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周理乾(1988- )男,山东临沂人,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信息理论与信息哲学、生物学哲学、心与认知哲学,Email:skyzhouapple@126.com,上海 200240
原发信息:《自然辩证法通讯》第20215期
内容提要:自创生生成论从组织形式与现象学两个维度发展了生命-心灵强连续性论题,提供了一个关于生命与心灵的一般理论。然而这两个维度的连续性都存在内在的局限性。组织形式上,被认为是生命与认知基本组织形式的自创生一方面仍然过于复杂,作为生命的基本组织性质存在疑问;另一方面,将自创生的逻辑无限制地推广到认知系统,存在诸多不足。现象学上,约纳斯的现象学为自创生的内在目的的本体论地位所提供的保证来自于类比推理,这使之面临两难困境。从根本上来说,自创生生成论这些局限性来自于关于心与认知的生物启始进路与约纳斯现象学隐含的人类启始进路之间的冲突。
Autopoietic enactivism develops a strong thesis of life-mind continuity in organizational and phenomenological dimensions,providing a general account of life and mind.However,there are immanent deficiencies in the two dimensions.Organizationally,autopoiesis which is seen as the basic organizational property of life and cognition is still too complex to be basic,the way to extend the logic underlying autopoiesis to cognition is suspicious.Phenomenologically,the phenomenological continuities between life and mind are inferred analogously while analog inference is not sound.The shortcomings of autopoietic enactivism come from the tension between biogenic and anthropogenic approaches to mind and cognition.
关键词:自创生生成论/自创生/现象学/生命-心灵强连续性 Autopoietic enactivism/Autopoiesis/Phenomenology/Life-mind continuity
标题注释: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目的语义学及其形式化研究”(项目编号:18CZX013)。
在心与认知的哲学研究中,研究者往往以人类的心灵(mind)为研究对象,因为心灵似乎是人类独有的,经常被看作是人区别于其他动物的标志。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奉计算功能主义为圭臬的认知科学兴起以来,认知过程被看作是信息处理过程。这一进路存在的一个问题是忽视了人类认知是演化的产物的事实,进而忽略了人类心灵与具身于其中的生命组织之间的关系,以及从基本认知形式演化而来的可能性。[1]以自创生生成论(autopoietic enactivism,AE)为代表的生物学进路的认知科学则认为,认知奠基于生命的生物组织之中,支持生命-心灵强连续性论题,生命与心灵具有共同的抽象组织模式,“心灵独特的组织结构和原理只不过是奠基生命本身的组织结构和原理的强化版本。”([2],p.320)因此,理解了生命,就能理解认知与心灵。那么,AE需要回答的问题有,生命的基本组织形式是什么?这是否是心与认知共有的?通常认为的心与认知具有的那些独特特征可否通过生命的解释来解释?
本文的第一、二节分别论述AE如何从组织形式和现象学①两个维度来回答这些问题,第三、四节则表明AE为这两个维度的连续性提供的论证都存在内在局限性。最后,本文指出,从根本上来说,AE存在内在局限性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关于认知的人类启始进路与生物启始进路的冲突。
一、自创生:生命与认知的共同组织形式
