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记:
9月10日,正是教师节,却从复旦邓安庆教授处获知张世英先生仙逝的消息,非常震惊。回思自己三十多年来与张先生的交往点滴,心情难抑。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在北京师范大学读书时,因导师杨寿堪教授之缘,得以结识张先生。杨老师非常尊敬张先生,张口闭口张先生怎么说怎么说。杨老师似乎有意让我亲近张先生,每次请张先生从北京大学到北京师范大学讲学,总是让我跟车去接送张先生,是以经常和张先生在一起聊天。我观张先生之为人,谦谦君子,与人为善,张先生之为学,博采诸家,而成己说,堪称中华新文化运动以来之一巨擘。我之入学数十年,心中有惑甚焉。佛学入华,终有玄奘大师,亦有慧能六祖。无玄奘大师,中华之胸襟无以广,无慧能六祖,中华之精神无以立。耶教入华亦有数百年。当今之世,似乎满足做玄奘大师者多,而志在做慧能六祖者少。以此观张先生,既能廓然如玄奘,亦能卓然如慧能。而我之秉性,似更亲近慧能六祖。二十年前何以南渡?二十年后何以北归?人世苍茫,宇宙浩瀚,其间得无意乎!今张先生仙逝,翻出去岁金秋十月赴京看望张先生日记一则,录出而稍作润色,既为先生送行,亦反躬自省矣。此记。
魏敦友,匆草于武汉沙湖之滨,湖北大学哲学学院
2020-9-13
昨晚和李家莲博士从武汉天河机场乘机到北京看望了张世英先生。张先生今年已是98岁高龄的耄耋老者了,我不见他,已有21年,前不久因为重返湖北大学的因缘,很惊讶地从湖北大学党委书记尚钢先生的口中得知他在赴京看望张先生时张先生多次问到我,我听后非常感动,想着哪天有空就去北京看望老人家。不曾想李家莲博士告诉我她做好了一个十分精美的相册,收集了张先生1938年武汉陷落后在湖北省第六高级中学念寄宿学校时的一些珍贵照片,一直在想找机会送给张先生,家莲博士知我和张先生熟悉,也在找机会赴京看望张先生,正好我们结伴同行,由我事先和张先生约好周日一起到北京看望张先生。
前天我和张先生联系时,他告诉我正好周日有事外出,昨天知他可能上北京大学参加张岱年先生的110周年诞辰会,他建议我们周一去看他,但我我们已买好了机票,而且周一必须回学校,所以我们约好周日下午五时见面。我和家莲博士从北京机场出发,到达张先生在昌平的家时,正好五点。我们打电话给张先生,保姆接电话并告诉我们张先生刚从北京大学回来,正在等我们。
见到张先生非常激动,紧紧握着张先生的手,仿佛回到了当年,令我颇感欣慰的是,张先生今年虽然已经98岁高龄了,但是身体还好,只是微微有些弯曲,记忆力好得惊人,多次问到我这些年的情况,可以看出老人家对我的关心与惦记。
我和家莲博士此行的一个主要目的是向张先生赠送她精心编辑的一本纪念册。家莲博士是一个有心人,当她得知张先生曾经在抗战初期由长江上溯辗转到达她的家乡建始县并在今天的三里民族初级中学所在地完成高中学业后,就分别委托刘艳女士和现在正在三里民族初级中学担任校长的李天昊先生收集了一些与当年当年读书时的校园有关的当地的照片,相册中的照片重点反映了张先生当年就学时的小溪,木桥,松柏,以及纪念碑文等。家莲博士将收集的照片悉心编辑并制作成了精美的相册。当家莲博士将她精心编辑的这本纪念册送到她十分敬仰的当代中国著名哲学家张世英教授手里时,我感觉到这是一次跨越时空的相遇,是新老哲学家对中国历史的一次缅怀,及打开画册时,我又感觉到张先生仿佛穿过历史的时空,一瞬之间就回到了81年前的那个沧桑岁月。