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赵宝煦先生处拜读到吴江先生的文章,题目是“重新找回马克思”(刊于《随笔》2002年第3期)。谨遵赵先生嘱,冒昧谈一点感想。此文借题发挥,与吴先生文章的初衷未必相干。余生也晚,对早年“意识形态领域”争斗的原由不甚了了,就事论事而已。幼稚之处,还盼吴先生海涵。
吴先生的文章大概有三个要点:(1)既然马克思是“千年第一思想家”,今天中国官方冷淡马克思的学说是不对的。(2)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不可教条,应当“与时俱进”。(3)建议政府发动官方力量“重新找回马克思”。
我有如下随感:
第一,所谓“千年第一思想家”是BBC在互联网上的噱头,大可不必认真。在网上一人能投一万票,玩世不恭的“玩家”常干这种事情。BBC在今年(2002年)8月份还做过一个“调查”,随机找了一千多个大活人来评选“二十世纪全世界最重要的”10件大事,结果排第一的是戴安娜王妃死于车祸(美联社2002年8月23日电讯)。
第二,不管“网”怎么讲,对有社会科学素养的人而言,马克思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正如市场经济思想的始作俑者亚当·斯密也是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马克思之所以重要,因为他严厉批判私有制度,严厉批判利润导向的市场机制,也严厉批判资产阶级的政府形式。马克思勇敢地宣布,“共产党人可以用一句话把自己的主张概括起来:消灭私有制。”而今的人们当然可以不同意马克思,可以支持所谓“改善了的现代市场经济”。但任何把《共产党宣言》和《资本论》说成是支持市场经济的“新见解”都是徒劳的。只要还有私有制,还有市场,还有婚姻、家庭、民族、国家,马克思就永远属于批判者的一方。马克思没有任何头衔,包括教衔,他从不隶属于任何的“官方”,“单位”,甚至大学。正因为他思想的非官方性、批判性,马克思几乎是永恒的。
第三,为什么这世界上总有人想从根本上曲解马克思?为什么他们不愿诚实坦率地承认,“我不同意马克思”?因为他们不把马克思当作思想家,批评家,和对“主流”的激进叛逆,不把他当作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们想把马克思当神给供起来,如鲁迅所讥讽的,想“拉大旗作虎皮,包着自己,吓唬别人”。一旦成了“官方意识形态”,可怜的“马克思”就被“官方学者”随意诠释,服务于特定的社会、经济、和政治需要。于是,官方的“马克思” 像条变色龙,为计划经济辩护,为以党代政辩护,也为市场经济甚至股市辩护。然而,马克思睡在坟墓里,他已经不会被亵渎,更不会去跟着你的社会和政策一起“进步”。他的著作就摆在所有国家的几乎所有图书馆里,是无法被“修正”的。全世界所有重要的大学都讲授马克思的思想,他的基本主张是鲜明的、清楚的,简洁的。
第四,作为一个学者,我很庆幸“马克思”正在丢掉“官方意识形态”的地位。若马克思在地下有灵,他也会为此感到欣慰。至少,他的思想可以不被“意识形态工作者”断章取义,任意“工”而“作”之了。当然,“死去原知万事空”,马克思自己并不会高兴或者不高兴。我之所以感到庆幸,是为我国政治文明的进步。逐渐的,我国政府终于要建立“法治国家”了,终于不用援引马克思语录来给自己壮胆或者吓唬别人。靠官方意识型态而非法律来治国,乃是落后的政体,会导致思想僵化,堵塞言路,拒绝关于国是的正常分歧。
第五,作为一个学者,我喜欢马克思怀疑一切,批判一切的精神。也正因为是学者,我珍惜自己拥有像马克思一样的批评一切理论的自由,包括批评马克思理论的自由。产生于西欧的马克思思想当然不会“放之四海而皆准”。21世纪的世界当然不可能受1847年革命理论的支配。与很多同仁一样,我怀疑马克思用以批判市场经济的那个著名逻辑,还有那个偏狭的论断——“到目前为止的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马克思读了一些东印度公司的报告,便对中国政治史有了一个天才的、流传甚广的“猜想”,即所谓因“治水患”而兴起的“东方专制主义”。中国的官僚制,无论从西周或秦皇算起,显然并非因治水而兴。1911年满清灭亡之前,统治我国四亿五千万人民的政府总共才有四万个国家付薪水的官员,多数老百姓一辈子都没见过一个政府官员,怎么“专制”?专制政府下的人民会是“一盘散沙”?一个领导了四亿五千万人口的“专制”政府在1900年能让不到两万个洋兵就打败了,还赔了人家四亿五千万两白银?自满清末期,“西学东渐”,中国政府体制发生了根本性的革命,彻底改变了“一盘散沙”的情形。对这些因“乱政”而“军政”而“训政”而“专政”的现代政体,窃以为称“西方”专制主义更贴切些。
因为上面的感想,晚辈实难同意吴先生发动政府力量“重新找回马克思”的建议。在我国迅速的社会进步面前,那个被“意识形态工作者”咬文嚼字不断重新诠释的“马克思”,那个作为“官方意识形态”的“马克思”,那个作为控制思想棍子的“马克思”,不“丢”才怪了。后生以为,马克思没有“丢”,想丢也丢不掉,用不着谁去把他“重新找回来”。他的著作就摆在我们面前,是一切思想者重要的灵感源泉。他对社会的批判,即使人们不同意,也永远闪烁耀眼的光芒,让过去、现在、和将来制度的一切维护者都产生芒刺在背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