根据生命-心灵强连续性论题,心灵与生命具有共同的组织形式。假如这个论题为真,那么要回答的第一个问题是,生命的基本组织形式是什么?自创生生成论认为,自创生是生命的充分必要条件,具身于自创生的运作闭合逻辑是生命的基本形式。自创生是由智利生物学家马图拉纳(Humberto R.Maturana)和瓦雷拉(Fracisco J.Varela)提出,用于描述生命作为具有自主性、自我指称、自我构建的闭合组织的术语,其词源含义为“自我产生”(self-production)。自创生系统是指这样的系统,系统能够不断地产生构成其自身的成分,同时又是时空中的一个独立统一体(unit),使成分的产生得以可能。瓦雷拉将之精确定义为:
自创生系统被组织(被定义为统一体)为成分产生(化合与分解)过程的网络,以便于这些成分:(1)持续地再生并实现产生它们的网络;(2)构成一个在一定领域中存在的、作为可区分统一体的系统。([3],p.13)[4]
根据这个定义,自创生系统首先是自我生成、自我构建的系统,一方面整个系统的存在使成分的产生得以可能,另一方面系统所产生的成分又构成了这个系统,使这个系统的存在得以可能。自创生系统中的所有过程一方面都是为了这个系统本身而存在的,另一方面这个系统又使这些过程得以可能。也就是说,自创生系统持续存在的过程实际上是自我指向(self-referring)的过程、自我肯定(self-affirming)的过程。自创生系统中成分与整体的这种相互依赖、相互生成意味着自创生系统中的系统整体与成分互为因果(reciprocal causality)。
自创生系统中的这种互为因果的关系使自创生系统成为在时空中独立存在的一个统一体:凡是属于一个自创生系统的成分,都是由这个系统产生的。这就一方面使自创生系统与周围环境区别开来,即由该系统产生并且是作为成分的东西属于该系统内部,并非由该系统产生或者由该系统产生但并非其成分的东西则不属于该系统;另一方面由根据周围环境中的事物对自创生系统持存的价值而定义了自创生系统与周围环境相互作用的范围。第一方面界定了自创生系统与周围环境的边界,第二方面则使自创生系统与周围环境的相互作用过程区别于纯粹的物理过程。自创生系统整体与成分之间的互相生成、构建的互为因果性使其有了系统内外之分,这使自创生系统实现了两种意义上的闭合,组织闭合与运作闭合。“组织闭合是指将一个系统定义为一个统一体的关系的自我指称(循环与递归的)网络;运作闭合是指这样系统的可重入、复发性的动力学。”([5],p.45)组织闭合和运作闭合一起共同定义了自主性。这种自主性在物理上的实现就是自创生。物理上的实现指两方面,一方面是指一个自创生系统与周围环境之间边界是物理的,通常被理解为像细胞膜一样的半渗透膜;另一方面是指自创生系统与周围环境的相互作用是物理、化学的。互补因果性带来的闭合使自创生系统具有了自我同一性(self-identity),自创生过程实际上就是维持自我同一性的过程。
自创生系统生存于一定的周围环境之中。并不是环境中所有的事物对于自创生系统自我同一性的维持都是有利的,也可能是有害的,或者不相关的。换句话说,周围环境中不同的事物对一个自创生系统来说具有了不同的价值。为了维持自我同一性,一个自创生系统必须以不同的方式与周围环境中的不同事物进行相互作用,趋利避害。不过,周围环境的事物(O[,n])对于一个自创生系统(S[,A])的价值并不是清晰的有或无,而是有一定梯度的。假设S[,A]周围环境中的事物对S自我同一性的维持的价值用一个横轴来表示,一端是对同一性维持最大正价值,另一端是最大负价值,即导致同一性的丧失;中间为正负相当。那么,大多数事物对S[,A]的处于这两个极值之间。S[,A]就需要根据O[,n]对它的意义来调整它的行为。也就是说,自创生系统需要适应性,能够根据不同的情况来调整自己的状态。[6]
从另一方面来说,由于周围环境中的事物都要从是否有助于S[,A]自我同一性的维持来衡量,S[,A]就有了对周围环境的一个视角,不再是价值中立的物理过程。换句话说,S[,A]根据对其自我同一性维持的价值,给周围环境中的事物赋予了意义。S[,A]与周围环境打交道的适应过程就成为意义产生(sense-making)的过程。根据周围环境对其自我同一性的维持意义的不同,S[,A]采取不同的相互作用的方式,从而在结构上与周围环境耦合(structural coupling),这也就确定了其存在的领域。用生成论的话来说,S[,A]通过与环境的结构耦合产生了(brings forth)其生存其中的意义与价值世界。由于S[,A]与周围环境相互作用的过程同时也是意义产生,从而将环境转换成世界的过程,因此我们可以说S[,A]理解了(makes sense of)世界,也就是说具有了基本的认知能力。
综上所述,自创生系统从互补的两方面来理解生命与认知:(l)“有机体从根本上来说是同一性构建的过程”;(2)“有机体涌现出来的同一性为相互作用的领域逻辑地、机制地提供了参照点。”([4],p.73)这意味着,生命的产生也是认知的产生,生命与认知是一体两面,因此生命的基本组织形式也是认知的基本组织形式,“生命系统就是认知系统,生命作为过程是认知的过程。”([7],p.13)我们可以自创生图示如下:
图1 自创生系统
