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两年有关大学问题的讨论中,陈平原先生是公认的“另类”,即便是任教的北京大学进行教师人事制度改革,也很难听到他公开正面地回应,同期发表出来的《大学三问》(收入《大学何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以下凡引此书,仅标页码),也主要是务虚,并没有直接面对人事制度改革的具体条款。当学人们关注着现实中的大学时,陈平原的策略是回溯历史,现在看来,这不仅是因为他“对百年中国大学(尤其是北大)有过若干研究”,而是“人文情怀”另一种体现。(第2页)实际上,这种迂回的方式,其深远的影响力绝不亚于正面的交锋与讨论。
熟悉中国大学历史的人都知道,自从上世纪初现代大学教师在中国建立以来,最大的变化是1952年的“院系调整”,说此举是中国大学历史中的一个重要分界线可能更合适。大学模式由英美式转而为苏联模式后,基本等于推翻了重来,革命的方式造就的大学不再是“大学”,更像高级职业技术学院,其培养目标已经转换为高级技术人员或高级技工,这是就形式而言。从内容上看,技术性的教育完全替代了人格教育,“惟技术论”的影响也许更加铭心刻骨,至今仍以“科学管理”及量化指标等变相的方式出现。
割断大学传统的效应,四十年后开始显现出来,但可惜的是只有少数人注意到传统的接续,大多数人仍将触角伸向当今西方,希望通过“迎头赶上”的方式,从西天取来真经,以便迅速提升大学的水平,达到“世界一流”。
割断历史,必然带来“非历史化”或“去历史化”。一方面是历史知识的缺乏,不可能产生历史感;另一方面,“崇西”“崇新”热高烧不退,对一些人是惟恐落伍,所以要加快脚步,对另一些人则仿佛信心十足,经济上去了,以经济的方式搞教育教育能上不去吗。
如果“国学热”、“读经热”,步子跨得太大,让人们有些不习惯、不自在,引发反弹是必然的话,接续“新传统”(即近现代中国思想文化传统)应该不会产生隔膜或遇到阻力。“崇西”、“崇新”热本身就是近代中国的产物,换言之,不懂近代历史的人同样是生活在近代的,至少思维上没有超越。这是潜意识上的相契合。就意识层面看,“新传统”本身就含有西方因素,大学更是如此,陈平原先生说“20世纪中国思想文化潮流中,‘西化’最彻底的,当推教育——尤其是高等教育”。(正文第3页)而更重要的是,“新传统”是中西糅合的,她既有通过过滤的中国传统的因素,又有经过消化的西方以及外来因素。如果从19世纪30年代算起,到20世纪40年代末,“新传统”生长延续了百多年。不用违言她有失败之处,但同样应该看到她的成功之道。而无论成败,都是“中国经验”(第3页),哪里还有比这样符合中国人的审美理想、行为方式、习俗习惯的更宝贵的经验可资借鉴呢。
如所周知,蔡元培改造北京大学是依照洪堡的大学理念进行的。而大学为“研究高深学问者也”则显然有着现实的针对性,不仅是针对京师大学堂的遗风,进而针对整个中国“学而优则仕”的传统,也是针对科举废止后的全体士人的,用胡适的话说,还存有“在思想文艺上替中国政治建筑一个革新的基础”(《我的歧路》,收入《胡适全集》第2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67页)的理想。作为传统中国的士人,又作为伦理学学者,蔡元培本人就汇合了中西思维。“兼容并包,思想自由”不见于中国传统,孔夫子所谓“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只是讲人生的道理,与蔡元培的民主和权利意识的诉求并不相关。诚如陈先生所言,“上法三代”只是康有为的言说而已,真正要做,也真正能做的还是“旁采泰西”。
按理说,新文化运动激烈地反传统让西化浪潮更加汹涌,蔡元培本人也是新派,他也主张西化,他可以为维护北大教师与学生中的新派而与林纾争论,但北大同时留有最保守的辜鸿铭,最反白话文的黄侃、刘师培,以及最爱掉书袋的“两脚书橱”陈汉章。这就是蔡元培与众不同的伟大之处。
容忍比自由更重要,是胡适晚年自由思想的核心。蔡元培早在上世纪初就在做了。没有容忍,就没有自由讨论的空间,没有多元阐发的机会,大学也就没有活力,也就不可能创新。从这个意义上说,容忍也是大学的管理原则,也是管理者的基本素养之一。
