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老是我客居上海的老邻居。我们住在同一个小区,同一栋大楼,同一个单元。我认识他,已经五年了。这期间,我与他,每日相逢在小区的林荫小道上,朝夕问候。我知道他姓钱,知道他的大名,称呼他为钱老,还不到两个月。五年来,我对钱老,三个时段,三种称呼,依次是老爷爷,老先生,钱老。其中第一时段的“老爷爷”,占了五年中四年大半的时间。
我喊他老爷爷时,他刚搬来小区不久。那是初秋,一个周末的上午,我和外孙女一起,在去小区会所舞蹈室的路上,第一次遇到了他。他是那种茫茫人流中,一眼就会夺去路人目光的人。他身材修长,皮肤白皙,气色红润,穿一灰白格子衬衫,戴一钛合金框眼镜,约莫一米八的高个,七十多岁年状,鹤发不乱,丰神疏朗。他第一见到我的外孙女,便迎上前来,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巧克力,弯腰递上,吴语软软地说,“小妹妹,给。”外孙迟疑间,望我一眼,我马上对她说,“快,收下。谢谢老爷爷。”
我们在家教过外孙女,不要接受陌生人食品。但面对这位跨越时空,似乎是从民国上海吴江路上迎面而来的老克勒爷爷,如此善意的眼光和举止,我们无法拒绝。
小区里有不少的小朋友,阿姨带的居多。老爷爷的口袋里有不少的糖果巧克力,遇到喜欢上的小朋友,他都会掏出来,送给他们一颗,阿姨们都会谢谢,喊他爷爷。只有我和我的外孙女,无论是否接受他的巧克力,但凡遇到,都要多加一个“老”字,叫他老爷爷。
我喊他老爷爷,是跟着我的外孙女身份称呼的。我不知道他真实的年龄,估计大我七八岁吧。他一点都不显老,尤其是他从你身边走过时,你感受得到。他穿着考究,身板笔直,脚步缓而有力,老健有生气。
我们这个小区在黄浦江边,离浦东新区三座标志性的建筑,环球金融中心,上海大厦,金茂大厦,近在咫尺。小区内的人造风景,草坪、小丘、石桥、流水、亭阁、轩榭、球场、泳池,星罗棋布。几年过去,老爷爷倘佯其间,不见变化。他与小区景色,相互辉映。我与他相遇,都会远远地驻足良久,单看不厌。
直到去年,我才知道老爷爷真实的年龄。
那天,我送外孙女上学归来,在小区的林荫道上又遇到了他。他一个人,我一个人,正好都没有事,我们停下脚步,比平常多讲了几句话。
我们这个小区,外籍人多,台胞也多。仅仅我们这栋楼,就有好几位台胞。例如我的一位泳友,李先生,就是台胞。他曾跟我说过,他与星云大师相识,给我看过他们两人合影的照片。我和老爷爷的话题,由此展开。他对我说,四年前他去过台北。
我问,“您是台胞?”
“不是。”
“您去旅游?”
“也不是。我去参加校友聚会。”
“校友聚会?”我很奇怪。心想,老爷爷这个年龄,又不是台胞,怎么会去台北参加校友会呢?
“是的,”他看我疑惑不解,接着说,“圣约翰大学的全球校友会。辜严倬云邀请我去的。”
“辜严倬云,那是辜振甫的遗孀,严复的孙女啊。”他对我知道这一点,好像并不奇怪。
我接着说,“北燕京,南约翰。这是当年闻名华夏的两所标杆性大学啊。”我是很早知道圣约翰这所大学的大名的。那是五十多年前,我读高中时,同班的一位女同学,很优秀的的一位,她的父亲,就是圣约翰大学毕业的。以后随着年龄的增长,又知道中国近代史上一大批显赫的人物,如,宋子文,林语堂,顾维钧,李慎之,邹韬奋,张爱玲,周有光,董乐山,荣毅仁等等,都是出自该校。我对老爷爷肃然起敬,但随即产生了疑问,圣约翰大学是1952年就被撤销了的。这与他的年龄相符吗?于是,又问,
“您老高寿?”