为什么自创生系统是生命的基本组织形式呢?这来自于康德对生命的界定。康德认为生命从根本上来说,是目的的(teleological),具有内在目的。说一个系统具有内在目的,需要满足两个要求:第一,部分只有通过它们与整体的关系才得以可能。也就是说,部分只能在整体中才能被定义。第二,一个自然目的的部分是互为因果地关联成一个整体。也就是说,每一部分由其他部分产生,整体也因此得以产生。([8],p.388)自创生系统显然可以满足这两个要求:构成系统的成分只能在这个系统中才能产生,是通过成分所构成的成分网络产生的。[9]
自创生是以单细胞有机体为原型来讨论生命与认知的基本组织形式的,多细胞动物的认知能力则大大超越了单细胞有机体的认知能力。那么,多细胞动物的认知是否仍然具有相同的基本组织形式,遵循相同的逻辑呢?与单细胞有机体不同,多细胞有机体,尤其是多细胞动物作为一个整体而生存,并不是每个细胞单独地直接与周围环境相互作用,而是通过功能分化,由专门的感觉细胞感知周围环境,行动细胞与环境相互作用,然后通过神经系统将知觉与行动耦合起来。感觉-运动耦合是指感觉与运动之间互为因果的自指关系,一方面运动依据感觉来调节,另一方面感觉活动也依赖于有机体的运动。这是通过神经系统作为介导的。知觉-行动就是基本的神经逻辑,([6],p.81)这与自创生互补自指结构所蕴含的逻辑一致,即神经系统具有运作闭合性:
“神经系统是由互相关联的模块子网络的网络的运作闭合所组织的,这产生了融贯活动的集合体以便于:
(i)它们持续介导感觉与效应表面的感觉-运动关联的不变模式;
(ii)它们为整个有机体产生了行为,这使有机体称为空间中的一个可移动的统一体。”([4],p.82)
与自创生中成分与整体、边界与成分网络的双重互为因果一样,神经系统的运作闭合也存在双重互为因果,即神经元集合与神经系统以及神经系统与感觉-运动耦合之间的互为因果。运作闭合性也使神经系统具有了自我同一性,AE将之称为“认知同一性”(cognitive identity)。这使多细胞动物成为“空间中的知觉/运动的统一体,由神经元间的网络所介导的感觉-行动的不变性”。([4],p.82)这与传统上将知觉看作是信息处理过程的计算模型不同,一方面对感觉器的刺激是外在的,是扰动,感觉器并非被动的处理外在刺激输入的信息。就像自创生系统将物质、能量转换成自身成分一样,神经系统将外在扰动转换成神经信号。另一方面,感觉器对外在扰动的处理很大程度上由有机体整体的运动所调整。在这种由神经系统作为介导的感觉-运动耦合与周围环境相互作用的过程中,具有意义的知觉世界也被神经系统构建起来了。这种认知同一性可图示如下:
虽然神经系统与自创生具有相同的组织形式,遵循相同的逻辑,但神经系统发展出了新的同一性,认知同一性。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心灵独特的组织结构和原理是奠基生命本身的组织结构和原理的强化。因此,在具有神经系统的多细胞动物中,自创生闭合在细胞新陈代谢的层次上带来了最小意义上的“身体自我”,而感觉运动闭合在知觉与行动的层次上产生了“感觉运动自我”。([5],pp.48-49)这为强连续性论题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持。不过,人类心与认知最大的谜题第一人称视角的现象学特征与认知机制之间的关系。这里所提供的只是生命与认知的机制解释,似乎并没有解释现象学特征。AE认为,在现象学特征上,生命与心灵同样存在强连续性。
二、现象学的连续性
承继约纳斯(Hans Jonas)的观点,汤普森(Evan Thompson)认为我们人类精神生活的主观经验方面与生命也是强连续的,“人类在其自身中所发现的巨大矛盾——自由与必然、自主与依赖、自我与世界、关系与孤立、创生与死亡——在甚至最原初的生命中有它们初始的迹象”。([10],p.ix)人类的精神生活只是生命特征的强化。
不同于纯粹的物理过程,生命有机体系统一方面作为个体将自身与周围环境区别开来,另一方面具有内在目的而不断维护个体的自我同一性。有机体是通过新陈代谢来维持自我同一性的,而新陈代谢需要周围环境中物质的持续输入。不过,每一具体的物质又通常会不断被其他具体的物质替换,因此有机体并不依赖于某一具体的物质,有机体并不等于当下构成它的物理成分。这就使有机体对具体的物质保持一定的自由,即有机体独立于当下构成它的物质。这被称之为必需自由(needful freedom)。([5],p.150)生命作为持续维持自我同一性的过程,必需自由对于生命是必要的。由此,自由作为人类生存的特征,就在最基本的有机体中被预示了。([10],p.3)因此,即便是最基本的有机体,也是既生存并依赖于必然的物理世界,又保持着自由与自主。这意味着,人类自身中的现象学(生存)特征,已经存在于最基本的生命之中了。
