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第三滞留(tertiary retention)是斯蒂格勒的核心概念,它为理解技术提供了独特视角。“滞留”源自胡塞尔内时间意识现象学,意指原印象以变异的形式持留于当下。在“几何学的起源”中,胡塞尔暂时远离了主体性原则,将目光转向了历史和传统。在此基础上,斯蒂格勒提出“第三滞留”,即外化的、客观的、物化的记忆。与胡塞尔不同,斯蒂格勒主张第三滞留是构成性的。将技术视为第三滞留意味着技术不仅仅是工具,技术构成此在(Dasein)。
关键词:第三滞留;现象学;技术哲学;斯蒂格勒;胡塞尔
技术是当代哲学的重要话题,也是法国哲学家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一生的主题。在他眼里,技术哲学绝非哲学的分支,“哲学问题就是技术问题”。[1]46然而,在不同阶段他思考技术的侧重点有所差异。罗斯(Daniel Ross)将斯蒂格勒的思想历程划分为三个阶段,分别为技术学(technological)、器官学(organological)与负人类学(neganthropological)。[2]22-23技术学阶段侧重从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出发思考技术的存在论意义,器官学和负人类学阶段则更多地将技术视为“第三滞留”(tertiary retention)[1],并以此作为反思和批判新兴技术的出发点。那么,何谓第三滞留?它起源于何处?将技术理解为第三滞留对于技术哲学有何意义?本文尝试进行解答。
一、《内时间意识现象学》中的滞留
凡对现象学有所耳闻的读者不难发现,“滞留”这个词来自胡塞尔的《内时间意识现象学》,这部著作的中心主题是时间。在日常生活中,每个人都离不开时间。与朋友约会,给学生上课,乘坐火车、飞机,规划旅行,所有这一切都要按照时间进行安排。这种时间概念可称为客观时间,它显示于钟表,可精确测量,是均匀流逝的、单向的、线性的。然而,胡塞尔一开始就悬置了客观时间,“正如现实的事物、现实的世界不是现象学的素材一样,世界时间、实在时间、自然科学意义上的自然时间以及作为关于心灵的自然科学的心理学意义上的自然时间也不是现象学的素材”。[3]39这一举措完全符合现象学精神。客观时间是超越的(transcendent),因而不是现象学的合法研究对象。
悬置客观时间之后,如何切入时间问题?诉诸时间客体(Zeitobjekte):“一种现象学的时间分析若不顾及时间客体的构造就无法澄清时间的构造。”[3]61什么是时间客体?“我们所理解的特殊意义上的时间客体,不只是在时间之中的统一体,而且自身也包含着时间延展(Zeitextension)”。[3]61胡塞尔最常举的例子是音乐。一段音乐旋律就是一个时间客体,其独特性在于由一段时间的延续(Dauer)构成。这与普通客体如桌子或粉笔很不一样。粉笔在时间中延续并保持同一,它的所有构成要素共时存在。在任何瞬间,意识都可以感知到完整的粉笔。相反,音乐旋律的独特性在于它不仅在时间中延续,而且恰恰由延续本身构成。原则上,在任何瞬间我们感知到的仅仅声音片段,而不是旋律本身。问题在于,时间客体是如何可能的?我们为何能够欣赏一段动人的乐曲?
