝披九光之宝蕴,受三洞之真文。道踪继东户之辰,托梦等华胥之夕。固以龙汉,协期开皇,阐其嘉运,岂止神明分福,勾芒锡其永年而已?”
隋之崇道也如此,乃可解释大业六年、十年仙云观为何俱有天尊造像。
至真观,开皇二年立,至唐,愈为宏侈,其事俱详卢照邻《益州至真观主黎君碑》。
然三教混一者亦渐起焉。张庭训《启大唐御立集圣山玄妙观胜境碑》曰:汉明帝永淳元年十一月十九日,元始化生三教圣人,而生正一法王,其后并有救苦天尊乘五龙,为慈古五娘造东西真像廿躯,渡众生亿劫,离苦恨长歌,及黄龙初冥,白马高临等语,佛教气味彰彰可见。
此碑周围现存佛道教造像龛窟七九处,造像千余尊,即为佛道交融之迹。三教合一,料在天宝间已盛行矣(按:碑立于天宝七年)。
至大历六年,李去泰《三教道场文》则三教合一愈见?会。自称二仪生一,万象起三,殊途而归,体本无异,法本无别,道亦强名,随化所生,同归妙用。其目标盖在“中含仙道,下育人灵”,其法则“首唱忠孝、迹重仁贤”也。后世之倡言三教合一,或建为三一教等等,俱不见脱此规模。
宋代崇道,真宗时编成《天宫宝藏》四千五百余卷,成都天庆观、郫县崇道观、青城山丈人观、梓州飞鸟县洞灵观、绵州洪德观各藏一部,蔚为盛事。
然据范镇《崇道观道藏记》,隋乃分经戒、服饵、房中、符箓凡四种,合三百七十七部,千二百一十六卷,而不着其目。唐有道家类,又合以释氏而得百三十七家、七十四部、千二百四十卷,以着于录云云。似释家已并入其中矣。
不惟释教经典并入道藏,僧人亦有居道馆者也。绍兴十九年,何朝隐《普成县玉虚观僧伽堂记》是为显例。
堂供石僧伽像,原见于寺侧,寺僧欲迁之入寺,石不能动,乃由玉虚观移入观中,故用以为佛老相安之征。文曰:“佛老不相为用久矣,然道一而已,三圣人教虽异,而其妙处未甞不同。其驱人之善,宅心亦未始不合,是以庄子谓诸子关老墨惠与己之道同出于六经,而陶隐居《真诰》记裴真人弟子二十四人,十八人学佛道,余学仙道。则道固三教均一,奚彼此之间耶?”
干道元年郭郊《玉虚观赐书记》为少数论道教与书法关系之碑。乃四川平武县牛心山所立,观有壁画甚工,而郭碑仅论其书,盖道家重书在画上也。
文曰:“绍兴二十五年,高宗以所临晋唐人书帖及《黄庭经》凡十轴,遍赐方国州各两函,一藏泮宫、一藏名山。”
殆郭氏借此缘会,宣称宋代以前,君王虽重书法,而书未必工。“唯我圣朝,太上皇帝,既一海内,专尚文治。飞白玉堂以宠词臣,大书萧寺以镇京邑,袭藏名山、颁赐郡国者,不可概举。圣书之玅,汉晋以来,所未有也。真宗仁宗,克绍前烈,书法有传,天下称颂。逮我太上皇帝,凛有祖风。万几之暇,绝无他好,专以翰墨为娱,夫书,心画也。心正则笔正,圣人以正心诚意之学鼓动天下,则薄海内外,孰敢不一于正?”文主颂谀,不免溢美,然宋室帝王竞骛书法之传统可见矣。
夫宋朝固以道教为国教,然据此文,则并不推源于黄庭、云篆、真文、金书,而钩联于柳公权“心正笔正”之说及《大学》之诚意正心。此合儒於道乎?道家传统转入儒家门庭,如道医于宋代转为儒医乎?可深思也。
川中石刻,向为治书法史者所漠视,故略及之。2019年十月二十四日
三、东坡居士、山谷道人
山谷屡自称道人,其为佛耶?道耶?
