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太后通过“辛酉政变”,开始了她在晚清长达 四十七年的僭主生涯。
相传孔子就说过,“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然 而在中世纪列朝,没有皇帝、国君之类名号,却“挟 天子以令诸侯”而实际充当专制君主的历史实例,屡 见不鲜。这类实例,常见于史籍的,不外权臣专权和 太后临朝两种形态。满清有过权臣“以下儗上”的僭 主政治,却从未有过母后临朝的先例。
一则广泛流传于晚清的传闻,说咸丰帝生前,已 感到懿贵妃可能在他身后无法控制,曾与肃顺密商, 要仿行汉武帝暮年对付钩弋夫人的故事,为立子为帝 而杀其母(如恽毓鼎《崇陵传信录》、黄濬《花随人圣 庵摭忆》、许指严《十叶野闻》等,均录此传闻)。此 说似非空穴来风,由咸丰遗诏指定肃顺等满汉八大臣 “赞襄一切政务”,便显然是模拟汉武帝托孤给宫廷侍 从霍光等三人的做法。又相传咸丰濒死,曾密授皇后钮祜禄氏一道朱谕,说假如此人闹事,“卿即可按祖宗 家法治之”(见前篇引)。这由咸丰生前,没有因懿贵 妃生子而给她的家族“抬旗”(由镶蓝旗抬入皇帝亲率 的镶黄旗),在遗诏中也无一语提及这位贵妃的未来身 份问题
(懿贵妃晋圣母皇太后在咸丰死后次日,晚于 皇后晋母后皇太后一天,而抬旗更在宣布改元“同治” 之后),也可知他给慈安的密谕应属实有。
所谓辛酉政变,海内外已有很多论著。虽说传闻 异辞,而使过程的陈述不尽一致,有一点则很少有异 议,即由慈禧策动的这场政变,否定了咸丰临终安排 的权力格局的合法性,而太后“垂帘听政”,也明显地 破坏了满清爱新觉罗皇室历代相承的“祖宗家法”。
只是慈禧、慈安和恭亲王联手发动政变,要是没 有军权在握的旗人权贵做后盾,也是不行的。谁是他 们的军事支柱?进入人们视线的有三名带兵大员,蒙 古科尔沁亲王僧格林沁,满洲大臣瑞麟、胜保。
这三人都是上一年八月(1860 年9 月)英法联军 进攻北京的败将。咸丰帝就是闻报他们在八里桥大败, 仓皇北奔热河的。(见《圆明园之焚》篇。)咸丰帝跑 到承德行宫,惊魂未定,又闻报圆明园被劫掠一空, 北京城开门揖盗,迁怒僧、瑞,下诏革去二人爵职。 挑动皇帝对他们怒气的,一是恭亲王,二是胜保,均见咸丰朝《筹办夷务始末》,其中胜保的折片和咸丰帝 的硃批,尤其有趣。
据《清史稿》本传,这个胜保,是满洲镶白旗人, 道光二十年(1840 )中举人,做了十多年京官,忽然 上疏提出“办贼方略”,于是由文转武,被派往前线与 太平军,捻军作战,很快成了督办河北军务的钦差大 臣。他很得意,刻图章两方,分别文曰:“十五入泮宫, 二十入词林,三十为大将”,“我战则克”。可惜战多不 克,于咸丰十年被降为光禄寺卿,即专管国宴的满官 头儿。他回京正值英法联军打倒通州,于是又奉旨率 八旗禁军,成为僧王麾下。
在八里桥大战前,咸丰派载垣与联军谈判,破裂 后由僧王武装劫持英法谈判代表巴夏礼等三十九人为 人质。胜保立即表现高尚的忠义之心,手刃人质两名。 不想接着开仗,他就被敌方炮子击伤左颊右腿。伤得 奇怪,却成了他向皇帝显示忠君捨身的本钱,不仅赏 假十五天,使他躲过联军攻打京城的战役,而且每奏 不忘提及倘未负“重伤”,指挥京城保卫战,决不会像 僧格林沁、瑞麟那样不战而溃。他又屡陈“力疾”与 恭亲王等商议“退夷之策”,“以为必须痛剿后再行议 和”。而恭亲王的奏折,也总在指斥僧、瑞应为园焚城 陷承担罪责的同时,称道胜保可用。这样,皇帝还不肯定胜保“报国心殷”吗?还不愿把禁军残兵和各省 援兵,“俱著交胜保统带”吗?