这与意识结构有关,正是意识的时间性使得时间客体成为可能。假设在任何当下我们只能感知到一个声音点或声音-现在(Ton-Jetzt),之前的声音-现在完全消失,那么诸声音之间就无法建立起联系,更无所谓延续。这意味着我们根本听不到音乐旋律,时间客体是不可能的。另一方面,假设之前的声音-现在没有消失,而被原封不动地保留在当下,那么我们依然听不到旋律,只能听到同时发出的不和谐噪音,各声音之间无法形成前后相继关系。因此,如果旋律是可能的,那么之前的声音-现在必须以变异形式(减弱)持留于当下,这就是感知的延续性。我们之所以能够感知到时间客体,是因为“对一个时间客体的感知本身具有时间性,对延续的感知(Wahrnehmeng der Dauer)预设了感知的延续(Dauer der Wahrnehmung),对任一时间形态(Zeitgestalt)的感知本身也具有时间形态”。[3]60总之,我们之所以感知到时间客体在延续,是因为感知本身具有延续性,而感知的延续性证明意识具有时间性。这就是内时间意识。
感知如何延续?内时间意识的结构是什么?这就是著名的原印象(Urimpression)、滞留(Retention)与前摄(Protention)三重结构。首先,“延续客体之‘生产’(Erzeugung)得以开始的‘起源点’是一个原印象”。[3]68比如,我欣赏一段音乐,在任何当下获得的是一个声音瞬间点,这就是原印象。胡塞尔把这个声音瞬间点称为“声音-现在”。在音乐持续的过程中,声音-现在是不断更新的,不断有新的声音-现在B接替声音-现在A,C接替B,如此等等。其次,流逝到过去的声音-现在A并没有完全消失而与当下的声音-现在B无关,它变异为声音-曾在(Ton-Gewesen),并以变异的形式持留于B中。这就是滞留,也称为第一记忆(prim?re Erinnerung)。滞留不是过去,它属于当下,直接伴随着当下的原印象。刚刚过去的声音-现在A的滞留A’直接伴随着声音-现在B。同样,当出现新的声音-现在C时,B也以滞留B’的形式伴随C,A则以变异之变异A’’的形式伴随C,如此等等。第三,当下包含着将来维度即前摄。“每个原初构造着的过程都是通过前摄而被激活的(beseelt),前摄空乏地构造和接受来者(das Kommende),并使之得到充实”。[3]96总之,滞留、原印象与前摄共同构成内时间意识结构。必须强调,它们看起来分别指向过去、现在与将来,但实际上均属于意识之当下。因此,“当下”不是一瞬间,不是点。它是有厚度的,是一个有场域的时间晕(Zeithof)。
概而言之,意识类似于一条流动的河流,正是这条河流的流动构造着时间,并使得我们能够感知到时间客体。另一方面,尽管意识在流动,但其流动形式自身并不流动,而是固定的。这就是内时间意识的三重结构:“这个形式在于:一个现在通过印象构造自身,而与这印象相联接的是一个由诸滞留组成的尾巴和一个由诸前摄组成的视域。”[3]196
二、“几何学的起源”中的第三滞留
胡塞尔把“滞留”称作“第一记忆”,斯蒂格勒称之为“第一滞留”(primary retention)。胡塞尔还区分了“第二记忆”,亦称作“再记忆”(Wiedererinnerung)或“再造”(Reproduktion)。对此,斯蒂格勒称为“第二滞留”(secondary retention)。第一滞留是原印象的变异,属于当下。第二滞留是通常所说的大脑记忆,指向过去。比如,我回忆起昨天和朋友一块儿吃饭。和朋友吃饭这件事已经过去,我现在凭借想象力将其重现。除此之外,斯蒂格勒认为《内时间意识现象学》还暗含另一类滞留,即作为图像意识的“第三滞留”。在此先对第三滞留作一个简单定义,后面还会具体展开。所谓第三滞留是第二滞留的外化、客观化或物化。但是,用图像意识说明第三滞留有些牵强。[2]更有说服力的是胡塞尔在“几何学的起源”中谈论的传统与历史。“几何学的起源”是胡塞尔1936年的一篇手稿,1939年发表于布鲁塞尔《国际哲学评论》,题目是“作为意向-历史问题的几何学的起源问题”。1961年,德里达将它译为法文并撰写长篇导论。必须说明的是,该文本并没有“第三滞留”的说法,它由斯蒂格勒提出。“这个概念是我在他们的思想启发下提出来的,而且我认为它构成了‘几何学的起源’的视域和终极主题”。[4]
内时间意识现象学秉承现象学的主体性原则。现象学的合法研究对象是内在的、向意识显现的事物,它采取的是第一人称视角。根据定义,第三滞留是外化的、物化的客观记忆,属于超越之物,所以理应被悬置或还原。然而,在考察几何学的起源时,胡塞尔至少暂时搁置了上述原则。他的起点不再是先验意识,而是外在于并超越于意识的历史与传统。它们不再是被还原的对象,而是意识必须首先予以认可和接受的。其中,几何学以及一般科学构成了西方独特的文化传统。
首先,几何学具有历史性。它作为传统从起源开始一直流传至今,始终保持着生命力。“我们将由传统提供给我们的几何学(我们曾经学过这种几何学,我们的导师们也同样学过)理解为精神成就的总体获得物(Gesamterwerb geistiger Leistungen),这种总体获得物通过借助新获得物进行的新的精神活动中的继续工作,而得到扩展”。[5]447其次,几何学作为精神流传物具有理念客观性(ideale Objektivit?t)。几何学以及一般科学首先是个别精神的主观成就,但同时也是超越个别精神的客观成就,胡塞尔称之为理想或理念的客观性:“这种理念的客观性是文化世界的整整一类精神产品所独具的,全部科学构成物和科学本身都属于这类精神产品”。[5]449第三,几何学的历史性是特殊的历史性,德里达称之为“悖谬的历史性”(historicité paradoxale)。[6]46不同于其他传统,几何学既具有历史性,也具有真理性,超越任何特定的场所、语言、情境等经验条件和历史条件的束缚。但悖谬的是,它恰恰又要在历史之中才能流传。简言之,作为文化传统,几何学是超越主观意识的客观的精神流传物,斯蒂格勒把这种客观的、超越的、外化的精神构成物称作第三滞留。如果第一滞留属于意识的当下,第二滞留属于意识的过去,那么第三滞留就是超越主观意识的客观滞留,超越内在记忆的外在记忆。现在,它不再是有待悬置的超越之物,而恰恰成为有待说明的问题。这些问题涉及到如何在历史中传递真理?如何在时间中传递超时间之物?起源于主观意识的精神产品何以能够获得理念客观性?