“89岁。”
说实话,听说老爷爷是圣约翰大学毕业的,倒没有引起我太大的惊异。他内儒外洋。古风为骨,海派为表。正印合了那所中西合璧百年名校的特征。但89岁的高龄,却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在小区里,他多独自一人散步。偶尔会看到他家老太太和他一起。老太太的年龄,好像也只刚过七十啊。小区内,很少见到他们家的老太太。见到的时候,她多半是开车,SUV,带老爷爷外出或回家。老太太着装时新,色彩鲜艳,雍容大方,十分抢眼。有一次,我还遇到她骑着电单车,在小区内的马路上,风驶电掣,从我身边呼啸而过。这与她驾驶的SUV,反差也太大了吧。她看我吃惊,大呼一声,“万友买菜,方便。”万友是小区隔壁的菜场,近。她的声音在空气中弥漫,还没有等我反应过来,电单车已经转弯,人影车影,都早已不见了。
这老爷爷老太太,举止形态,怎么也不像是一对八十开外的人啊。岁月在他们两人身上,忘记了流淌。
今年上半年,我好像有几个月没有看到老爷爷。等到我三个月前,再见到他时,我大吃一惊,他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走路也柱上拐杖了。我开始称呼他老先生了。这不是因为我已经知道他是圣约翰大学的毕业生。也不是因为他用上了拐杖。而是因为三个月前,我外孙已经离开上海,到很远的地方上学去了。我单独面对,以老先生称呼,以示尊重。
这个称呼维持不到一个月。我刚刚知道了他的尊姓大名,我对他的称呼,又随之改变。
那天,我在电梯里遇到了老太太,她像往常一样,又热情,又精神。我对老先生的身体表示关切。我说,“老先生,今年拄上拐棍了。”但怕尴尬,话锋随即一转,“他老人家是圣约翰的,真了不起。”老太太是那种以老爷子引以自豪,且溢于言表的人。她说,“他是圣约翰的医学博士。邱财康,你知道吗?当年就是我们家老爷子抢救的。他是抢救小组的副组长。”邱财康,我当然知道。我读小学时,看过抢救大面积烧伤的钢铁工人邱财康的纪录片。等我多年以后招工进厂,又在钢铁厂当过八年的炉前工人,见过那么多的工伤事故,怎么会对当年烧伤面积达89%的经典抢救案例忘记掉呢?
老太太又对我说,“老爷子叫钱绍昌。赵钱孙李的钱,绍兴的绍,昌衍的昌。你上网查查就知道的。”
这个名字,我好像在那里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回家后,上网一查,再次吃惊,原来钱老是一个充满故事的人。
他出生杭州,是吴越武肃王钱缪33世孙,其父钱潮曾负笈东洋,毕业于日本九州帝国大学,获医学博士。以后回国,悬壶济世,成为一名著名的医学专家。钱老1948年入圣约翰大学,主修医科。1954年从上海第二医学院毕业,获美国宾大医学博士学位,毕业以后分配到上海广慈医院,子承父业。尔后,作为主要成员参入邱财康烧伤病抢救。不久,当上了瑞金医院的烧伤科副主任。1966年,在国内首创“焦痂早期切除,大张异体皮移植法。”在国内医学界引起轰动。十年动荡年月,他蒙冤入狱五年,失去工作。风平浪静后归来,没有想到,天命之年,没有回到手术台旁,却站上了上海外国语大学的3尺讲台。
圣约翰医科,第二医学院毕业,宾大医学博士,广慈医院就业,瑞金医院烧伤科主任,这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变化,熟悉那段历史的人知道,对于钱老,学业是水到渠成,单位只是换一个名称而已。倒是执教上海外国语大学,他人生经历中,一次匪夷所思的,两个专业之间的成功跳跃,局外人看来不可思议,其实也有踪迹可寻。
事情还得从七十年前说起。
1950年夏,钱老刚刚念完医科二年级,世界青年代表团即将访问上海,上海市政府对此极为重视,由当时的外事处长黄华,成立接待办公室,负责外事翻译组织工作。鼎革之际,上海外语人才奇缺,黄华,这位当年毕业于燕京大学的革命者,知道教会学校师生的分量,直接从圣约翰和沪江两所大学的英文系学生中招取5名英文翻译。钱老虽是医科,从中学到大学,就读的都是教会学校,英文基础好,也被选中。几个月下来,圆满完成文字翻译及口译任务。外事部门惜才,请他留下,当时钱老年轻心傲,“不为良相,当为良医”,回到学校,志在杏林。等到他历经坎坷,重做冯妇,已是三十年后,生机勃勃的八十年代。
