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发展往往具有物理属性,或者说,社会发展往往具有动力学特征。
所谓动力学特征,简单说就是之所以发生物体运动,是因为有一种或几种或很多种作用于物体的力,否则,物体就不会发生运动。举例来说,你把一块白薯放到桌子上,本来想让丫好好待在那儿,可是转眼之间那块白薯不见了,仔细一看,哦,掉到了桌子底下。这中间发生什么事情了呢?有如下几种可能:1.你不小心碰掉了它;2.有另外一个人不小心碰掉了它;3.恰巧有一只猫、一只耗子、一只鸡之类的从这里经过碰掉了它……总之,是有人或者另外一种能够喘气儿的活物儿将“力”作用于白薯,结果那块可怜的白薯就掉到桌子底下去了。如果没有这种力,你没有、他没有、那只猫也没有碰它,白薯还是掉下去了,那就:1.进入了玄学,意思是撞见鬼了;2.进入了宗教,上帝把白薯挪动了位置。还能有什么其他解释呢?
同样道理,一个螺杆发生旋转或者撞击,也一定有电能、水能、热能什么的以直接或者转换的方式为螺杆提供了动力,否则它既不会发生旋转又不会发生撞击,这已经成为常识。耐人寻味的是,人类种群历经数十万年发展,做梦都想着有一种不需要动力就可以动起来的东西,为此不知道有多少绝顶聪明的家伙呕心沥血熬得小脸儿煞白,都没有把梦想中的永动机给造出来,实在不是由于无知或者傻缺,而是由于违背了最基本的动力学原理。
不要以为动力学原理与人的精神形态、精神生活无关,实际上,在人的感觉世界中,动力学原理常常起着很重要的作用。比如一个女人独自在家,很安静地在卧室读书,忽然厨房传来巨大的碰撞声,还有人“哎哟”了一声,她一定会被吓得毛骨悚然,这是因为在不可能发出声音的时间和地点发出了声音,声音通过感觉进入经验世界,女人就会判断,家里没有别人也没养猫,除非不可知因素,怎么就会发出声音并且有人叫唤呢? “不可知因素”永远都是恐惧之源,不知来源的“力”同样会引起恐惧,这就是说,女人所“害怕”的东西,恰恰是对“力”的未知,即对“不可知”因素的精神感应。
社会如何呢?如前所述,社会同样需要“力”的推动,否则它就将停滞下来,而一个社会如果停滞下来,向来都是很糟糕的事情。中国古人提醒说“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吕氏春秋·尽数》),就是要告诉人们,万物皆因运动,否则就会腐败发臭、朽烂不堪,这既是经验的宣示,又是先觉的警诫,遗憾的是后世的人们并不经常记取这个警诫。
“陈行之先生,既然你说社会是由‘力’推动的,你说的‘力’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总括地说,是利益,是人类对利益的广泛追求,是这个东西推动着人类社会的发展。这句话有点儿艰涩,这么说吧:人性中追求和占有利益的欲望(自私心)与行为(劳动),是构成所有社会形态的最基本、最直接的社会推力。如果这个解释仍显得拗口,那么我再说直白一些:所有人的所有作为实质上都是在为自己谋取利益,在社会学层面,不管他的社会行为挂着多少面花花绿绿的旗帜(譬如“毫不利己、专门利人”, “除了人民利益没有自己的私利”,“心里只装着群众,唯独没有他自己”、不去做人而非要去当一颗螺丝钉,集体主义,利他主义,等等),其骨子里仍旧是利己主义的,那些旗帜不过是遮人耳目的伪饰罢了。在哲学意义上,利己主义并非大逆不道,恰恰相反,利己主义是人类社会向前发展的不可或缺的推动因素,甚至可以称之为最主要的社会动因——这差不多已经接近竭力提倡个人主义,激烈反对集体主义、利他主义的美国思想家艾因·兰德的观点了。我们经历过的社会主义大锅饭究竟给我们、给社会发展带来了什么,已经无需再说,那种记忆已惨痛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不说也罢。
