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记
以下一个小小的文本是应邀参加陈艳萍女士的散文作品《故乡的女儿》读书会时的临时发言的文字稿,感谢艳萍现场录音并转化成文字,于是曾经生命中的一瞬不至于因繁乱的日常生活而遗失。记得读书会后不久艳萍就传给了我,虽然经常想到这个小小文本,但是一直没有整理一下,今天陡然发现读书会已是五个月前的事情了。当时感到最遗憾的是,或许是举办人为了表达对我的重视,安排我发言靠前,如果我听到了后面的朋友的发言,我的发言可能会大不同。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湖北美术学院彭柱武教授的发言,他说陈艳萍是他一直在寻找的故乡写作的天选之人,他甚至说读了陈艳萍,再也不看邵燕祥、沈从文以及鲁迅等人的作品了。柱武兄的讲话大大提升了我对陈艳萍及其作品的认知水平,也坚定我对陈艳萍作品的定位。现将当时的文字记录稿略加整理,让它成为自己生命之中的一点光亮吧。感谢陈艳萍女士并祝福她的文学之路与生命之路越走越宽!
——魏敦友,于武汉沙湖之畔,湖北大学4-2-2-601
2023-10-07
尊敬的主持人熊老师、艳萍(心然)女士及各位师友下午好!
非常荣幸受邀参加今天陈艳萍女士的散文著作《故乡的女儿》一书的分享会。我认为这是当今中国文坛一部非常重要的作品,值得我们认真对待,好好品味。近二十年来,我最喜欢而且经常阅读的散文作品是胡兰成的《今生今世》、齐邦媛的《巨流河》以及高尔泰的《寻找家园》,我认为这三部作品几乎可以代表二十世纪汉语散文作品的最高成就。现在我将陈艳萍女士的《故乡的女儿》和它们摆在一起,并不觉得丝毫逊色。
我想在这里讲三层意思。一是从书到人,一是从人到时代,一是从时代到历史。这是我想到今天下午有读书会重读《故乡的女儿》时想到的。
我先讲第一点,从书到人。
我听刚才有朋友说,《故乡的女儿》里的描述可以看成是一幅清明上河图。我认为是可以接受的,的确,《故乡的女儿》向我们呈现出来的丰富多彩的素雅的场境堪比清明上河图,但这样形容,我觉得还只是说出了表面。比方说蛙声,它其实还可以是庄子的天籁,超越了人籁,超越了地籁,达到了一种天籁的境界,就像哲学家冯友兰先生说的天地境界,而要达到这种境界,是很不容易的,是需要修炼的。所以我们直观上看到的这本书,是一幅又一幅的美景,是一种又一种的美食,一幅又一幅小孩嬉戏和大人劳作的场景。但这些美好的背后,是一颗备受煎熬的心灵。一直到今天,就在刚刚,心然还在说她是自卑的,有社交恐惧的。主持人熊老师说她非常天然,我觉得很对,心然就是天然的,但心然的天然并不是本色天然,而是心之淬炼成天然,天然不是自然,而是赢得的。我看到今天大学里面的教授,多少中年油腻男,他们在很多场合,都能说话得体,应付游刃有余。你看心然,她刚上来时,介绍自己及自己的作品,几乎讲不出话来,我坐在下面,替她捏了一把汗,这万一要是讲不了怎么办。她跟那些自我吹嘘自己如何了得的一些当红作家相差多么大呀!但我同时又很喜欢她这种好像说不出话来的状态,我觉得这就是一种天然的状态。天然需要经过心然的淬炼才能达到真正的天然。
我感觉,心然的身上有两种张力,一种是身和心的张力,当然,这种肉身的撕扯又是以第二种张力即城市和乡村的张力为前提的。心然说,城市只能容下我们的肉身,但容不下我们的心灵,好像只有乡下才能安放我们的心灵。这种表达,是当下很多人包括我在内的一种苍凉的人生感受。
我们中国的传统是读其书,想其人,所以我就想到心然,她必然有一个心灵的痛苦的淬炼过程。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当年逃避贫瘠的乡村,到城市打工,说自己再也不想回去。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苏力说“道路通向城市”,这其实是我们那一代人共同的想法,我们虽然以不同的方式来到城市,就像我读高中上大学,当了教授,留在了所谓的城市。我们只是以不同的路走出了自己,但想法其实是一样的。
一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心然当初是在一家小书店里读到《读者》这本杂志,是在这本杂志的引导下走进文学之门的。我们今天,把文学想的过于高妙,文学有什么呢?如果真要说它有什么的话,不过是生活的表达而已,它能高妙到哪里去呢?重要的,还是心灵的淬炼,能够达到何种程度。去年在给心然即将出版的新著所作的序文中,我将心然看成是《红楼梦》中的香菱,我们知道,香菱将自己痛苦的生命体验转化成了一首诗,而心然将她的生命转换成了美丽的散文。所以我认为心然就是当代中国的香菱。在大学里 ,一展眼,我工作了三十多年了,我在大学里见到的人,多半都是油腻男,少有很好的教授,我就感觉到,我们今天这种人为的氛围的确需要精神层面的提升。所以,我把《故乡的女儿》这本书,看成当代中国文坛的一股清流。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看到当今中国文坛居于主流的以莫言、余华为代表的一大批作品,充满了一股又一股的腥臭味。我觉得,《故乡的女儿》是沁入当代中国文坛的一股清澈的活水,晶莹剔透。这是我要谈到的第一点,由书到人。
我想讲的第二点是由人到时代。
今天,我们在座的很多人,都是从乡村到城市的吧。记得我当年和爱人谈恋爱的时候,岳父可能有点反对,武汉大学的一个老教授,和岳父是穿开裆裤的朋友,对岳父大发脾气:想一想我们三代之前,不也是农村的么?!
