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眼的生命是个神迹,人人都应该拥有起码一个生命的神迹。今天你若仍然暗淡黯然,你就是欠生命一个神迹。
——杨牧谷
要把生命当成是一个经历,不要当成是一个负担。
——电影《少年张三丰》
在我阔别江城武汉二十年之后,有机会重返江城心里自然是高兴的,但很快就发现江城早已是物非人亦非之后,则不免有几分失落心绪浮现出来。记得大半年前,还在沙湖之畔时,一次网上随意浏览,偶然在一个公众号“心然的原香”上读到一位名为陈艳萍女子的文字,霎那间觉得江城似乎一扫往日的陈腐,有一种特别的美好在江城生长着,展开着,弥漫着。恰好正在湖北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的陈诗钰告诉我她们同为天门人,可以相约一聚。不久就在陈诗钰博士的操持之下见到了陈艳萍女士。印象中她个子不高,总是浅浅的微笑着,正好与她笔下清纯甜美、淡雅近人的文字交相辉映。临别时我送他一本不久前由南宁学生们编辑出版的薄薄的小书《人生如何开境界》,她则回赠我一部厚厚的大著《故乡的女儿》,让我砰然心动。
虽然《故乡的女儿》一书中有不少文字之前在公众号“心然的原香”中读过一些,但现在手捧沉甸甸的《故乡的女儿》一书,心中还是禁不住升起一种重新阅读的渴望。归后急切地捧读《故乡的女儿》一书,心中深感震撼,深感在陈艳萍女士笔下汉语书写似乎在发生悄然改变,二十世纪的血腥恶臭般的汉语书写方式正在被一种空灵可人般的汉语书写所取代。不能不说,这是一个当下人们根本没有意识到的汉语书写的重大转向!
近二十年来,我最喜欢而且经常阅读的散文作品是胡兰成的《今生今世》、齐邦媛的《巨流河》及高尔泰的《寻找家园》,我认为这三部作品几乎可以代表二十世纪汉语散文作品的最高成就。现在我将陈艳萍女士的《故乡的女儿》和它们摆上一起,并不觉得丝毫逊色,甚至可以将它们看成是百多年来中国新文化运动白话文写作的前后相继。如果说它们有什么不同,其中大不同的也许是,前面三部作品都是有我之作,而陈艳萍女士的作品则可以看成是从有我之作向无我之作在转化的过程之中。于是,在我心中不禁浮现出一个沉重的谜团来,一个辗转从乡下来到江城大武汉的打工女,一个似乎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初中生,她何以能够写出如此璀璨的文字?三十多年前在北京读书时,多次听到著名教授周桂钿老师跟我说过,真正的思想家不是在高校,而是在民间。这是我一生中听到的令我震撼终生难忘的话语之一。难道真正的文字书写者不是在所谓的体制之内,而是在体制之外吗?但不管怎样,我想陈艳萍女士在自己的生命历程中一定发生过某种奇异的“顿悟时刻”,或如杨牧谷先生所说的,产生过一次刻骨铭心的“生命的神迹”。
带着心中这个沉重的谜团,我踏上了飞往英伦的路途。在旅居伦敦的半年多时间里,陈艳萍女士及其散文世界几乎是我每天都自觉不自觉要思考的一个主题。期间陈艳萍又给我传来了一部新的散文作品《我的江汉大平原》,告诉我在南宁朋友们的帮助下将很快出版,并希望我写点什么。对我来说,这当然是义不容辞的。而且我在阅读时发现,从《故乡的女儿》到《我的江汉大平原》,陈艳萍女士似乎悄悄完成了从有我之境到无我之境的转换,那些在我们看来也许并无多少趣味的日常琐事和物件,在陈艳萍女士笔下活灵活现,仿佛一瞬间被光照亮了,让人们能感受到它们那里弥漫的的香味,于是一个亲切可人的充满意义的人文世界被呈现出来了。
因此,我阅读陈艳萍女士的文字,所获得的最直观的感觉是她仿佛就是今日的陶潜居士,她从一个腥臭无比的世界中超逸出来,呈现给我们另外一个淡雅空灵的世界。不过,就我而言,我对陈艳萍女士及其散文世界的体悟又经过了两个阶段的进展。而这两个阶段的进展是与两个契机联系在一起的。