张先生一边翻看这些照片,一边对我们说,那是1938年武汉陷落前,国民政府为了保存文化种子,迅速组织武汉地区的学校和学生沿长江向西部撤离,本来计划到武当山组成联合学校的,但人员尚未到武当山,就已获悉武当山已被日军占领,没有办法,只得进一路西行,从武汉出发,在长江上颠簸了七天,最后终于到达了宜昌市。此时的张先生只有17岁,还有许多年龄更小的学生。他们在宜昌看到当地报纸上赫然写着八个大字:“焦土抗战,武汉大火”。很多人都以为留在武汉的家人死了,一些十多岁的中学生情绪失控,就坐在马路上痛哭。我看到张先生说到这里,神情极为严肃,足见此情此景在老人家心中是何等的创痛。在宜昌市短暂停留后,他们继续西行,最后在今天的建始县三里民族中学所在地安顿下来。
张先生接着告诉我们说,建始当时的生活极为艰苦,常常是八个学生齐刷刷站着,围着仅盛有极少黄豆的一个圆圆的铁盘吃饭,饭是由少量大米与红署一起熬成的粥。建始三年,真可以说是三年未尝肉味。讲到这里,张先生非常感慨地对我们说,这是他的生命历程中最为艰苦的三年。三年之后,到1941年,张先生以优异成绩考上了当时著名的西南联合大学,生活大为改善,甚至经常可以吃上红烧肉。张先生说,虽然建始生活极为艰苦,但学习并未耽搁,学生们极刻苦努力,老师们非常优秀,就学术不平及学养修为而言,甚至今天许多大学的教授们远远不及那时的中学教员。
张先生特别给我们讲到一个细节。有一个同学家里非常有钱,在当时的邮局的楼上租了一间房独立居住。这个学生与张先生最要好,就特别邀请张先生去住。很多年后,那位同学早已作古,张先生故地重游,很惊异地发现,当年邮局的房子还在,更为奇特的是,张先生看到邮局房子楼下正坐着一个与他年龄相若的老者,言谈之间,竟然一起回忆起当年的情形。对张先生来说,这真正是人生的一个奇遇啊。
时光毕竟过去了81年,今日之三里已大变样了,不复当年模样。惟曾经流淌在校园的小溪之清澈一如当年。溪流边有两棵青松笔立,张先生似辨不出来了。家莲博士忙在旁解释说,这两棵青松在您那时还是两株小松树呢。张先生听家莲博士如是说,微微地笑了。
纪念册中最珍贵的大概是1939年(民国28年)学校所立的一个石碑了,碑上虽然文字黯淡,明灭难睹,但从依稀可辨的文字中可以看到当年沧桑的岁月。碑文主持人是郑万选先生,张先生告诉我们说是当时的校长,但张先生自从中学毕业之后,再也没有见过郑校长,听说郑校长五十年代受到严厉批判,他不堪忍受屈辱而自杀身亡。
张先生沉浸在历史的悠悠波涛之中。他给我们谈到吴国祯、黎志(闻一多的侄儿)等人,这些人当年是张先生的同学或朋友,他还特别谈到赵紫阳,张先生说从相关记载中得知赵紫阳当年也在建始中学读书,高他半年,可惜不认识。
时间过得很快,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我看手机上显示已经六点十分了,天色已暗。我们决定和张先生告别,但张先生坚决不允,再三要求我们留下来请我们吃晚饭,并让保姆李阿姨叫车过来,说十分钟就可以到酒店。我看出了张先生的诚恳与决绝,心中非常不忍心拂却张先生美意。不过我想到张先生已98岁高龄,虽然身体还好,精神不错,但毕竟一天劳累,实在不忍心,便托故说我们还要赶路。张先生勉强答应了。
我们离开时,张先生起身送我们到门口,张先生毕竟年纪大了,有些颤巍巍的,这时我注意到了张先生凝视我们的眼神中的不舍,我心头一颤,眼泪几乎要涌出,赶紧转身下楼了…….
魏敦友,匆记于北京如家酒店116室(北京苏州桥国家行政学院东门店)
2019-1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