1980年5月,出狱不久的钱老, 不忘初心,想回瑞金医院,重操旧业,却遭到无情拒绝。走投无路的他,看到报上一则招聘启事,冒然应聘上海外国语学院高年级英语教师职位。他在300多才俊的竞争中,笔试面试,均拔得头筹,无奈头上仍戴着“刑满释放分子”帽子,让人事部门踌躇不决。王季愚院长得知,毅然拍板,将钱招致麾下,教授高年级学生及研究生英语,凡二十五年,成为当年一段佳话。这期间,他教学之余,又应上海电视台之邀,从事电视剧翻译,先后共翻译英文影视剧700余部(集),包括《鹰冠庄园》、《大饭店》、《成长的烦恼》、《根》、《荆棘鸟》和《哈姆雷特》等,其中《成长的烦恼》、《根》和《荆棘鸟》等先后获全国电视译制片一等奖。同时,也将100余部(集)国产片翻译成英文。有几部,在国际上获得金奖。晚年,中国翻译协会授予他“资深翻译家”荣誉称号。蜚声译坛。
几天后,我遇到钱老,向他表达敬意,同时谈起了《大饭店》。我说,我喜欢黑利(赫利)。我在大学期间,读过他的《钱商》,以后又读过《烈药》、《汽车城》和《大饭店》。,都很入迷。
“Arthur Hailey ”。他对我的“黄普”,黄陂普通话“赫利”,有一点陌生,一下没有反应过来,于是用英语纠正。他说,他是《大饭店》影视剧的翻译,不是英文原著的译者。从某种意义上讲,影视剧翻译更难。除了追求信达雅,还要配合人物对话的口型,甚至追求字形。他讲一个例子,美国电视连续剧《成长的烦恼》,妙语连珠,老少咸宜。翻译这部剧本,为将原剧中的幽默文字,传神译出,煞费苦心。剧中迈克竞选学生会主席。弟弟本作为啦啦队成员,兴奋无比,举牌助阵。本的标语牌原来想写上“I Like Mike”(我爱迈克),结果心急手乱,写成了“I Lick Mike”(我舔迈克)。爱字和舔字,中文字形,相差甚远。钱老于是将“I Lick Mike”的标语牌,翻译成“我受迈克”,不但传神了美式俚语的风味,也更符合识字不多孩子的错别字特征。
一个人的前后半生,如此灿烂。青年、中年、老年,杏林,讲台,译坛, 都做出了令世人瞩目的骄人业绩。我在一旁,如同登山赏景,仰望峻奇,一座又一座的山峰,尽入眼中,美不胜收。我想,我的邻居钱老先生,还有没有什么风景,让我再一次感受到惊奇呢?没想到,还真有。
那天,老太太与我在大厅里相遇。她见到我,第一件事,要我在大厅里沙发坐一下,上楼去拿东西给我。她旋风般地去,旋风般地回。给我早准备好的《新民晚报》介绍钱老的资料。我回家,顺势读到钱老的几篇散文。文笔清新,幽默隽永,娓娓道来,妙趣横生。其中一篇,几年前,八十多岁时写的《圣约翰的校花》,我连读两遍,忍俊不禁,将部分段落摘录如下,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慢慢品味:
圣约翰的校花
老年人最爱怀旧,怀旧虽然有一丝伤感,却也有极大的乐趣。……
最让我难以忘怀的是1950年的圣诞派对,因为那天我的舞伴是圣约翰排名第一的校花--鸿翔公司的八小姐金智玉,大家都称她为八妹。排名第二的校花是程乃珊的姑妈,我在《在绿房子里学跳舞》这篇文章里曾提到她。第三名是周信芳的女公子。这个排名并非正式选举出来的,而只是大家基本上公认的。
我怎么有幸能请到挂头牌的校花做舞伴?原来由于多年来金鸿翔全家总是找我父亲钱潮治病,我们两家算是世交。那一次我有点异想天开,竟然大胆请八妹做舞伴。见到我来请她,八妹大吃一惊,笑得花枝招展,她想不到我这个念医科的“书呆子”也会找上她。因为圣约翰医科功课极繁重,学生们很少参加娱乐活动,因此被其他院系的同学视为“书呆子”。不过她还是大方地接受了我的邀请。
记得圣诞节那天我去她家接她。她家离我家很近,也在吴江路,那是一栋有东西厢房的石库门大宅子。去轻轻扣门,一位大姐替我开了门。我胆怯地说明来意,这位大姐高声地喊道:“钱医生的儿子来接八妹跳舞了。”
这时八妹的家人都在两边前厢房里好奇地争着看我,我站在天井里,羞涩得抬不起头来。不过,那次party上我得意非凡,好不风光。
……
读到这里,我忽然明白,钱老为什么看上去总是那么年轻的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