在“几何学的起源”的有限篇幅中,胡塞尔显然无法作出全面解答。但是,他提供了一些重要指引。首先,胡塞尔赋予语言文字以重要价值。作为文化传统,几何学是公共的而非私人的,客观的而非主观的,而实现公共性和客观性的首要方式是语言文字。“我们预先看到,这是借助于语言达到的,可以说,它在语言中获得自己的语言躯体(Spracheleib)”。[5]451而且,这更多依赖于物化的、印刷的文字符号。“文字的、文献的语言表达的重要功能是,它无需直接或间接的个人交谈就使传播成为可能,它可以说是虚拟(virtuell)传播。由此,人类的共同体化(Vergemeinschaftung)也提高到一个新阶段”。[5]455这类印刷品或文献资料是作为精神产品的几何学的首要载体。正是凭借它们,原本停留于个别意识内部的东西获得了客观性和公共性。没有它们,几何学以及一般科学是不可思议的,精神产品的客观化及其承传是不可设想的。
其次,之所以不可设想,是因为意识具有“滞留有限性”(la finitude rétentionnelle)。这个词来自德里达,“由于活的意识的滞留力量是有限的,因此意识便以习惯和沉淀的形式将意义、价值和过去的行为保存下来。在群体的文化世界中,传统沉淀的功能在于克服个体意识的滞留有限性”。[6]33滞留有限性意味着人会遗忘,大脑记忆力有限并且会犯错。斯蒂格勒写道,“‘谁’[指人]是由滞留有限性定义的:它的记忆是有限度的,本质上有欠缺的,根本上健忘的(爱比米修斯的首要特质)。”[7]8根据希腊神话,人起源于爱比米修斯的过失,是被遗忘的产物,同时也是会遗忘的有限存在者。因此,人不得不借助意识之外的手段增强记忆,以备遗忘,如书籍、记事本、日记、通讯录、对话录、演讲稿等。它们共同构成了第三滞留。倘若没有第三滞留,不仅个体的几何学发明无法客观化,甚至发明者本人也会遗忘自己的发明,遑论传统之传承,文化之绵延。
第三,意识通过“重新激活”(Reaktivierung)继承和发展几何学传统。精神产品的“理念客观性”与物质产品的“实在客观性”截然不同。例如,古人制作的桌子是纯粹的感知对象,而纸质印刷的《论语》不仅是感知对象,更要求读者在意识活动中赋予文字以生命力,激活其意义,使之当下化。胡塞尔指出,“纯粹从物体方面来看,文字符号(Schriftzeichen)是直接感性地可经验的,并且总有可能是主体间共同可经验的。但作为语言符号(Sprachzeichen),它们与语音(Sprachlaute)一样能唤起它们的熟悉的意义。”[5]455正是通过重新激活,我赋予沉淀于印刷品中的精神产品以意义,使之在我的意识中当下化。这是个体继承传统的主要途径,也是传统进入个体意识的主要途径。若没有意义的重新激活,具有理念客观性的精神流传物就无法延续自身,无法在具体意识中重复自身。它将沦落为纯粹的感知对象而丧失理念特质。
概括一下,尽管胡塞尔没有提出第三滞留这一概念,但“几何学的起源”的确赋予历史传统以不可还原的重要意义。几何学以及一般科学是具有理念客观性的精神流传物。它们借助物质手段外化和客观化,这就是斯蒂格勒所说的第三滞留。它既是赢得客观性和公共性的途径,也有助于克服滞留有限性,超越有限的主观意识。同时,作为传统,这类精神产品先于个别意识。个别意识通过重新激活将它们当下化,从而将传统继承和延续下去。如果“内时间意识现象学”依然坚守主体性原则,那么“几何学的起源”至少暂别主体性,迈向了历史性。
三、第三滞留具有构成性
以上追溯了第三滞留的现象学起源。在《技术与时间》第二卷斯蒂格勒对内时间意识现象学进行了细致讨论,对胡塞尔提出批评,并表达了不同看法。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批评是从“几何学的起源”出发批评“内时间意识现象学”。斯蒂格勒与胡塞尔的根本分歧是第三滞留是否是构成性的(constitutive),即它是否影响第一滞留和第二滞留。斯蒂格勒宣称第三滞留具有构成性,这是他与胡塞尔的根本分歧。
