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智燊译
老子哲学系统中之种种疑难困惑,至庄子一扫而空。庄子诚不愧老子此位道家前辈之精神后裔,能将道之空灵超化活动历程推至“重玄”(玄之又玄)。而在整个逆推序列之中,却并不以“无”为究极之始点,同时肯定存有界之一切存在,可以无限地重复往返,顺逆双运,形成一串双回向式之无穷序列。原有之“有无对反”,亦因各采其相待义、而在理论上得到调和【‘和之以天倪’】,盖两者均冥同于玄秘奥资“重玄”之境,将整个宇宙大全化成一“彼是相因“、“交赚互摄”之无限有机整体。
《庄子》最后一章《天下篇》更扼要点出老子思想之精义在于:“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
同理,以同法处理之,则时间与永恒二界之“变常对反”,亦于焉消弭。【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
庄子得于形上玄想戛戛独造,而成就如许者,除大道家之本色外,儒家孔孟之影响,名家惠施之挑战,兼综一身,有以致之。惠施,其契友也。庄之所以成其为庄【大方无隅】,有自来矣!孔子在《易经》哲学中,俨然系以时间在过去有其固定之始点,但展向未来,奔逝无穷耳。【“逝者如斯夫!”孔子川上之叹。】然而庄子,仅接受时间之展向未来,延伸无穷,却否认其在过去,由于造物主之创始,而有所谓任何固定始点之看法;且深知如何根据“反者,道之动”原理,以探索“重玄”,故毋需乎停留在辽远过去之中任何点上。实则,无论就过去或未来而言,时间俱是无限。其本身乃是绵绵不绝,变化无已之自然历程,无终与始。是以,儒家“太初有始”与“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之基本假定——事实上为解释宇宙创始所必不可,或者——亦在理论上为之根本化除矣。”
不仅时间之幅度无限,空间之范围亦是无穷。公元前四世纪末叶,庄子契友惠施——其人与希腊之齐诺(Zeno)在方法上堪称同调,皆擅于“归谬法”——将时间化为单元,或有积或无积,形成一套无穷系统,“无穷”者,语意双关:自内观之,则诸究极单元既不具广延性,是以无积,故曰至小无内;然而自外观之,则诸单元层层累积,重重无尽,延展无穷,故曰至大无外。此乃数理上之空间无限论也。约与此同时(战国之际),邹衍发展一套地理上之空间无限论,谓中国本土特世界全域九大州中之一小部分耳。【按仅八十一分之一】。庄子同意其说,却进而点出:以视全宇宙空间之广大无垠,地球体积更微不足道矣。
庄子复更进一步,以其诗人之慧眼,发为形上学之睿见,巧运神思,将窒息碍人之数理空间点化之,成为画家之艺术空间,作为精神纵横驰骋、灵性自由翱翔之空灵意境领域,再将道之妙用化成妙道之行,倾注其中,使一己之灵魂昂首云天,飘然髙举,致于“寥天一”髙处,以契合真宰。一言以蔽之,庄子之形上学,将道投射到无穷之时空范畴,俾其作用发挥淋漓尽致,成为精神生命之极诣。斯乃蕴藏于《庄子?逍遥游》一篇寓言中之形上学意涵也,通篇以诗兼隐喻之象征比兴语言出之。如:“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鹏之徙于南溟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也“、”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
宛若此只大鹏神鸟,哲学家之超脱解放精神,亦大可以“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变),以游无穷者。”
其精神、遗世独立,质然远引,绝云气,负青天,翱翔太虚,“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御气培风而行,与造物者游。《逍遥游》兹篇故事寓言,深宏而肆,诙诡谲奇,释者纷纭,莫衷一是,如郭象、支遁、成玄英等,言人人殊。然皆莫不以己意出之。兹克就上述之“无限哲学”及庄子本人于他处有关篇章所透露之线索旨趣而观之,其微言大义及真谛,可抉发之如次(可谓之一部“至人论”),主张:
一、至人者,归致其精神于无始,神游乎无何有之乡,弃小知、绝形累。
二、至人者,“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极物之真,能守其本。故外天地,遗万物,而神未尝有所困也。”
三、至入者,“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守其一,以处其和。”
四、至人者,行圣人之道,“能外天下,……能外物;能外生……能朝彻,……能见独,…能无古今,……能入于不死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
五、至人者,“与造物者为友”;“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体尽无穷、而游无朕。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逆,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
凡此种种精神生活方式【象征生命之层层超升】,实为发射道家式太空人之火箭舱,使之翱翔太虚,造乎极诣,直达乎庄子所谓之“寥天一”髙处,从而提神太虚,游目骋怀,捜探宇宙生命之大全——极髙明,致广大,尽精微。“逍遥乎无限之中,遍历层层生命境界”乙旨,乃是庄子主张于现实生活中,求精神上澈底大解脱之人生哲学全部精义之所在也。
此种道家式之心灵,曾经激发中国最上乘之诗歌,以宣泄其灵感。惟有最伟大之浪漫抒情诗人屈原,在幻想力之神奇瑰丽上,可与之媲美;惟有第一流之哲学诗人曹植、阮籍,可仰赞其髙明,以祈求灵感,俾下笔如神,才思奔放,淋漓尽致,充分发挥其浪漫意象,极荒诞不经之能事,而情采蹇塞,富丽万千。庄子在精神灵性上臻此髙致,邈邈逍遥,怡然适化,放旷流眄,回睨人间世,所见者何哉?但见熙熙扰攘,人人私心自用,处处猖狂妄行,充满我执我慢,而自我作古。【茫茫人生,孰非倒悬之民?滔滔浊世,尽是逐臭之夫!】争名攘利,尔虞我诈,恣情声色,趋乐避苦;小知间间,唯忮是求;觊覦权位,沽名钓誉。及其既得之也,又患失之;既享之也,又患其享之不能久。浮生几何?大验将至,死亡尽噬一切,刹那化为乌有。其尤不堪者,常人恒自以为是,自谓其一切行事云为,乃导于正知也;其一切取舍从违,乃发乎至慎也;其一切价值评估,乃确然无讹也。且自觉或不自觉,竟自称其从不曾神经错乱,丧心病狂,呈颠倒见也。人间世活力充沛,呈现为唐吉诃德式种种怪诞离奇之荒唐大观。
常人进得观来,个个宛若唐吉诃德与尚哈?庞杂主仆二人一般,神摇意荡,昏念妄动,行径举止,俨然一泥骑士之风。观其误风车为巨人,误山羊为武士,误野肆为古堡,误粗食为珍馐,误贱娼为贵妇,而惊为天人,彼真骑士也夫!何其潇洒自如耶?以迄囚车载之返里止。世人见者,大笑之,相与讪搪不已。然则世人抑又髙明几许?孰非自命不凡,自认通情达理。果其然耶?世人自以为是,自命能知去妄任真,动必征实。天下事多如此,滔滔者,皆是也。然而,在哲学之领域中,吾人与庄子相值,偿来照面,其精神超脱空灵,戛戛髙致,造妙人玄,足资启人层层上升,提神而俯,透视宇宙重重境界。在常识之层次上,世人固自谓已得真实存在矣!已见真理真实矣!其观点而俯之,则次界种种,但觉其可笑耳。然若吾人再提升一层而俯之,则常识界果何如耶?若更戛戛深造,极髙明,致广大,尽精微,透视大千世界,宇宙万象,回睨层层下界,则不禁慨然惊叹,前尘迢迢隐没,特悲喜闹剧之大全耳!其中吾人素所执为“真理真实”者,实不抵“虚妄幻相”,今竟受其嘲弄,而为之全部推翻矣!道家之超脱解放精神,恒归致于“寥天一”之髙处,不禁髙声呼唤:“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然而,世间常人却大可应声而答曰:“吾何至丧心病狂若是?人生在世,惟己也,功也,名也,堪称首要。”若双方各坚持其立场,则理想与现实两界之间,即无从栽接贯通。庄子哲学主旨,固在于揭示人类种种超脱解放之道,然其重大问题,亦关键在兹。严格言之,问题核心在于《齐物论》。孰可当此巨任?斯盖任何民主领域内争议之中心论点、关键所在。无真平等、即无真民主。