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映:现象学与建筑学的思考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780 次 更新时间:2022-10-23 0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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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映 (进入专栏)  


* 本文是陈嘉映老师在2008年苏州“现象学与建筑研讨会“上的发言,后收录于《现象学与建筑的对话》。


与会者发言极其踊跃,几乎插不进话说点儿什么。我本来倒也只有一两点也许值得说。会议总要有个形式,例如每篇主题报告都讲40分钟。我没有被安排做报告,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我不懂建筑,关于建筑,只说短短几句。我对哲学想得比较多,可说的也多些。

我们都知道,如果把建筑列在艺术名下,那么建筑实是最重要的艺术。有些人可以不和fine arts打交道,但没有人不生活在建筑之中,建筑之间,等等。这些,前人论述已详,例如我在手头的一本小书《欧洲建筑简史》(An Outline of European Architecture)的“导论”中就读到这些。

一幅画是一件艺术作品,可以说,艺术元素是在画里面。建筑的艺术元素,与此不尽相同。在很大程度上,建筑的艺术性是说它使得生活变得富有艺术性。理解“诗意地栖居”这话,不求深义,只作最朴素的理解,它主要也不是说,要把建筑建得富有诗性,而是建筑使得生活富有诗性。唯当绵延而伸入历史,一种生活才可能是诗性的生活、有意义的生活,至于建筑物上是否有哪一部分直接体现历史元素,则视建筑师个人的“运用之妙”而定。好几位发言人谈到中国元素、传统元素,我想,这些元素不一定直接在建筑物上找。陈希同时代的北京建筑,都戴一顶绿帽子,那样体现中国元素,又容易,又难看,其实和中国人怎样生活、怎样看待世界毫无关系。

所谓建筑的这个元素那个元素,更多体现在建筑物所创造的生活空间中。校园建筑,主要不在于楼房本身建得富有学问气,而是这些建筑物使得整个校园生活成为校园生活,适合学生和教师的学习、学术生活。这些年建设了不少大学新校区,我见到过一些,上海松江大学城与浙大的紫金港校区。不少新校园,更像大衙门。它们使大会变得壮观,而不是使那里活动的人们过上学生和学者的生活,疏密有间,有时紧张地上课、做实验,有时三五成群悠闲漫步,也有适合于独自沉思冥想的幽静去处,也有供师生晚上争论深入深夜的小茶座、小酒店。中国美术学院象山校区挺好的,但好像少了些在露天扎堆闲坐的地方。现在,老龄化问题越来越突出,会出现一大批敬老院之类的建筑设施,它们若要体现某种中国元素,大概也要从类似的角度来思考,并不只是把那里的房舍庭院建成中国式的。

我不懂建筑,只谈这点短浅的想法。下面从我对“哲学”的理解来谈谈这个讨论会的题目——“现象学与建筑”。

“建筑现象学”这话,听起来满顺耳的,但它的意思我不十分清楚。黑格尔有“精神现象学”,分析哲学里也谈“现象学”,但这里说的不是他们的现象学,而是专指胡塞尔一系的现象学。那么,除了建筑现象学,也可能有建筑康德哲学、建筑亚里士多德哲学,等等,那听起来就有点儿古怪了。是不是胡塞尔哲学跟建筑有一种特别亲近的关系?不像是。很多论者谈论海德格尔的《筑·居·思》,我不知道跟现象学有多大关系。我和孙周兴带一些艺术现象学的博士生,但“艺术现象学”这个名目给我带来类似的困惑。也许是“现象学”这个词而不是胡塞尔哲学跟建筑跟艺术有特别亲近的关系。

也许,现象学说的是面向事情本身,建筑现象学说的就是面向建筑这件事情本身。这听起来挺好,但又给我带来另一种困惑。胡塞尔现象学是面向实事本身的,亚里士多德哲学、康德哲学、维特根斯坦哲学不是面向实事本身的吗?我的困惑也可以换一种说法表达:现象学是哲学理论中的一种,抑或哲学都是现象学?我们是在讨论现象学与建筑学,抑或哲学与建筑学?