胡塞尔主张原印象先于第一滞留,第一滞留先于第二滞留(再造或再记忆)。原则上说,没有原印象就不可能有原印象的滞留。“原印象是绝对不变异者,是对所有其他意识和存在而言的原源泉。”[3]113同理,第一滞留先于第二滞留。第一滞留属于感知而非想象,是前一个原印象在当前感知中的变异性持留。第二滞留是对过去感知的重现或表象,它通过想象将过去当下化。在胡塞尔那里,感知相比于想象具有绝对的本源性。斯蒂格勒评论道,“胡塞尔宣称第一滞留不是想象的产物,而是时间感知现象本身,这样他势必要区分第一滞留和第二滞留——这显然是必要的,而且事实上势必将它们对立起来。将第一记忆与第二记忆对立起来,将感知的第一滞留与再记忆对立起来,这无异于制造感知与想象之间的绝对差异,无异于提出想象对感知毫无贡献,被感知之物绝不是想象出来的”。[8]16至于第三滞留,胡塞尔本人没有提出这个概念。即便有,依据内时间意识现象学的主体性原则,第三滞留也应被悬置和还原。理由在于,第三滞留是超越的。总之,根据以上优先顺序,原印象具有本源性,第三滞留不具有构成性,无法对第二滞留和第一滞留产生影响。
相反,斯蒂格勒主张第三滞留具有构成性。首先,他用库里肖夫效应(Kuleshov effect)证明第二滞留会影响第一滞留。库里肖夫是20世纪20年代苏联蒙太奇(montage)电影的开创者之一。他做了一个实验,对演员莫兹尤辛的镜头进行不同的剪辑。他将莫兹尤辛的一个脸部镜头分别与一碗汤、一具尸体和一个婴儿的镜头剪辑在一起。结果,观众从莫兹尤辛的脸上分别看到了饥饿、悲伤和喜悦,尽管这个脸部镜头本身是完全相同的。斯蒂格勒借此论证第一滞留并非总是第一位的(primary)、本源的,它会受到第二滞留的影响。我们当下持留什么,部分取决于我们已经持留了什么,即拥有怎样的记忆。“库里肖夫效应以及一般意义上的电影表明……第一/第二(primary/secondary)之间的对立是一种假象。”[8]16
其次,模拟技术和数字技术的出现确凿证明了第二滞留会影响第一滞留。1877年爱迪生发明留声机,人类历史上首次使得时间客体的完全重复成为可能,意识第一次有机会多次感知同一个时间客体。人们发现,对于相同的时间客体,听众每次获得的感受都存在些许差异。“每次当我听到同一旋律的时候,我的意识在聆听其时间流的过程中所产生的第一持存,也是我自身的意识时间的流动,都产生了改变,我的意识在聆听的时候是主动、积极的:它选择某些听到的东西作为第一持存,而不是全部”。[1]108那么,这种差异来自何处?来自第二滞留。之前的聆听所产生的第二滞留影响了后来的第一滞留,之前的记忆影响了当下的感知。“我们的第一持存的差异,跟我们的第二持存紧密相连,也就是说我们在听之前已经获得的知识”。[1]109
再次,不同的人对同一个时间客体的感知也是有差别的。这意味着每个人在感知同一个时间客体的过程中作出了不同选择。每个人的经历、记忆或第二滞留是有差异的,正是这种差异导致了对同一对象的差异性感知。斯蒂格勒举了一个上课的例子:“你们正在听我讲课,你们每个人听我讲的东西是不一样的,这是因为我讲的东西是第一滞留之流,你们每个人从中作出了不同选择,因为每个人具有由不同的第二滞留构成的不同记忆,这带来了不同的准则去保留和理解我讲的内容”。[9]在日常生活中,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
最后,第三滞留通过影响第二滞留而间接影响第一滞留。根据定义,第三滞留是第二滞留的外化、物化或客观化,似乎第三滞留无法反过来影响第二滞留。“胡塞尔提出,第二记忆的可能性先于第三记忆的可能性,所以前者并不依赖于后者,原则上能够构成第二记忆而无需预设构成第三记忆的可能性。这样一来,他就解除了记忆的一个原初事实即它的有限性,也就是它的易逝性,就其本质上能够由超越的第三者(un tiers transcendant)所替补(suppléé)而言”。[7]221-222滞留有限性意味着人的记忆力是有限的,人是会遗忘的存在者。因此,人不得不将记忆外化,将思想记录在笔记本上,将旅行见闻记录在相机里,将演讲记录在讲稿中等等。第三滞留看似只是第二滞留的外化,但因为滞留有限性,我们要知道第二滞留是什么,恰恰需要求助第三滞留。例如,如果我想知道去年的今天发生了什么,诉诸大脑记忆常常是不可靠的,不得不去翻阅当时的文字、照片或视频。这样,尽管第三滞留是第二滞留的外化,却反过来构成着第二滞留:“第三记忆的‘超越性’是构成性的(constitutive)”。[7]222总之,第三滞留通过影响第二滞留而间接改变第一滞留,改变我们的感知。
总结一下,三种滞留不是单向的线性关系,第一、第二、第三并意味着离本源越来越远。相反,三种滞留是相互影响、相互构成的关系。一方面,第三滞留通过影响第二滞留而构成着第一滞留。另一方面,新的第一滞留通过第二滞留的外化而改变着既定的第三滞留。第三滞留不仅是被构成物,同时具有构成性。