尝以为,20世纪的学人在精神气质上多有可取处,与今之学者相对照,颇令人慨叹。其实,个人的精神气质仅其一而已,制度的合理性同样是值得关注的。中国现代大学体制的建立,首任民国临时政府教育总长的蔡元培也是功不可没的。《大学令》就是他亲自起草发布的。《大学令》中确定了“教授治校”的原则。蔡元培掌北大后,便在北大成立“教授评议会”作为立法和权力机关。1928年清华学校改为国立清华大学后,罗家伦亦实行教授治校的原则,三年后梅贻琦接任校长,更是把教授治校作为核心原则之一,加以推行。历史学家蒋廷黻被罗家伦从南开大学延揽至清华,1929到1934年在清华历史系任教并担任校评议委员。他回忆说,“清华的经费也有滥用的地方。一批年轻的清华教职员,他们满脑袋的都是美国的伟大学府,他们要使清华成为美国大学的翻版。我是清华的评议委员,对许多校务均有参预最后决定的机会,因此,我常反对新建计划。……我常提醒我的清华同事:我们是在创办一所大学,不是建造一座宫殿”。(《蒋廷黻回忆录》,长沙:岳麓书社2003年版,第127页)
如果说大学体制脱胎于西方,那么,到20年代初,学人们有意识地从传统中找寻现代因素,则成为中西融合的又一风景。胡适对传统书院教育的重视和吸纳,就是一例。胡适1923年在东南大学演讲《书院制史略》,高度赞扬书院制度,在他看来,“书院精神”大致有三,即“代表时代精神;讲学与议政;自修与研究”。(第13页)胡适肯定书院并非为了复古,他是一个现代感非常强的人,肯定书院制度与他的“整理国故”一样,“捉妖”、“打鬼”之外,也是为了从传统中发掘现代因素,与西方思想会通。据说,清华国学院就是由胡适帮助设计组织结构与发展方向的。(第12页)清华国学院推行“教授专任”,“常川住院”,其聘任导师最重要的条件,是愿意和学员亲近、接触,热心指导。(第37-38页)这是典型的书院教育的作风。不过,应该看到,20世纪上半期,学人们引进西方大学思想,接续中国传统,也不是没有选择的。他们是根据自己的理解,经过自己的消化,然后根据现实中国的需要和自身办学的条件有所取舍的。所以,现代中国的大学并不是一个模式,更不是一个口号造就的。北大、清华各有所长,各有所专,放开来看,复旦、东南(大学)也是专长各异,取向不同。陈平原先生举出南开的例子,特别加以表彰。张伯苓办南开,故意不设中文系,(第124页)在如今追求“大而全”的时代,这是不可想象的。
陈平原在另一本书中曾引哲学家贺麟《学术与政治》中的一段评论,贺先生说:“好在自从新文化运动以来,在中国大学教育方面,总算稍稍培植了一点近代学术自由独立的基础:一般学人,知道求学不是做官的手段,学术有学术自身的使命与尊严。因为学术有了独立自由的自觉,对于中国政治改进,也产生良好的影响”。(参见陈平原《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41页)贺麟此文写于1946年。事实上,20年代末蒋介石实行“党化教育”后,至1934年国民党政府已经改变了《大学令》的原则。但由于一些大学及教授们的坚守,教授治校的原则一直坚持40年代中后期。教授治校不仅是体制问题,它的影响,主要在于养成学术本位的习惯,培养学术研究的兴趣。应该说,20世纪上半期的大学,行政主导并不强。但是出于学术独立的考虑,学人还是希望大学更纯粹一些。胡适在《争取学术独立的十年计划》中就说,“现行的大学制度应该及早彻底修正,多多减除行政衙门的干涉,多多增加学术机关的自由与责任”。(《胡适全集》,第20卷,第236页)
前已有述,大学领导还是教授们虽然潜意识上没有超越近代,但主观意识上却在向往未来。这种吊诡现象,主要还是缺乏对现代中国大学教育的了解所致。没有了解,当然也就无法取同情的姿态。即便是偶有记念,也容易让人贻笑。梅贻琦在就职演说中“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一句,由于种种原因为人所反复吟诵。但查一查互联网,不难发现,在正式的报告、讲话中引错、创造性地更改者,实不在少数。可见,光有口号,不通人文历史,也是不行的。
关于20世纪上半期中国大学的基本价值和特征,教育学家杨东平先生有过精炼的概括,这便是(1)大学自治;(2)学术自由(3)教授治学(他在更多地方表述为“教授治校”——引者);(4)通才教育;(5)学生自治。(参见杨东平《两种大学制度的直接碰撞》,《新京报》2006年7月23日三版) 其实,这也是世界大学共同认知的基本价值和特征。可见,当今中国大学的文化守成主义不是追求纯粹的“中国化”,它本质上是面向世界,中西兼顾的。它也是空谈,而是怀着强烈的“问题意识”的。所以,陈平原先生指出:“今天谈论大学改革者,缺的不是‘国际视野’,而是对‘传统中国’以及‘现代中国’的理解与尊重”。(第186页)
(刊光明日报社《博览群书》2006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