这跟另一个困惑连在一起。胡塞尔要求我们一上来先把各种哲学理论悬置起来,面向事实本身。今天我们努力面向建筑的事实本身,这时候,要不要把胡塞尔的理论也悬置起来?抑或我们悬置一切理论,只有胡塞尔的理论除外?我自己的想法是,悬置一切先见或成见是不可能的,我们所能做的,是解构成见,是在相关之处对自己的成见保持反省态度,而且留心不要把自己的解构上升为理论。这是所谓诠释学的态度。

说到这里,我就想说说我对哲学的一般看法。我不认为我们能够为哲学提供一个唯一的定义。哲学并不是一样东西,我们通过仔细观察它,给出一个定义。毋宁说,哲学是一些相互联系的活动,在历史上不断演变。我们考察这些活动及其历史演变,提出一个说法,这个说法不是严格的定义,而是希望它能够成为一个入手点,便捷地进入这些活动。这仍然是上面所说的诠释学的意思。

我自己常见的提法是,广义说来,哲学讲说道理,狭义来说,哲学追索道理。这个追索道理,包括对道理的研究,在这个意义上,“哲学”是一门“学”,论理学。我有时也说,哲学反省经验,反省经验之理。总之,哲学与讲说道理关系密切。创造“哲学”一词来翻译philosophia的日本人西周把哲学理解为“专讲理之学”,认为因此也可把哲学称为理学、穷理学、理学理论。

各个行业的专家,都懂得他们那个专业里面的道理。建筑师懂得建筑,但他不一定能把这些道理讲出来,或讲得好;庖丁深谙解牛之道,然口不能言;我们都听得懂汉语,会说汉语,汉语语法几乎全明白,但让我们把汉语语法讲得明明白白,并不容易。有人很会说,有人不大会说,我们不能判断说,那些说得好的一定是最优秀的建筑师。一位建筑师可能很懂得建筑之理,但不十分娴熟于把这些道理用话语说出来。

一个行业里面的道理,不一定只对这个行业有效。围棋里的有些道理,例如立二拆三,单对围棋有效,但这些道理也可以延伸。例如,我们会说,本固而势张,这就不只对围棋有效,而是一般的道理。中国古人说到“道”,通常指的是超出某一特定行当、比较一般的道理。庖丁说“臣好道者也”,就是这个意思。建筑师不一定只关心建筑这个行当里面的道理,他也可能或多或少好“道”。

说到一般的道理,我要做个注脚。人们常常把一般的道理理解为无所不包的大道理,最具抽象普遍性的道理,如一分为二之类,放之四海而皆准。这样来想一般的道理,据我看,是不谙论理学的人常被误导的一种情况。我会说,一般道理是使各种道理贯通的道理。这一点今天不多谈。从上面的发言起论,我们不妨这样来理解一般的道理:一般道理就是那些外行能够听懂的道理。建筑师们在这个会上对我们这些外行所讲的道理,是一般的道理。

不同专业的人能够对话的道理是这些一般的“道”和道理。在这个会议上,建筑师通常不是在讲建筑学专业里面的事情。如果是说那些事情,那就不是对话,而是给外行上课,我们这些外行,只有听的份儿,没有什么可对话的。实际上,我真希望将来有时间,去听听建筑学的课,像个小学生那样。

建筑师们在讨论会上时常会讲到一些专业方面的东西,比如罗马柱式和希腊柱式的区别;希腊柱式里,爱奥尼柱式和多立克柱式的区别,等等。这些事情,也许大家本来就知道,即使不知道,某些要点也不难领会。建筑师讲到这些一般的知识,不是为了让我们学会建筑,而是要从这些知识出发,讲说一般的道理,讲说建筑与权力的关系,建筑与神、与人、与环境的关系,等等。他们在建筑系课堂上也会讲到爱奥尼柱式和多立克柱式的区别等等,从那里出发,他们接着讲这些柱式在建筑史上的起源和发展,讲它们的支撑能力、视觉效果,讲它们和各种不同材质的关系,等等,讲那些我这个外行不知道该讲什么的那些内容。

不同行当的人,一个化学家和一个古音韵专家,坐在一起,他们讨论道理,争论道理,所讨论所争论的是那些超出专业领域的道理。在这个意义上,建筑师来到这个会上,一方面是建筑师,一方面是好“道”者。在好“道”这个意义上,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哲学家”。没有人完全不关心专业领域之外的一般的“道”,只不过有人兴趣更浓烈些,有人寡淡些。我一直觉得,只是由于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哲学家,哲学才是一项有意思的活动,如果只有职业哲学家谈哲学,哲学就会变得很无聊。

那么,我们要职业哲学家干什么呢?首先我想说,哲学不是一个专业知识领域,哲学家没有“专业知识”。我以前在西语系读书的时候,别的系的同学会说,噢,你是没专业的。后来到了哲学系,更没有专业了。哲学不是化学或者建筑学那样一门专业,学哲学的学生也没有专业知识。哲学与建筑学对话,本来是个引起误解的提法,好像哲学和建筑学是两个平行的专业。