四、技术构成此在
回到技术哲学,第三滞留对于理解技术有何意义?首先,对技术要作广义界定:一切不属于physis(自然)的都可归入techne(技术)。它并不特指电话、飞机、电脑、互联网等具体技术,而突显存在论规定:“在物理科学的无机存在者与生物学的有机化存在者之间,还存在第三类‘存在者’:有机化的无机存在者(étants inorganiques organisés),即技术对象。”[10]17其次,一切技术都可视为第三滞留。例如,原始人制造石斧是为了砍东西,不是为了保存记忆、思想或经验。但是,石斧本身承载了古人的经验和技能,古人类学家通过研究石斧能够部分还原当时的认知和技艺水平。再次,应区分技术(techniques)与记忆技术(mnémotechniques)。一切技术都可视为第三滞留,但唯有记忆技术是为了保存和传播第三滞留,比如文字、唱片、照片、数码存储等等。最后,随着技术的演进,第三滞留呈现出不同的历史形态,主要包括:1、文字(literal)第三滞留,主要载体是印刷品;2、机械(machanical)第三滞留,比如巴比奇差分机;3、模拟(analogue)第三滞留,比如留声机;4、数字第三滞留,比如计算机和互联网。[2]146前面指出,第三滞留具有构成性。现在既然技术被理解为第三滞留,那么可以推论出技术亦具有构成性。具体到人与技术,斯蒂格勒的根本主张是技术构成此在。
那么,该作何理解?在此,有必要讨论“外化”(exteriorization)这个概念。熟悉黑格尔和马克思的读者对外化并不陌生。黑格尔主张自然是精神的外化,马克思主张商品是劳动的外化等等。类似地,斯蒂格勒主张第三滞留是第二滞留的外化。那么,究竟什么是外化?从字面上看,外化意味着将内在之物表现出来,将隐秘之物显现出来,使之客观化、公开化、可视化。从逻辑上说,外化概念预设了内(interior)与外(exterior)之分,而且内先于外。如果不预先存在一个内部,何谈外化?然而,斯蒂格勒恰恰要挑战这一看似无可置疑的前提:“问题恰恰在于‘外化’这个词的歧义性以及它直接诱发的等级结构或时间上、逻辑上和存在论上的优先性:如果真的可以谈论外化,这意味着预先存在一个内部(interiority)。现在,这个内部在其外化之外什么也不是。”[10]152落实到技术与人的关系。一般认为人是内部,技术是外部。人发明技术无非是将人的智力与技能外化为技术。因此,人在逻辑上具有优先性,技术是派生的。斯蒂格勒的看法恰恰相反,他主张外化并未预设一个在先的内部,外化恰恰构成着内部。技术构成此在意味着技术作为人的发明也发明着人。
让我们借助德里达的“延异”(différance)概念进一步解释。在法语中différer的第一层含义是延迟、耽搁,德里达用temporisation(延迟或时间化)来概括:“从这个意义上说,différer就是temporiser(延迟),就是有意或无意地诉诸迂回的时间(temporelle)和延迟之思”。[11]8第二层含义是差异、不同:“différer的另一层意思较为常见,较为确定:不同一,异样,可区分等等……诸元素之间的某种间隔、距离、空隙必须主动地、动态地、重复不懈地生产出来。”[11]8为同时涵盖这两层含义,德里达用différance取代différence,这就是延异概念的由来。如果将外化理解为延异,那么这意味着内部与外部既是延迟的,又是差异化的。“延迟”意味着内与外晚于外化运动,“差异”意味着内与外之分是外化运动的结果。落实到人与技术,“延异既不是‘谁’[指人],也不是‘什么’[指技术],而是它们的共同可能性,它们的交互生成运动,它们的共同来临(con-vention)运动。如果没有‘什么’,‘谁’什么也不是,反之亦然。”[10]142通常,人们朴素地认为技术是人的创造,是中立的工具。第三滞留这个概念表明,技术同时创造着人,塑造着人的精神和意识。