然而“大公至正”义下之平等,谈何易易?理想之士,固力主向上看齐,然而世人却宁要向下拉平。关于此点,庄子言之甚谛:“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解决斯难,究应如何?兹引庄子书中一段,持为线索:“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耶?其远而无所至极耶?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此段解释,容有不同。一方面,世上思想家处现实界中,志在齐升万类,使臻于更髙尚之存在境界,而于髙处捜奇,探求生命之大美。然而智者遗世独立,孤怀远引,抱持髙尚理想,久处于其个人一己之抽象思想领域,大可逆转空间方向,而回眸人间世,视为其理想实现之自然之地。世间事物,自髙处遥遥瞰之,其寻常之怪现状,顿成一片浑融,故可忽之、恕之;远而望之,但呈现象征天地大美之诸层面。余尝多次乘飞机遨游,临空鸟瞰爱丽湖区(LakeErie),饱餐地上风光,秀色美景,尽收眼底,叹为奇观:云层变幻,映叆万状,瑰丽雄浑,气象万千,胜米芾、鲁本斯神技多矣!令余不禁悠然遐想地上必有天国!另一方面,大鹏神鸟绝云气,负青天,翱翔太虚,其观照点所得之景象,固永胜地上实物百千万倍不止,然以视无限大道之光、照耀宇宙万象、形成统摄一切分殊观点之统观所得者,则又微不足道矣。真正圣人,乘妙道之行,得以透视一真,弥贯天地宇宙大全。一切局部表相,无分妍丑,从各种不同角度观之,乃互澈交融者,而悉统汇于一真全界整体。一切分殊观点,皆统摄于一大全瞻统观,而“道通为一”。
此旨可阐明有关相对性及相待互涵性等重大问题,容于下文各节讨论之。兹专就“统摄一切”、“道通为一”而言,倘使吾人但采取某一立场,而纯从该固定立场以观照之,则仅得其有限之透视而已【所谓蔽也】。吾人犹是笼中之鸟,束缚依然如故。常人困处尘世间,固已如是,大鹏神鸟之翱翔太空,亦复如是。即于道家,倘使其观照点一味执著于“寥天一”上,而受其限制,则何逾常人?吾人于此竟发现一大公同基本立场:而可谓常人、鹏鸟、与哲学思想家,皆众生,一往平等。在此一大公同之平等立场上,方能共同建起一套平等观,揭示凡吾人类,皆同处于限制束缚之境,故必须尽超脱之,以追求澈底之自由与解放。常人心胸狭隘,世所周知。欲尽窥大鷉神鸟偏见限制之征候,固非易事。然而欲凿破哲学家理障偏见之硬壳,则尤难也。故庄子乃妙拟寓言,以“河伯”代表卑陋渺小之哲学家,而揶揄讽剌之。“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北海若欲有以悟之,乃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以语大理矣!”
超脱解放之道,含大理有三,兹综述之,如次:
一、个体化与价值原理——主张万般个性,各适其适,道通为一,是谓大道无限,其中个体化之有限分殊观点,就其独特性而论,必须接受之,视为真实。盖任何个体实现,皆各表价值方向,各当其分,故于其重要性不容否认或抹煞。是以,郭象注《庄子》首章曰:“夫小大虽殊,而放于自得之场,则物任其性,事称其能,各当其分,逍遥一也。岂容胜负于其间哉?”例如:鸽子鼓翼,飞上小树梢头,以视大鹏展翅,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其逍遥一也。
二、超越原理——主张个体化与价值之实现,皆受制于其本身特性范围,而各有所不足,犹有待乎种种外在条件,而多少非其所能控御者也。除非将个体存在之范围予以扩大,纳外在条件为内在己有,个体即必受外在控制,而丧失其内在自由。此种内具不足之憾,如支遁所示,使个体一旦实现,即必须致乎更崇髙完美之境,以超越其本身之种种限制。然而,个体本身既不断外骛、逐物外驰,遂同时产生自我乖离、异化之危机。