保当然不会满足。他又连上奏折,说只要他有兵, “定当出奇致果,立殄狂氛”,“惟以奴才现在所秉事 权,尚恐有呼不灵之处”;“奴才惟有急催所调新兵早 日到齐,言战方有把握,尤须稍假事权,方不致有掣 肘”。如此云云,迫使咸丰帝明发上谕:据胜保折,“足 征该大臣忠勇性成,赤心报国,著即授为钦差大臣, 并开缺以侍郎候补,总统各省援兵”,“其各省未到援 兵,无庸归僧格林沁、瑞麟大营,均著交胜保调遣。”
不幸,胜保启用钦差大臣关防仅十来天,咸丰帝 便批准清英、清法北京条约。既然“抚局已定”,皇帝 对于胜保的豪言壮语,便由嘉尚变为嘲笑,尤其不能 容忍他以带兵大员干涉“抚局”,一再予以训斥。胜保 立即转而建议改练京兵,果然又打动了皇帝,命他兼 管圆明园八旗、内务府包衣三旗。于是他成了皇家侍 卫亲军的首领。这个位置如此重要,以致使他不仅拉 紧了同恭亲王的老关系,还与懿贵妃之弟桂祥建立了 新关系(参看费行简《慈禧传信录》)。也许咸丰有所 觉察,次年派他赴山东“剿捻”,虽赏他为钦差大臣, 却强割他所部五千兵给复爵郡王的僧格林沁(见《清 史稿》本传),而且不改他的“候补侍郎”职称。他抓住“兼管”皇帝侍卫亲军的实权不放。不久咸丰在热 河病故,他很快表示支持两宫太后“垂帘听政”的建 议,扬言要“清君侧”,——西汉景帝时吴楚诸侯造反 的口实,为中世纪列朝的僭主习用,——就是说要率 领皇家侍卫亲军打到热河去。这使肃顺等顾命八大臣 吃惊,不得不容许他赴热河行宫哭灵。但此人到达行 宫,却没有如预发奏折所说要求面对皇太后请安,还 向秘密夜访的许庚身辩白说,“伊等(賛襄政务王大臣) 罪状未著,未可鬻拳兵谏,致蹈恶名”(见《近代史资 料》总36 号所刊《热河密札》第十一通)。可见此人 首施两端,唯恐“投机”失败,赔上自己的身家性命。
不过确如有的论者所说,胜保临场退缩,也意外 地起了麻痹肃顺等警觉性的效应,使得慈禧与恭亲王 的密谋,即借挟柩回京,拆散顾命八大臣,分别抓捕 的设计,得以顺利实现。事后论功行赏,胜保也有份。 或因他不够坚定吧,只在政变成功后,正式任命他为 兵部满左侍郎,但仅让他在职一年,便取消他掌握皇 家侍卫亲军的权力,调任镶黄旗满洲都统,接着又命 他赴安徽“剿捻”。(参看《清史稿》本传,其任兵部 满左侍郎的起迄时间,据该书部院大臣年表。)
这个胜保,对付太平军和捻军,只有“一意主抚” 一招,也就是封官许愿,包括许诺其首领“反正”后不拆散原有团伙,等于承认官军和“土匪”的区别, 仅在旗号服色而已。这一招似乎很灵,驰骋皖豫鲁苏 各省的著名枭雄,如李兆受、苗沛霖、宋景诗等,都 以绿林易服而成官军。当然,他们随时可恢复原形。 结果呢?“捻匪”越剿越多,地方动乱没有尽头。
胜保本人也如官匪一体。他总用对付咸丰的老谱, 向清廷声称,“事权不一,身为客军,地方掣肘”,辩 护自己无能并伸手要权要官。“于是中外交章,劾胜保 骄傲贪淫,冒饷纳贿,拥兵纵寇,欺罔贻误”,促使清 廷将他革职拿问。(《清史稿》本传)但他被捕后仍自 比雍正时的年羹尧,辩称慈禧太后“垂帘听政”,全是 因为他拥戴之功。这不是揭露慈禧勾结军头发动政变 才得母仪天下的丑史吗?于是胜保非死不可。慈禧发 扬“臣主”,由满清王大臣会议判处他大辟,“从宽赐 自尽”。时在同治二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