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忆童年而悟不朽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966 次 更新时间:2018-11-13 2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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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鹏程 (进入专栏)  


我出生、成长于台湾。

祖籍江西吉安。但当地文风及祖上的事,均无所知,只能由父亲那里听受而来。谓是远祖龚遂尝守渤海,治绩甚好,被写进了《汉书.循吏传》。我们这一支则是愈公所传。愈公于唐代任金紫光禄大夫、大傅上柱国越国公,所以我们总祠彞伦堂(宽五十六米,轩敞弘阔)前面的牌坊,榜书大字曰:“上柱国第”。

到宋朝天禧年间,鍹公迁居金陵。传十四世官德公任凤阳指挥,遂由凤阳迁江西吉安南街。其四世理公于明代正统年间又徙吉安值夏永乐村开基。村有永乐寺,故名。始建于天宝六年,永乐九年重建。该地有许多都是由北方迁来的,如旁边渼陂村即自西安来,杜甫《秋兴》之八:“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阁峰阴入渼陂”即指其地。迁来后仍名渼陂,据说祠堂跟我们村用的是同一张图纸,故格局建式相近(南迁宗族仍用旧地名是很常见的现象,如刘勰他们家由山东莒县东莞迁到京口。《梁书》就仍说他是东莞莒人,其实当时东莞只是侨设之地,非山东原址)。

至今我族前后八房。前三房是三畏堂传的崇雅堂、怀德堂、五聚堂。后五房是徽猷堂传的天恩堂、六和堂、思亲堂、聚和堂、作述堂。怀德堂下则因人多,分为四支:景公、聘公、余庆、贻德,各有祠堂。祠堂大大小小近二十座。我即属于贻德堂。

吉安在宋元明清时期,文风鼎盛,是出欧阳修、文天祥的地方,邦人颇以此自励,自许为“文章节义之乡”。书院以白鹭洲最著名,建于南宋淳祐元年,与庐山的白鹿洞、铅山的鹅湖、南昌的豫章齐名。祀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邵雍、朱熹六贤,乃程朱学脉。诗风则尤胜,江西最早的地域性集子,就是元代庐陵凤林书院编的《名儒草堂诗余》,在全国是领先的。

至明朝,王阳明的学问主要也在吉安这一带发展,称为“江右王学”。当时我乡青原山讲会之盛,震动天下。山乃禅宗七祖青原行思的道场。禅门五家,曹洞、云门、法眼皆出于此。潙仰、临济虽出于南岳怀让,而其实也在吉安宜春这一代发展起来,故为天下禅门宗源。阳明也在此建有书院(2008年我回乡勘址,倡议重建,现已竣工)。明末四公子之一的方以智,晚年出家为僧,称药地大师,亦住在这里。

儒家佛家的流风余沫,到父亲他们这一辈遗存不辍。宗族自办的书塾,大小祠堂里都有。总祠边还有一座元升书院,后有一惜字亭。清末废除科举以后,原先的秀才举人优贡拔贡虽无缘仕进,仍以教书为事,深受族人尊敬。祠祭燕享,都要先礼请这些“斯文前辈”。排序不尊尊、不亲亲,而重文重教。族中若有纠纷,也以斯文先生的意见为断。

后来族兄祖亮于民国十六年由北京大学毕业回来,配合时代新潮,便把宗塾改为学校了。他自己担任校长,推行新式教育,名为新生小学,后来又办了同盟中学。学生读书都免费。开了国文、算术、史地等学科,我父即是开始接受新式教育的这一批。

但新也离不开旧,仍由《三字经》、《百家姓》、《四书》读起。许多经典,垂老仍能背诵,可见当时教育之效果,迥非今日所能比。其间详情,他老人家写的自传《花甲忆旧集》可以参看,文笔活跳,远胜于我。他还能书能画,擅长拉二胡、唱京戏。武术方面,老家流行字门拳,他则尚有青帮的渊源(在台中做生意时,有流氓来砸场,我便见他把来人打翻了)。

但他后来辗转于乡保、军旅、商贾、游侠之间。浮海来台后,时世已不容他治学了,仅存一点文化向往,只能在开的餐馆,如“六一居”“斯为美”等名称上表现出来(六一是欧阳修的号,先王之道斯为美,见于《论语》)。故转而期望我能绳武门风。教我读书、写字、打拳,开蒙遂极早。以致我竟然也能如杜甫一般:“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

他深知我性躁动、好嬉耍,所以写了“勤有功,嬉无益”一张纸条贴我桌前,做为座右铭。

但他很快就后悔了,因为我尝到了阅读的乐趣,即再也舍不得离开书本子。到戚友家、书店、租书间找书看,或躲进防空洞里、爬到树上去看。我那时不过五六岁。怕我走失,他与我妈天天要去觅我,有时气极了,不免把我痛打一顿。

他又认为书固然要念,可是读了书而祸国殃民者其实甚多,因此教育子女仍以忠厚传家为要。

我友周渝,台北紫藤庐茶馆主人,尊翁周德伟是华人圈中最早提倡并译述海耶克等自由主义思想者。我见过他请赵恒惕先生隶书一幅对联云:“岂有文章觉天下,忍将功业苦苍生”。我想先父之体会大约类似。英雄回首,固多苍凉也。

我在大陆还有两兄长,从事教育。在台兄妹五人,也多从事教育,大妹台红且曾得过台湾教育最高奖“师铎奖”,三妹萍红也自办了思为美教育机构。其实父亲他们那时渡海至台者一十三人,也以教书为多,或参与宗教宏化之事。去年我去深圳演讲,大伯乾升之孙来相认,云正在大学任职,其父祖武则已由深大退休(曾任中文系主任、学校书记,著有深圳教育发展史、市志等),令我很感慨。一家人因战乱分离,彼此甚或不通音问,而居然殊途同归,都以教育为职事,难道家风传承还真有冥冥中的联系吗?