三、熙化自然原理——主张以浃洽自然对治斯憾。夫唯上智,至德内充,玄同大道,妙契无限,为能冥合无待。郭象、向秀曰:……统以'无待之人,遗彼忘我,冥此群异,异方同得。……是故统小大者,无小无大者也。……齐死生者,无死无生者也。……故游于无小无大者,无穷者也;冥乎不死不生者,无极者也。天地以万物为体,而万物必以自然为正。自然者,不为而自然者也。……故乘天地之正者,即是顺万物之性也:御六气之辩者,即是游变化之涂也。……此乃至德之人玄同彼我者之逍遥也。……夫唯与物冥而循大变者,为能无待而常通,岂独自通而已哉?又顺有待者,使不失其所待;所待不失,则同于大通矣:故有待无待,吾所不能齐也。至于各安其性,天机自张,受而不知,则吾所不能殊也。
郭向注庄,畅言自然浃化原理,逻辑上与庄子主旨“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实理无二致也。
兹请共同努力,击破偏见之硬壳。夫偏见者,深入人心,执去而后悟生,精神上乃得真正之超脱解放。据老子所见,常人无常心,怪挺而自矜。庄子深悟斯旨,故能更进一步,洞察其后果。世间常人,莫不欲他人之同乎己也,莫不恶他人之异乎己也。此种一厢情愿式之想法,使其崇己凌人,贡髙自是。设使他人亦心态一同,则人人争先恐后,天下后果,岂堪设想?庄子有鉴于此,痛人人之私心自用,偏执不化,故倡“丧我“、”复真”,以对治之。是即“齐万物”(齐物论)之功也。实则,此乃中文汉语“齐物伦”之误读。
如前文所示,“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揆庄子立说之真正动机及本意,乃在于为人类万般个性之天生差别,谋致其调和之道,而和之以大道之无限丰富性,并非化除于漫无的准,意义贫乏之单一性、或表面上之平等性也。是即建设性哲学之批导功能,而出之以超哲学之层次者也。《齐物论》,由章太炎氏依佛家唯识宗立场阐释之,乃是讨论万物之澈底一往平等性。
其真谛,绝非但从诠表一套对生命万象之平等观,谓一切了无差别云云,所能尽。卒终为论,欲使此一大澈底平等之理想得以实现,必须尽舍一切文字言说之虚妄,一切名言指谓之不妥,以及一切对缘生论之误解;反之亦然,诸执尽舍,真正平等之理想乃现。一言以蔽之,大道无穷,对其充实性、丰富性、与无理性,吾人只合默而识之,深心体会,不可言说故。为建立此种激底平等哲学,须经历三重重要步課:
第一、“自我”一辞,其意指之暧昧性,必须澄清之,始能决定何者当丧,何者当复;
第二、语言之为用,固在于藉以探究表相与真实之确定,故必须洞识其性质及其限制;
第三、实质相待性之理论结构,必须安立而说明之,藉以解决哲学之中诸多根本争论。
自余现之,“自我”一词,由庄子用来,含五义:
盖有一、“躯壳之我”,吾人藉以从事物理及生理性质之诸活动,得与外在物质世界相与而交通者也。此肉身躯体之我,乃吾人之大患。为一切诱惑之渊薮,诱致种种欲得与享受,使吾人贪婪无厌,丧尽独立,依赖成性,不可自拔,终陷于奴隶悲惨之境。【老子曰:“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
此外,尚有二、“心理之我”,化成意识之种种分殊经验状态,其作用在于对心理兼物理环境之各方面起被动反应。吾人为诸意识状态而析为种种认知兴趣,由之而判为种种经验点滴,更因之而裂为粉碎,无从弥合,以复成一完整之人格总体。
此外,更有三、所谓古怪之“心机之我”,心机所择对象,范围一定,化作小知间间、与俗情溢溢,处处误推真假,作茧自缚,妄议是非,纠缠不清,谬执得失,不能自拔。凡此一切,皆集结而成“妄我”,“妄我”舍尽,乃登智境。
除上述三义之外,“自我”一词或指四、自发精神之“本性”,是即理性之大用。
或指五、永恒临在之“常心”,冥同无限大道之本体前者、庄子谓之“灵台”或“灵府”。章太炎《齐物论释》则谓同“阿赖耶”或“阿陀那”识(AlayaorAdana),“末那”识(Klista-mano?vijfiδna)依之为内在真己,“阿陀那”本身则否。后者庄子或谓之“真宰”,或谓之“真君”,是乃绝对之心体,至髙无上,支配知识界中万物一切者也,或谓之“常心”,是乃永恒之精神本体,唯普遍临在一切心灵之上圣心灵(theInmdamongallminds)始能得识其究竟。章太炎谓之“常心”,同于“阿摩罗(Amfira),或清净无染之佛性。在道家之系统中,则显指广大无限之道性。
除非在前三义下“妄我”舍尽,无上真己即无从实现。自庄子看来,吾人之必须尽丧小我妄我,乃所以能复其大我真己也。大我真己非他,道本是也。