人类生活世界作为有意义的世界同样也在有机体自我同一性的持续保存中被预示了。正如上一节所论证的,自我同一性是由自创生的内在目的性所决定的,而内在目的性由自创生自我指向地自我构建过程所实现。由于有了同一性,就有了一个参照系,即周围环境中不同事物是否有助于自我同一性的维持。这也就使一个自创生系统有了对待周围世界的视角,这也就使自创生系统与周围环境相互作用的过程成为意义产生的过程。因此,同一性与意义产生就构成了有机体内在目的性相互依赖、互为因果的两个面向。“这种双重目的性将一个冷漠的物理化学世界转变成为生物意义的环境”,([5],p.153)有机体与周围环境的相互作用就不仅仅是无价值的物理过程,而是一个意义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自我与世界相互产生。这也揭示了人类生活世界的生物学根源。
由于必需自由,有机体通过新陈代谢来保持自我同一性的过程是持续自我更新的过程,也必须持续超越当下条件、当下自我。“这个必然性既将有机体往前推进,也往外推进。有机体必须超越自身去投射,向其自身生命周期或生命线的时间视阈与外部世界的空间视阈开放。”([5],p.155)汤普森认为,有机体这种不断自我超越(self-transcendence)的生存模式与人类的存在结构是相似的。比如,这相当于梅洛-庞蒂的活力结构(vital structure)。活力结构根据它们活动的内在规范来改变环境。这与海德格尔所揭示的人类存在的超越一致:人类的存在总是已经超过了或者投射超越其自身。([5],pp.156-157)
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生命与人类的精神生活也存在着连续性,“人类生活特定的存在结构是所有生命那些构成的强化版本”。([5],p.157)也就是说,生命与人类心灵之间存在着现象学的连续性。不过,对现象学连续性的探讨存在一个认识论上的难题:现象学是通过人类第一人称视角,用现象学先验反思揭示人类的存在结构的。而对于非人类的有机体,我们当然可以像生物学家那样研究有机体的物理化学成分及机制,但我们不是非人类有机体,也就不可能拥有它们的第一人称视角,因而似乎也就无法用现象学的方法来探讨非人类有机体的生存模式,现象学的连续性也就无从谈起了。如果这个困难无法克服,上面关于现象学的连续性的论证也就是无效的。
AE的支持者认为约纳斯的生物现象学解决了这个问题:我们能够通过我们关于自身目的论的经验为非人类有机体的生存模式提供保证。在一个生物学家作为一个生物学家之前,他首先是通过身体来经验世界的主体。他的身体经验可以保证他自身存在结构。看到其他有机体的持续生存,根据我们自身经验的证据和达尔文关于生命连续性的证据,可以认为其他有机体具有相应的生存结构。([9],p.110)因此,作为生命之为生命的生存模式只能在现象学经验领域中,通过我们自身生存的现象学经验揭示给我们。“没有有机体就没有目的论;没有目的论就没有向内性;并且,生命只能由生命认识。”([10],p.91)
至此,我们可以看到,AE从组织形式和现象学两个维度论证了生命-心灵强连续性论题:组织形式上,生命与心灵具有共同的抽象模式,即由自创生所展现的、具有互补自指结构的运作闭合,这为生命与心灵提供了自主性;人类的存在结构与所有生命的生存模式是相似的。人类的心灵无论是组织形式上还是现象学特征上,只不过是这些对生命来说是基本的特征的强化。AE提供了计算功能主义之外的可替代进路,在其基础上发展的生成论在近些迅速发展,已经成为认知科学研究中的主要领域之一。AE面临两个常见批评:第一,AE反表征主义并不彻底;第二,AE是内在主义的。
AE支持强连续性论题,认为最基本形式的生命系统也是最基本形式的认知系统,也就意味着最基本的自创生系统是最小认知单元。与计算功能主义完全不同,表征在AE的最小认知中没有任何地位。然而,有学者认为,AE所使用的“意义”“意义的产生”“理解”等概念实际上蕴含了表征主义,用于最小认知并不合适,AE反表征并不彻底。([11],p.34)[12]笔者认为这样的责难过于苛刻,AE只是在隐喻的意义上使用这些概念,一方面并不真的蕴含心灵表征;另一方面,这样虽然有误导的风险,但相较于所带来的启发价值,冒被误解的风险的成本很低。
另外一些人认为,用由运作闭合所定义的自主性来界定认知,是一种内在主义。[13],[14]自创生所强调的互补自指的运作闭合实际上将认知过程定义到了自创生系统的内部,从而否认了自创生系统与环境相互作用在认知中所起的基本作用。对于这个批评笔者赞成AE支持者的反驳,即这种观点误解了AE。[15]认知科学哲学中的内在、外在主义之争在于心灵是否发生于一定的空间边界之内。而AE的运作闭合并非空间上的边界,运作闭合界定的是自我同一性,但并非把认知限定于自创生系统内部,而是在自创生系统与周围环境相互作用中定义的。这恰恰与这种批评所认为的相反。
因此,这两种对AE的常见批评实际上是不成功的。不过,这并不意味着AE就是完善的,本文后半部分将论证,AE关于组织形式与现象学连续性的论证都存在内在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