哲学家没有专业知识,但他就没有一点儿长处吗?有的,那就是说理方面的训练。我相信,说理是一种多多少少有点特别的能力,没有这种能力的人,即使本来蛮懂道理,一旦尝试明白表述,往往说得一团糟。这一点,很多人说到过,我这里引用维特根斯坦的一段话:

很容易设想,有个人对一座城市了如指掌,就是说,很有把握从城市的每个地方找到去另一个地方的捷径——但仍然完全没有能力画出这座城市的地图。他要是试着画一张,画出来的东西就是完全错误的(引维特根斯坦《纸条集》,121)

一个优秀的建筑师,在建筑学的课堂上不一定是最好的教师,更不一定长于把建筑学的道理延展到一般的道理上。即使他有这方面的兴趣,在从建筑之理向一般道理的生发过程中,他仍然可能感到吃力,讲不到点子上。因为他没有在穷理这件事情上下过功夫,他可能颇有一些值得一讲的东西,但讲出来,有时跳跃太大了,人家听不懂,有时两段话会引向自相矛盾,有时在引用论理文本时偏了、错了,等等。旁边的人有时会插嘴说:你是不是这个意思?这话是不是应该换成……?他也许会说:对对,我正是这个意思!他甚至会觉得换成别人那个表述更清楚地说出了他本来的意思。哲学家没有什么专门知识,他的长处或长项是在穷理方面,他的专门训练是在如何把各种局部的道理引向一般道理这件事上。

我考察哲学家在实际社会生活中在做什么、能做什么,反省自己的兴趣和能力,得到这么个结论。我会说,在思想的接力跑中,哲学家不是跑第一棒的,得有很多专业知识的人、得有生活经验的人“好”道,他们已经在“道”上跑起来了,哲学家才接过他们的思想继续跑。重复一遍,这里所说的哲学家,不一定是哲学系的教师,每个人都可以好道穷理。只不过哲学教师不干别的,专事穷理,所以更了解穷理过程中的困难、陷阱。较少失误。至少我希望我们在这方面有点儿优长。

不过,这个线性比喻也有缺陷。我们既可以说从特殊领域延展出一般之道,也可以说一般之道渗透在特殊领域之中。我前面对“建筑里的中国元素”发表了一点粗浅的看法。我不懂建筑,我的看法可能没什么价值,但不能说我不懂建筑所以这看法一定毫无价值,我是从一般的道理想过来的。但所谓一般的道理,并不是凭空来的。我虽然不懂建筑,但我懂得一点儿别的,例如,语言学;例如,数学;我有一些人生经验、做事的经验等等。我总是对学生说,我们学哲学的,虽然没多少专门知识,但不能完全没有知识、没有经验,只会凭空论理。我从别的地方领会的道理,也许可以与建筑学中的某些道理会通。那我就放弃接力跑这个比喻,把事情想象成会师。这是对话,不过我还是不愿把它视作建筑与哲学的对话,我毋宁把这场对话视作懂建筑的人和不懂建筑的人在共通之理层面上的一场对话。

最后我想说说另一个问题:所谓道,使各种道理贯通的道理,是我们发现的,还是我们发明的?说说这个问题,因为它关系到我前面提到的一个问题:胡塞尔现象学是一种哲学还是哲学本身?梁康的文章里引用康德的话:“人类理性在本性上是建筑学式的,就是说,它把一切认识视作属于一个可能的体系”。(康德《纯粹理性批判》B860)胡塞尔争辩说,科学的系统性不是发明的,而是发现的、发掘的。我相信,我们一般倾向于说发现道理而不是说发明道理。不过,这些道理是怎样联系起来的,或者说“科学的系统性”,似乎并无一定之法,这不一定是说成“发明”。一堆线索,这么看形成这样一幅图案,那么看形成那样一幅图案,都是发现,但不一定要有唯一性。就此而言,我不认为康德哲学或胡塞尔哲学会成为哲学的代名词。

但我也不是在泛泛说,哲学是多元并存的,康德有康德的体系,胡塞尔有胡塞尔的体系。康德能够说的是,人类理性有穷理倾向,有寻求连贯、融贯的倾向,但这种倾向不一定要向“建筑学”发展,它也可以向网络发展。可以把一个哲学体系看作一个网络,它与别的网络大片交织在一起,各体系通而不同。一般说来,西方哲学、西方近代哲学较偏向建筑学,中国思想、现代西方思想,较偏向网络。我并不从建筑物的意象来理解哲学,我个人不认为哲学应该建构理论。我承认,穷理有一种建筑式的自然倾向,但对“道”的更深认识要求我们克服这种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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