兹请探究语言问题。语言固用以确定知识之种种可能法式者也。通常世人皆笃信语言、词谓表达,皆直指真际之诸多层面。然据庄子看来,此种语言之"图标说”,其本身即是一大偏见。庄子于《齐物论》各章节中,扬乎其言之,曰:
(甲)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
(乙)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丙)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也》。
(丁)言辩而不及。乍视之,上引所言,其涵义至难索解。然章太炎之《齐物论释》则甚能明之。
困难症结,在于素朴实在论之固执独断,常人与批判反省力不足之哲学家,一无幸免。彼等执持万物一切皆真实无疑,盖以物物各具其内在特性,而可藉语言名词描述之者也。此种偏执独断表现之型态有三,兹缕述之,如次:
一、任何待知事物,可藉某项定义或某组定义,而妥当解释之
二、任何现象,可藉推溯真因或所涵因果连锁关系,而正确了解之;
三、任何一组性质,可藉归诸最后实体或潜存实体,而圆满设想之。
显然,此三种认知方式,皆端賴语言之使用,而语言之本身,复充满种种根本谬误,而应予根除者,例如:“一”可界定为“二之半”,或“零点五之倍”。至于“二”,则势须界定为“一"之倚;至于“零点五”,则势须界定为"一除之以二”。按此乃一套循环定义。结果所致,非使真正之问题论点取消不见,即只合如此这般,循环一大套,而推之不已。岂非以更进一步之未知,以释其所不知?试问定义所坚持之知识妥效性,毕竟安在?甚至此一套循环法于近代号称精确科学之中,亦在所不免。例如爱丁敦爵士(SirEddington)于其名著《物理世界之自然观》讲演集中所示,诚所谓举证历历,斑斑可考者也。
至于数理逻辑之严格推理,亦陷于同一窘境,其它更岂待多言?在一套依条件语句而形成之演绎系统之中,有效结论,必基于前提,而前提若属已证,则必有其它前提或另一组前提,为之保证。准此类推,以至于“零类”前提。从庄子之眼光看来,古典传统之自明公理说,无非一套逃避论点之方便巧;而“零类前提”云云,更不过只是一套虚美空言,门面话、说说好听而已。同理,庄子之所以驳斥对事物之因果解释,更不待辩而明。观其在在表现一种无穷逆推序列之谬误,可知也,除非掩饰以某项究极自因。按“无因之因”云云,实属虚妄臆测。抑有进者,诉诸实体概念,以求解决知识上之疑难问题,更非正本清源之道。
何谓实体?其为物也,既不可定诸真实感觉,复无法得诸有效推论。澈首澈尾,特虚妄安立、冒袭推理之名耳!至于如何出此思想窘境,自应有一解难之道,当于下文详之:吾人目前获致另一理据,即庄子所藉以提供一套相待观之理论结构,而足以解决更大之困惑者也。肩使人人执著一种偏见,自以为是,不願他人,则世界将永无宁日。个人与个人争、个人与全体争、全体与全体争,循至天下滔滔者、莫非普遍相争——即普遍之思想战争,勾心斗角。
凡此一切,归根结底,起因于个人【私心自用】,更由其自我中心,其视己也,乃万物之权衡。世人其异乎己者,皆谬,唯己独是。此种率意妄判是非,.实出于误解自我。唯个体在空间之中,乃一一厘然可分,而在其生存或存在上,抑又彼此互相排斥。设某人为一个体,尤其为一好事者,则极可能处处干涉他人之思想方式。复次,设某人为一区区分析意识,则必难与他人和谐共处、相与犹耳目之不同功也。盖目之分殊功能唯视,耳不与焉。抑有进者,设某人为一小知间间,一切行事云为,动辄宛如一具“心机”,则其人势必尽然摒斥其它一切类似之“心机”,一是而返决诸己,率尔下断。简言之,其为人也,脱诸本心,故丧心病狂耳。庄子有言曰:“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谓)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
夫真我为妄我斲伤之深,盖亦明矣。其唯一补救之道,即求诸本心之健在;心之理性大用,在于能使人人洞见自我中心之陷阱,而免于形成对是非标准之误断也,是故,吾人但凡具有一颗能思之心者,即应当下了悟万物相待性之重要意涵。作为一大哲学基本原理,此种相待观,便有化除一切自我中心偏见、意执、我执之威力,而化为相互了解——通彼我、齐是非也。相待观之要义,庄子畅发之,如下:
第一、在全部自然界中,即是观之,则物物皆是也;即彼观之,则物物皆彼也。故彼也是也,俱是相待观成I是也因彼,彼也因是,彼是相因故。就彼是相辅相成而言,是即彼也》同理,彼亦即是。
第二、在人际关系之领域中,凡即个人范围观之,则人人皆是一我,盡人人皆以“我”自称,然同一之人,即他人观之,则人人皆是一他我,而称之为“尔”、"他”。微他我,则此我焉得有?征此我,则他我为子虚,故我也,他我也,本质上,乃存在于一种相待而有之关系中。
第三、在知识之领域中,我之所言,即我观之,则可谓之曰真。同理,尔或他之所言,即尔或他观之,亦可谓之曰真。故真理,固基于变异之立场:然语其性质,则为相对,而非绝对。我所谓之真者,其理我能识之;尔所谓之真者,其理尔亦能识之;于他人亦然。尔所言之当否,我固可以疑之;反之,我所言之当否,尔亦有权质问。一旦观点变改,立场更迭,则昔之一度为真者,可以变假;昔之一度为假者,可以成真。真也假也,但表程度等别,而非种类不同。至于如何力求融会一切局部相对真理,冥同于一广大悉备之相辅相成系统,而表征于大道无限,庄子曾出以种种论证,其谛听之: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尔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暗。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同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
职是之故,实质相待性系统,乃一包举万有、涵盖一切之广大悉备系统,其间万物各适其性,各得其所,绝无凌轹其它任何存在者;同时,此实质相待性系统,复为一交融互摄系统,其中一切存在及性相,皆彼是相需,互摄交融,绝无孤零零、赤裸裸,而可以完全单独存在者;复次,此实质相待性系统,更为一相依互涵系统,其间万物存在,均各有其内在之重要性,足以产生具有相当价值之效果,进而影响及于他物,而毕竟对其性相之型成而有独特之贡献者,抑有进者,在此系统之中,达道无限,即用显体,而其作用之本身,则绝一切对待与条件限制,尽摄一切因缘条件,至于纤微而无憾,然却初非此系统之外之上之任何个体所能操纵左右者也。
尤其人类之个体生命,在未进人此无限系统之前,必先备尝种种限制、束缚与桎梏。今妄我既丧,并其在思想方式与语言使用方面之种种偏见妄执而尽超脱之;更藉参与此达道之无限性,吾人自可当下重新发现圣我之本真面目,于是豁然了悟:此不可言说、不可究诘之根本原理,在无限界中巍然屹立,唯其无限,故能完全摆脱一切循环定义与条件语句之虚妄构划及其限制。由此实质相待性系统所表现之诸特色,吾人遂径可契会庄子“万物与我为一”之最后结论:“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是之谓真人。”(“天”之为言,犹斯宾诺萨所谓创造、能生之自然)“真人”者,“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
且夫庄子之欲令孔子大弟子颜回改宗真正道家,岂戏言哉!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最后,庄子终于完成其道齐万物之宏图,使无生物、有生物、人类、心灵、精神等一是皆齐同于无限,无限者,即天道,弥贯万有,无乎不在,于以揭示一大真理;万般个性澈底一往平等,乃自然浃化所锡至福也。《庄子》第十七章《秋水篇》发挥一套形上学理论,藉明万物,如小大、有积无积、内外、心物、彼我,……一往平等,终无差别。其论平等性,实澈底之至。将举凡一切基本差别,如变常、时间永恒、善恶、贵践、正谬、有为无为、有无、死生……等,统化为“休乎天钧”,“道通为一”。此种“道”齐万物之方式,乃是一桩齐同万物于精神升扬之伟大运动,神乎其技,奏演于深不可测之玄境者也。自余观之,斯乃精神民丰之形上意涵,举凡其它一切方式之民主,其丰富之意蕴,胥出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