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卷本《张世英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的出版,是我国学术领域的一件大事。《文集》具有重要学术价值,体现了张世英先生对中华文化的贡献,彰显了我国当代学者的历史责任和精神追求。
追求人生的神圣价值
张世英先生的人生和学术体现了一种高远的精神追求。张先生说,他的学问是他内心的一种表现,“自己心里好像有泉水要涌出来”。这使我想起熊十力先生和牟宗三先生对做学问的论述。
熊十力先生说过:“为人不易,为学实难。”就是说,做人不容易,做学问也不容易。熊先生的学生牟宗三先生有一个讲演,对这两句话做了解释和发挥。他说,对一个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学问你都可以做的,这个学问必须进到你生命的核心里面去:不是自己的生命所在的地方,就没有真学问出现。这番话使我想起北京大学的很多前辈学者,到了80多岁、90多岁的高龄,他们的生命力、创造力依然十分旺盛。如冯友兰先生,他晚年眼睛看不清了,耳朵也听不清了,但依然在写《中国哲学史新编》。一直到1990年,他95岁临终前才完成最后一卷。用冯先生自己的话来说,他就像一条蚕,“春蚕到死丝方尽”,他是“欲罢不能”。冯先生为什么这么呕心沥血?因为做学问是他的生命所在。又如朱光潜先生,在粉碎“四人帮”之后不到3年的时间里,就连续翻译出版了黑格尔《美学》第二卷、第三卷,歌德的《谈话录》,莱辛的《拉奥孔》,加起来有120万字。当时他已经80岁高龄了。朱先生晚年又动手翻译意大利学者维柯的《新科学》,到去世前才译完。朱先生为什么这么呕心沥血?因为做学问是他的生命所在。
张世英先生继承了北京大学这些前辈学者的传统。他在《境界与文化》一书中提出的“美感的神圣性”这个观点,集中体现了他的人生追求。在一次美学沙龙上,张先生和杨振宁先生先后发表演讲。张先生认为,讨论“美感的神圣性”的意义,就在于赋予人世以神圣性。美除了应讲究感性形象和形式之外,还具有更深层的内蕴。这种内蕴的根本,是在天人合一、万物一体的境界中,感受人生最高的意义和高远的精神追求。杨振宁先生说,研究物理学的人从牛顿的运动方程、麦克斯韦方程、爱因斯坦狭义与广义相对论方程、狄拉克方程、海森堡方程等“造物者的诗篇”中,可以获得一种美感、一种庄严感、一种神圣感、一种初窥宇宙奥秘的畏惧感,可以从中感受到哥特式教堂想要体现的那种崇高美、灵魂美、最终极的美。杨先生说的是科学家,其实艺术家也是这样。艺术家追求美感的神圣性,贝多芬是一个杰出的代表。贝多芬的音乐启示我们,在经历了命运的磨难之后,要抬起眼睛,朝着天空,歌颂生命,放下心灵的负担,了解生命的意义,了解我们生存于这个世界的意义。
美感神圣性的思想,指向人生的根本意义问题,向人们揭示了心灵世界不断提升的道路。一个有着高远精神追求的人,必然相信世界上有一种神圣的价值存在。他们追求人生的这种神圣价值并在自己的灵魂深处分享这种神圣性。正是这种信念和追求,使他们生发出无限的生命力和创造力,生发出对宇宙、人生无限的爱。我们从张先生的人生和著作中,可以看到这种对人生价值的追求。张先生的书是他心灵的呈现。我们读他的书,不单是读到文字,而且是读到他的人格性情、心灵节奏、生命情调。张先生的书有一种从他心灵深处发出的光芒。这是一种精神的光芒,一种对高远的精神境界的追求。这种精神追求,给我们的人生注入一种严肃性和神圣性。
阐发一流大学的气象
张先生在他的著作中经常说到北京大学的“大家气象”,主要是两点:一是要有大师,二是要有学派。
张先生提到,汤用彤先生常说:“笛卡儿明主——客,乃科学之道,但做人做学问,还需要进而达到物我两忘之境,才有大家气象。”张先生说,北京大学从蔡元培、胡适、马寅初到汤用彤,都有“大家气象”,作为一校之长,确能代表北京大学的学风和文风;北京大学因他们的名字而生辉,我们今天仍然应该继承和发扬这种“大家气象”。这番话启示我们,创建世界一流大学,最重要的就是要有一流的学者,要有真正的大师。也就是说,一流大学要有大师。
张先生认为,一流大学的“大家气象”,还体现在包容不同学术观点和学派,“现在应该提出创立学派的问题”。建立学派,无论对北京大学创建世界一流大学所担当的文化责任来说,还是从中华文化复兴的全局来说,都具有战略意义。
任何一场大大小小的学术争论,都会有不同的观点,或者说,都会分成若干派。但这还不是学派。学派也不是简单的标新立异。一个学科中学派的形成,有几个基本标志:一要有自己的理论观点和理论体系;二要形成独特的治学风格;三要有创造性的学术成果;四要有一支优秀的学术队伍。在历史上产生过积极影响的有生命力的学派,总是在不同程度上、从某个侧面反映了时代精神和民族精神。
21世纪是中华文化实现伟大复兴的时代。这样一种时代条件,使得在学术领域创立新的学派成为一种需要,同时也有了实现的可能。中外学术史告诉我们,学派的出现显示出理论的原创性,有助于形成真正的百家争鸣,有助于推动学术大发展大繁荣。北京大学是一所学科齐全的研究型综合大学。在北大的众多学科中,有一些学科在历史上有传统优势,同时又有时代特色。在这样一些学科中,应把创立能够体现北大学术传统和治学风格、同时又回应时代需求的新学派作为一个目标。这是我们创建世界一流大学应有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