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定我们以现代的眼光来回顾宋代,那么宋代国势虽然积弱,但是文化却十分之高。特别是在文学艺术方面,造诣尤高。这是什么缘故呢?据我们来看,汉唐有许多大臣,大半是不学有术,象汉代公孙弘、赵绾、张禹之类,都能够以术邀幸,巧佞固宠。而宋室对于“优礼士人”,则悬为“家法”。此乃宋太祖病笃之时,在病榻前就特别交代宋太宗赵匡义,要以后宋室皇帝,不可以侮辱士人。因而宋大臣极多饱学之士,他们虽是高官显爵,但是对于一介平民的石祖徕很推崇,对于诸生而入太学的胡瑗,也非常之尊重。就因为他们本身很有学问,比如说范仲淹身为文臣而兼将才,也是第一流的大词人。象是“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这一首“苏幕遮”,使你读起来,但觉离情万里,乡思无限;为词境开拓了无穷的远景。此外韩琦、欧阳修、晏殊、苏东坡、张先……亦复如此。欧词温柔敦厚,深得诗教之旨;不过较之范词,稍欠阳爽之气。一直到南北宋之交的辛弃疾。
这一类大词人,一扫唐末纤巧细弱、迟暮柔靡的诗的风格。而把它提升到极空灵、极瑰丽的宽阔的境界。词虽又称做“诗余”,但词的境界却比诗扩大了很多。它的造诣有时高过六朝的诗,甚至有时高过唐诗,几乎可以直追三百篇,可认为它是三百篇的艺术世界的重生再现——这是宋代儒臣而兼词人的一种特别造诣——宋人在哲学上是执持理性,但是理性却无法兼管到情感生活这一方面。这一种诗的情操,是透过词的极大的创造的幻想,弥漫在宇宙一切层面、一切境界之中,去表达宇宙人生的一切相与意义。再加上宋代造型艺术的画家,他们有第一流的天才,把宇宙点化了,成为至高无上的纯美的世界。于是,画家,词人,他们共同参赞化育,担当改造世界的最大责任,他们也尽了他们最大的责任。然后在这个世界上面,“美”已经变做“Ethical Value”(伦理价值)。因此,到了宋代中叶以后直至南宋,当哲学家进入这个世界时,只要怀抱着道德价值的理想,就能立即同艺术上美的境界联贯起来。这就是北宋理学也能兴盛的原因)。
所以宋代在政治上、军事上虽是积弱的衰世,但是具有中国历史上罕见的高度文化成就。当然,时至今日……宋代文化的遗迹,包括很多艺术品已经不容易看到了;甚至高尚的文化情操也不能保存了;即使是诗的创造的幻想,也因为对古典文字的隔阂,斩断了千古维系的线索,不大容易领会了。但是你假使要看宋代文化高度的成就的话,有时候是“礼失求诸野”,我建议你到日本去看一下,但是切勿去东京——那是纽约、伦敦的变相,没有什么可看的。你不妨到奈良、京都去,那可以说,他们保留了不少宋代文化的遗迹——包括从园艺到都市的设计,从山林的布置到建筑的风格,乃至室内装璜、摆设……等等。有许多令人流连难舍的地方。可惜是我们现代人难得有这份雅兴了。至少有时候令我们很痛苦:我们中国一向是文化这样高的民族,历史是这样悠久。但是近百年来同西方接触了之后,许多文化上的优点,不仅不知道保存,反倒是去之唯恐不及。这份深深的感喟,何人解得?暮色苍茫,黄昏夕阳,又何人与我共领此人间愧色!
讲到这里,我们再来回顾中国的历史。唐末五代是中国历史上最黑暗而充满了罪恶的时代,这个时代如我以前所说,几乎是无善可褒而只有恶可贬的时代,如梁朝君主的灭绝人伦、冯道的鲜廉寡耻,“一行传”的择善类为难。如此等等,似乎中国历史就此断绝而无以为继了。然而剥极而复,否极泰来。中国人又以其绝高的智慧,重继绝世,再开太平。两宋时代在国势上虽不逮汉唐,但在文化上却绽绚丽的光采,其成就堪称中国文化的复兴!而且复兴到很高的高度。比如我们现在讲建筑,请你不妨到故宫博物馆或是外国某些大博物馆,去欣赏宋代——不是清代——所留下来的“清明上河图”。在那么一个僻处于黄河泛滥区的开封,其城市、街道、宫墙、庭院、桥梁、堤岸、市廛、民宅,乃至花草树木、假山鱼池,与自然景观一一配合起来,可以说无一处不表现高度的形象之美,令人赞叹不置!此外如文学诗歌、绘画雕刻以及其他种种工艺品无不尽善尽美,即使汝窑一片瓷,在今天也成为收藏家心目中之瑰宝。
所以然之故,我们依然要追溯到五代。在这么一个黑暗腐败的社会里,中国人依然出现了许多绝世的大天才,这些大天才们,上次我在课中已经介绍过了。就是在造型艺术方面,有所谓荆、关、董、巨四大画家。他们笔意所至,把宇宙中的顽石,都贯注了创造的生命,变做极大的创造生命活动的中心,而后山峦之美,无论是春夏秋冬或是晴阴霜雪;流水之美,无论是长江大河或是溪泉瀑布。其萦曲回折,变化万千,把整个字宙刻画为一幅生动活泼的“Creative Beauty”。至于文学诗歌方面,如五代词的艺术成就,我也在上次说过了,可说是美不胜收。其中几位大家,如韦庄、冯延巳、和凝等人,其诗情之敦厚蕴藉,诗词之华丽典雅,诗境之高尚自然;篇篇皆如精金美玉,可以直追三百篇。其境界之浑闳阔大,几乎只要把题目一点示了之后,就胡然而天,胡然而地,任是什么道理,什么情绪,都可自由发挥。然后我们再谈到李后主,虽然他是亡国之君,但他对于政治上所造成的罪业,丝毫也不隐讳,绝不闪避他的过咎。他以真挚的丰富的情感,赤子之心肠,回想故国之山川人物及一切如烟往事,其朴实坦然,童真无瑕,令人流连不忍,凄惋难禁。即使一贯被人误会是荒淫好色的韦庄,但是他怀抱中的美人,简直是以宗教圣洁的心灵,好似捧了梅花在胸怀中一样;这个美人是玉洁冰清,高贵神圣而美丽得不可言喻。他对这个美人丝毫没有亵渎之心,而只是表现他无比真诚的崇拜和欣赏。
由此看来,这么一个在政治上、社会上、道德上,如此堕落的罪恶世界,如我以前所说,竟然透过道家所谓的“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把这么一个丑恶世界,点化成为丰赡富丽的艺术美的世界,然后再和宋儒的道德精神一旦结合起来,这样子就把五代的丑恶世界转变成正当而美丽的好社会。这一段历史的事实,堪称人类文化史上的一个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