第一阶段与重读《红楼梦》有关。近四年来,我和南宁的学生们一起,追随蒋勋先生的脚步重新研读《红楼梦》。青少年时代读《红楼梦》,首先进入眼帘的当然是宝黛,及长,则有王熙凤、贾探春,然而现在我最为倾心的则是也许并不起眼的甄香菱。这位有命无运的苦女子,在短暂的幸福童年之后就走上了悲惨的人生旅途,受尽屈辱与折磨,然而在进入贾府大观园后,她的生命力似乎突然被激发出来了。她主动向黛钗等人学诗,终于使自己的惨淡人生转化成了一首诗。所以我曾在南宁学生们安排的一次讲《红楼梦》的讲座中明确指出《红楼梦》中最令我心仪的人物是甄香菱,而非少男少女喜欢的贾宝玉、林黛玉,亦非王朝闻所推崇的王熙凤,更不是林语堂认可的贾探春。我认为整部《红楼梦》中唯有甄香菱的生命是成长着的生命,她不断的突破自我,领悟生命与世界,并最终看到了世界的大美。《红楼梦》第八十回中写到香菱与自己的主子夏金桂有一场精彩绝伦的辩论,当夏金桂只认可兰花桂花的香时,香菱却体味到了菱花香,荷叶香,莲花香,菱角香,鸡头香,苇叶香,芦根香,并认真地说“那一股清香也是令人心神爽快的。”青少年时读到这里何曾有什么感觉,不过是一眼掠过而已,然而当自己也经历了人世的风霜之后,再跟随蒋勋先生细读红楼,此时方才悟得出香菱乃一部红楼中生命最为丰富者,亦是最真实的生命。有此一先见,而后品味陈艳萍女士的散文,一日猛然悟到陈艳萍女士岂非当年的甄香菱转世?她们的身世何其相似!而香菱几百年前所闻到的那一股股清香不正化成了当下艳萍女士的一篇又一篇散文吗?我想,如果甄香菱复出,得读陈艳萍女士的《故乡的女儿》,尤其是《我的江汉大平原》,一定会对我之所言报之以莞尔吧。我们在《我的江汉大平原》中,所品味到的真的是当年香菱所津津乐道的菱花香,荷叶香,莲花香,菱角香,鸡头香,苇叶香,芦根香。的确,艳萍和香菱一样,也把坎坷的生命淬炼成了一首诗,艳萍的散文其实是真正的无韵之诗。
心中一旦有了这样的想法,老实说,我是有几分欣喜的,甚至以为自己把握到了陈艳萍女士及其散文世界的根本。但是很快又觉得这样的想法还是不够深入,尚停留在表面上。毕竟“诗言志”,如果不能深入到生命的内核,所言一定表面化。所幸迎来了第二个契机,于是我对陈艳萍女士及其散文世界的体悟就很顺畅地进入到了第二阶段。因不久南宁学生们邀请吕勇博士讲演中国禅宗,命我作点评。于是我有缘再度亲近禅,于是我重新聆听胡兰成、葛兆光、易中天等名人的讲座并研读相关的著述。人们一般将禅理解为佛学的中国化,这当然是不错的,但我还是觉得也许将禅理解为一种转念的程序与方法更为恰当。人是观念的受宰者,有什么样的观念则有什么样的人生。观念的层次决定着人生的层次。庄周批判人们心为物役,说的是人们的观念停留于物质的层次,也许心为物役是人生不可避免的初始点。但是如果人永远停留在这个层次,则未免辜负了人之为人,于是自古以来就有何以为人之问。禅的根本应该是教人从物质的层次上升到精神的层次达到自由自在的方法。作为一种转念的程序与方法,我以为可以区分为三个循序渐进的环节,首先是静心,其次是定心,最后是欢心。静心意在将人由纷扰的日常生活抽身而出,回到自我。但是自我还是变动不居的,所以需要安定下来。而我认为禅之为禅也许最重要的是教人们欢心,这一点研究禅宗者似强调不多,而似暗合于李泽厚先生认为西方文化为罪感文化、日本文化为耻感文化而中国文化为乐感文化。我心欢畅,世奈我何?!我心欢喜,则天地万物皆着我之喜色。也许如此对禅的一番理解有益于观察陈艳萍女士及其散文世界。这实际上是将前述陈艳萍(甄香菱)女士所谓生命的淬炼过程具体化了。现实生活中,多少人沉沦于物欲而不能自拔,又有多少人虽然能超拔于名利而终归于沉寂,然而能达至满心欢喜而诗意栖居者实在是少之又少!我不知道是谁造出了心花怒放这个词,但我以为心花怒放也许是华夏文明中最美的词语,同时也是华夏文明最高的境界。我认为陈艳萍女士与香菱是那少之又少的修成了欢喜心的极少数人,是真正能够体会什么是心花怒放的人。
胡兰成先生说“禅是一枝花”,我想说陈艳萍女士及其散文世界正是幽幽绽放在江城长江之畔的一枝禅花,今天虽然还少有人知,尽管还少有人识,但她满心欢喜,乐天自在。我同时期望也相信,终会有那么一天,陈艳萍女士及其散文世界必会广为人知,广为人识,一如陶渊明一样,一如胡兰成、齐邦媛和高尔泰一样。
魏敦友
匆草于Abbey Wood, London Borough of Bexley
2022-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