乾升伯是南昌中正大学毕业的。1949年入台后,在高中教了一阵书(后来中兴大学中文系主任胡楚生等人就是他学生,对他的教导很怀念)。但因他早与六十三代天师张恩溥大真人义结金兰,联袂来台。而政府令天师奉祀道法,如山东孔家之例,以昭“道统”。故他又协助天师建设“嗣汉天师府”,任秘书长,阐扬道化。后来入仕,洊升至考试院铨叙部司长,并以诗文、堪舆、推步、易学有声于时,可说是能融我家与张氏两世家之学于一手的人,对我也教诲深至。

天师则是我义父。我小时不好养,或谓天缘太深,故寄在天师座下。

乾升伯登仕之后,续由族兄龚群(期萦)继续翊助天师。

台湾深受闽南文化濡染,传统宗教气氛浓厚,与民众生活密切相关,几乎全不受现代化进程斲伤。这种宗教态势,是佛道不分、三教合一,而以道法行事为节日宜忌的,故宫庙坛祠遍地。虽皆可算是广义的天师道,全真系统极爲寥落,但内中非常复杂,因为还有许多明清以来流传的会道门,如斋教、先天道、罗教、瑶池金母、万国道德会、天德教、天帝教、真空教、三一教等。民间信仰如临水夫人、三山国王、妈祖、保生大帝、开漳圣王、玄天上帝、关帝恩主公、中坛元帅哪咤、齐天大圣孙悟空、朱熹、诸葛亮、鲁班、鬼谷子等,不可胜数。天师往来弘法,遂极辛劳。1966年他还整合各道脉,成立了“中华道教总会”,担任理事长。另还要抽时间去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等处开坛建醮,凝聚华人。

期萦哥正是他得力的助手,教界尊称“龚长老”而不名。他精熟道法,也曾任台湾省佛教会秘书长甚久。天师羽化后,他传授符籙、推动成立中华道教学院、奔走两岸,终于鞠躬尽瘁。两岸第一次道教文化研讨会就是我们俩兄弟办的,四川大学卿希泰先生还将之写入其《道教史》,视为历史性大事。中华道教学院也是他和张柽先生拉我去办的,建立迄今三十年了。

当然这许多方面以后还会谈到,这里只是稍叙家风而已。从前六朝隋唐世家,常以“累代官宦”和“经学礼法传家”自诩。我们家,仕途并不显达,文不过大学祭酒、宦不过司长侍郎之类,故我今生也绝了仕进之望,仍从经学上去努力吧。

但治学也非易事,半人半天。须有绝大天资,还得痛加人巧。天资不仅是多少的问题,还有偏向与厚薄,《人物志》所谓金木水火土,或畸于英、或邻于雄,孔子所谓狂与狷。人巧则除了自己要功夫入密之外,还得藉助他人。他人,大的是时世因缘,小的是家风与师友。

我的家学,略如上述,有儒道佛的渊源。只不过,长江黄河,源头滥觞,水都只一点点,是后来百川汇流,才成大江大海的。所以后来自己的努力及机缘更是重要。

再者,历史那么久长、活过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只有少数人,像我刚刚讲 过的亲友长辈和乡贤名宦那样,让我们记得,并觉得应该效法?这不就是不朽的问题吗?

不朽,古云立功、立德、立言。而其实一时功烈,都是过眼云烟;道德标准,也随时变易,唯有言说聊可传世。像王阳明,在江西福建广西到处打仗,蛮烟瘴雨,徒然累死。还不如几句知行合一、致良知的话头,被人论议至今。

然而,正因如此,立言传世,显然也不牢靠。你说东,别人理解为西。郢书既不妨燕说,冒名遂竟来顶替,周秦行记牛僧孺,满村听唱蔡中郎,教你哭笑不得。

因此,岁华流水,没有什么可以留得住;唯从前曾有人在此临水濯足、戏浴、流觞、鼓枻等等的情境想象,可供忆念。

忆念生于情感的牵系。靠着这种牵连,才能让过往之人与事继续鲜活着。某些人某些事,不是因它有功有言有德,让它被人记得。而可能是某个情境,甚或只是某个手势,我对之特有触动、别有会心,以致念念不去。

人也因如此,才会思往日、忆童年。惜此流光,思接千载,以此保住了不朽,也保住了童年。

我,希望我能一直这样想,也一直这样感动着。

少年啊,如六十年以后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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