总结一下,在胡塞尔思想的基础上,斯蒂格勒发展出第三滞留概念,并相应提出了一种独特的技术哲学主张。我们既不能将技术简单地理解为工具,也不能一味地悲叹技术导致异化。反之,技术对人具有构成性意义。从存在论上说,人是有限性存在者,是缺乏本质的存在者,需要技术去充盈。从人类起源上说,第三滞留是“后种系发生记忆”(epiphylogenetic memory),它体现了人在进化过程中的独特性。[12]所有高等动物的第二滞留或神经记忆都随着个体的消亡而消亡,唯独人是例外。通过雕刻、绘画、史籍、语言、数码等等技术手段,人的第二滞留能够而且事实上总是已经得到了保存和传递。这是文明之为文明的基本意义。然而,我们也应该认识到,技术是有风险的。当今,第三滞留已经产业化,市场和政治力量越来越深地介入第三滞留的制造与传播,从而间接左右着个体意识和精神的构成。这可能而且事实上已经威胁到此在的生存,导致“病在”(mal-être)。[3]对此,必须保持高度警觉。
【参 考 文 献】
[1] 斯蒂格勒. 意外地哲学思考[M]. 许煜, 译. 上海: 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2018.
[2] STIEGLER B. The neganthropocene[M]. London: Open Humanities Press, 2018.
[3] 胡塞尔. 内时间意识现象学[M]. 倪梁康, 译. 北京: 商务印书馆, 2010.
[4] STIEGLER B. Elements for a general organology[J]. Derrida today, 2020, 13(1): 81.
[5] 胡塞尔. 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的现象学[M]. 王炳文, 译. 北京: 商务印书馆, 2012.
[6] 德里达. 胡塞尔“几何学的起源”引论[M]. 方向红, 译, 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
[7] STIEGLER B. Technics and time 2: disorientation[M].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8] STIEGLER B. Technics and time 3: cinematic time and the question of malaise [M].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1.
[9] 斯蒂格勒. 南京课程: 在人类纪时代阅读马克思和恩格斯[M]. 张福公, 译. 南京: 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 67.
[10] STIEGLER B. Technics and time 1: the fault of Epimetheus [M].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8.
[11] DERRIDA J. Marges de la philosophie[M]. Paris : Minuit, 1972.
[12] 孟强.技术创造人:斯蒂格勒的后种系发生研究[J].自然辩证法研究, 2023, 45(2) : 45-51.
[1] 目前,retention译名并不统一,有“滞留”、“持存”、“持留”等。为与中文现象学界保持一致,本文译为“滞留”。此外,将primary、secondary、tertiary分别翻译为“第一”、“第二”和“第三”并不准确。这三个词不仅表达并列关系,更蕴含价值等级之分。“第一”即源初,“第二”次之,“第三”又次之。
[2] 相关批判性分析参见黄旺:“第三记忆探赜与辨正”,《中国现象学与哲学评论》(第27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7年,第189-192页。
[3] 中文版《技术与时间》第三卷将mal-être翻译为“存在之痛”。法语mal有多种含义,包括痛、病、坏、恶等等。从字面上看,法语mal-être对应英文ill-being。为彰显其存在论意义,这里译为“病在”,即不健康的存在方式。它的对立面是“健在”(bien-être/well-being),即健康的存在方式。
原载:《科学技术哲学研究》202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