可能我们在城市呆久了后,我们发现,这里安不下我们的心灵,但是我们也回不去了,这就是我们所处的中国大变局的一个时代,我们都希望有美好的生活,我们不希望被苍蝇咬,被蚂蝗叮。我们虽然喜欢骑在牛背上,也喜欢在夜晚听蛙鸣,但是我们也怕被蛇咬,也喜欢锦衣玉食,但是我们当代中国正处在一个大转型的时代,我们这一代人,注定会感到非常苍凉。
我是一九六五年出生的,马上就要奔六了。昨天,我在中南民族大学参加一个会议,要我做一个发言, 发言到最后,我特别谈了一点感想。在这里,我也说说那个感想。我说前天晚上傍晚时分,我站在沙湖边徘徊,湖水波光粼粼,我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幻象,有一条鲫鱼从湖水里蹦到岸上,它蹦啊蹦啊,大概是因为缺水吧,缺氧气吧,它蹦着蹦着就不动了。我想,我就是这条鲫鱼。这条鲫鱼,可能就是我们六十年代的人的命运吧,从农村里出来,走向大城市,我们获得了一定的社会地位,好像有一定的资格,对这个社会讲话,但其实,我们的内心还是非常苍凉的。
虽然心然没有读大学,虽然心然没有成为大学教授,虽然心然没有成为刚才邵老师讲的那个市长,但我觉得心然的人生体验,才是真正的另一个“我”。她的体验,比我们这些做了大学教授的人,更能贴近我们的大地,贴近生我们、养我们的大自然。心然是天门人,我们现在讲天沔一家,所以说到天门的时候,我作为一个沔阳人,感觉我们就是一家人。我非常讨厌沔阳改成仙桃。我才不是仙桃人呢,我是沔阳人。沔字在《诗经》里就有,沔水滔滔。仙桃是个什么,太俗气了。只有沔,才能让我们感觉到悠长的历史传承。只有沔,沔者大也,沔水滔滔,就是大水。所以呢,我们有幸或者不幸,处在这样一个大变革的时代,我们用心去感受这个时代,也要用手,用文字来写这个时代。所以从这个角度讲,我一定要向心然表示崇高的敬意。的确像歌德所说的,当你路过一位值得敬重的人的身边时,千万别忘了向他脱帽致敬。所以我本来是戴着帽子的,我把它取下来放在下面了。
第三个话题,由时代到历史。
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终将会消失,而且正在消失。我们的肉身和心灵的张力,它反映的其实就是农村和城市之间的张力。如果这种张力消失之后,会成为什么样子,我们没有发言权。
我们作为六十年代的人,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条消停了的蹦不动了小鲫鱼,虽然我希望它能回到湖里,回到浩瀚的河水当中去游荡,去畅想,但其实我们感觉身体在衰败,我们的心灵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正在枯萎。
我想,我们最终会融汇到历史的长河当中去。从这样一个意义上来讲,我们每一个人虽然都卑微,都渺小,但是我们只有融入到浩大的历史长河当中去,就会永远不会干涸。
所以我们要承认自己的渺小,所以我就想到,比如说我们从诗经到汉赋到唐诗到宋词,一直到《红楼梦》,我们中国人的写作是不断在往前开拓,所以我经常想到,伟大的真理,并不在讲台上面,不是在我们大学的讲堂,而是在活生生的生活里。像心然这样的,接近大自然、大社会的一种生活,我们说幼稚也好,单纯也好,但我还是觉得,她更亲近生活,更能领悟到人世的真理。
刚才邵老师比喻了很多,但我看好像没有说到《九姐姐》。今天我还特别读了一下《九姐姐》,我觉得《九姐姐》是《故乡的女儿》里我最喜欢的一篇散文。我来读两段话。从传承来讲,她传承了诗经,传承了汉赋,传承了唐诗宋词的这样一个文脉。
第一段:“人活一世,就是个心情。如果说,婚姻的本质是苦涩,那么被动选择的苦涩比起主动选择的苦涩来,会增很多倍。”
我不知道大家读了这一段作何感想,我理解的意思是,如果我们主动去做一件事情,如果失败了,我们似乎容易接受。如果我们没有主动,我们的心多么苦涩,苦涩多少倍。这里心然虽然在说婚姻,但是其意义远超婚姻之上,而作为中国人,该有多少事不是出于我们自己的选择?!
第二段:“九姐姐家的老屋重新修建了,苦楝树还在,我围着屋子转了几圈,看到的还是当年那间房,推开木门,九姐姐坐在窗前,看苦楝树,听收音机,绣鸳鸯戏水。”
这当然是一个幻象,她这个幻象和我刚才讲到的那条鲫鱼,是一样的。其实我们都在看,我们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主体,我们看到的都是时代的苍凉,但同时我也认为,我们终将会走向历史,所以当我们回望我们的人生的时候,我们都觉得,文学是记忆。其实真正的记忆,它在构成我们生命的本质。
生命之中,我们会碰到各种各样的灰暗。心 然的生命有两面,一方面是苦难的自我,一方面是挣扎着的自我。苦难的自我容易让人往下沉,挣扎着的自我把人往上提升。我们的人性,有向下的一面,有向上的一面。我们要跟向下的力量做斗争,要不断挣扎着向上,去走向上的路。我们的生命,最终要回向历史。我们要经常通过阅读历史,来阅读我们的生命,历史也将绽放出它内在的生命意义。我想,这也是我们人之为人的意义。我想,这也是《故乡的女儿》的意义之所在。
我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2023-05-11,武汉江岸区卓尔书店三楼小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