山谷作佛语尤甚于东坡,然或由于僧徒奉请题铭记事,或由于交际应酬,或由于求知深入,欲探究竟。当时士大夫盖皆然也,苟非辟佛成名,大抵若是。虽然中有浅深之异,或于二教有偏畸之嗜,相去亦不甚远。
且所谓“学道”或“道人”云云,或为泛指如山谷诗云“从师学道鱼千里,盖世功名黍一炊。”学道者并无特指,意与问学同也。至于“道人”,历来兼用于道士、和尚,亦非特指。故其依佛依道,尚须考证。
今考山谷于元祐四年至八年在史局为实录院检讨官。八年,吕大防奏请,以彼为神宗正史编修官,山谷以疾辞,乞宫观。至甲戌岁授宣鄂两郡亦皆未赴,继除宫祠。据实录,绍圣元年六月,山谷知鄂州管勾亳州明道宫于开封府界居住。而崇宁元年管勾洪州玉隆观。
盖自史局以后即灰心政事,乞宫冠以自养。而不幸一路贬谪,徘徊于川鄂赣贵之间。在戎州时且寓居南寺作“槁木寮”“死灰庵”,其心境可知也。
由戎而知舒州,又乞知太平州。崇宁元年六月赴太平州,九日而罢。遂管勾洪州玉隆观,嗣后又贬宜州而卒。可见仕途固然不顺,仕者固无心也。
宋代以道教为国教,道观即官衙。然毕竟为宗教机构,与管理人事之机关不同。故仕宦者皆视此为一中间地界,权不甚大,事不甚繁,虽官而可静养,似民而可食禄。风波之中,小小安乐窝,足以待机关化焉。
东坡由海南返,暂无实事,朝廷即命其提举成都玉局观,意义端在乎是!厥后如陆游、朱熹之仕也,亦辄请祠禄,咸与山谷同意。
然宫观虽官衙而终究是宫观,竺心梵净者居其所必不安怡,故必不愿乞此宫庙住持之职。观其是否乞请或愿接受派住,即可以定其人之信仰状况。若山谷、东坡者,其为道而非佛,亦可因此知之。
其次则修道之人宗旨在修。东坡、山谷皆多禅语,然此非修也。修习实践非纯粹理性事,亦非悟之事。文士说禅,均无悟前功夫,徒示机锋,大显悟后风光,扣其实诣,率皆野狐,东坡、山谷不免如此。
彼与道教不同,东坡于道实修,养生功夫甚勤,与弟苏辙皆服食,乃外丹功夫。山谷谅亦如此,《黄几复自海上寄惠金液三十两,且曰:此有德之士宜享,将以排荡阴邪、守卫真火,幸不以凡物畜之,戏答一首》足堪证明。
唯山谷似较东坡更具内养功夫。《在浔阳紫极宫感秋,追怀太白、子瞻》及《题紫极宫琼芒轩、龟壳轩、秋声轩》诸诗,俱可见其内养本领。
其言行也,乃与此同。尝语高子勉“重玄锁关钥”“要待玉匙开”。其钥匙为何?在一点无俗气耳。须“凿开混沌窍,窥见伏义心”。
又云“文章瑞世惊人,要须学行刳心润身。句法欲求清新俊逸,词源端在广大精神。拾遗句中有眼,彭泽意在无弦”者皆在于斯。此与赠白和卿云“觅句真成小技,知音定须绝弦”同意,皆为内向求诗一路。
凡世路能超旷者,言诗多如此,山谷道人之道约略于此可见也。
元明清人论山谷与江西,均从躯壳上起念,言其为硬语拗律、无一字无来历、于古人集中偷势偷意偷句为夺胎换骨等。
不知“夺胎”“换骨”皆道家炼养之说,金丹换凡骨,乃可得仙。肉胎、尘垢、凡骨,则俗。诗家超凡入圣,固不在文句形式间也。
绝弦之说、词源之指,湮没迄今。至余作《江西诗社宗派研究》始尽阐发之,而惜山谷修道之旨,世犹未之知也。2020年三月二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