那么,在不吃社会主义大锅饭,个人拥有土地使用权的情况下,如果有人仍然不愿意舍弃利他主义观念,将会导致怎样的结果呢?现在我们假设甲乙丙丁四个人分别得到一块田(春秋战国时期的鲁国实行“初税亩”以及改革开放初期的“包产到户”大体上都导致了这种符合社会发展规律的积极结果),甲乙丙三个人心花怒放地侍弄着自家的这块田,一心盼个好收成,让自己的老婆孩子吃饱穿暖。唯独丁不这样想,他认为人不能只为自己活着,把他人的利益置于自己的利益之上,自己的田荒芜着,成天挤到人家的田里去劳作,到秋天,自己的田颗粒无收,人家则五谷丰登,丁却被自己给饿死了。我们不说个人命运遭际,这里有一本社会账可以算:假设甲乙丙丁都把自己的田种好,社会得到的是四块田的收成,现在丁为利他主义而殉身,得到的仅只是三块田的收成,在推动社会发展进步的意义上,你能说丁是社会发展前进方向的“代表”么?你不能这样说。
世事从来都是难于预料的,我们再杞人忧天一下,假设出现了另一番情形,譬如,甲乙丙丁分别种着自己的田,经过春播夏锄,汗珠子摔八掰儿,把庄稼侍弄得很好,料定是一个丰收年,正准备收获粮食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威风凛凛的“戊”,站在地头宣布说:“这庄稼你们今年就不要收割了,我会派人来收割,你们就甭管了。”
甲乙丙丁很茫然,也很无奈,嘟哝着问:“那……那我们吃什么?”
戊朗声笑道:“呔!有我吃的还没有你们吃的吗?”
甲乙丙丁找不到反驳戊的理由,却又鲜明地感觉到事情有点儿不对头,事情似乎不应当是这个样子的,就丢下镰刀,坐到地垄上抽烟去了。
事情大吗?这要看怎么说,单纯从甲乙丙丁的遭际上说也许没啥,不就是几户庄稼人遇到点儿困顿吗?然而如果我们把“戊”视为国家,即从国家和民众的角度看,事情显然是非常严重的,因为这意味着国家要重构新的生产关系了,而这种新的生产关系又是我们曾经经历过的,是遮蔽人性的,是让我们害怕的,是会严重阻碍社会发展的。
马克思在构筑共产主义乌托邦幻想的时候,之所以强调“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自由发展的条件”,正是因为即使是他也不能不顾及人性中最本质的东西,尽管他所构想的那个巨大幻象最终仍是把人消解掉了。古今中外历史都表明,人不是无所不能的,尤其是政治家,你要想行稳致远,对人就要怀有犹如对上帝一般的敬畏之心,不羞于向人性妥协。凡是尊重最基本人性、善于调动人性中的逐利潜能的国家和社会制度,都能够极大地促进社会发展,这就是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都将个人自由和私有财产都视为神圣不可侵犯之物的最主要缘由。
保障个人自由就是保障社会发展,反之,阻碍个人自由必然会阻碍社会发展,这在任何历史空间都是一样。狗日的美国一百多年以来之所以一直领世界之先,囊括了现代科学技术发展的几乎所有前沿成果,实在与这种建立在自由、平等基础上的个人主义的社会价值系统有关,与政治制度、经济制度有关,换一句话说,是基于尊重个人对利益的追求而促进社会综合发展的价值系统而非其他什么东西才使美国强大的。尽管美国也有美国的问题,甚或出现了衰败迹象,在世界范围内越来越难于维持霸权,国内民粹主义抬头导致政治极端化,但就基于个人创造的科学技术生产力以及由此衍生的国家军事实力、国家政治实力来说,奉行另一套价值系统的我们仍然无法望其项背,更不要说与之抗衡了。前一阵子之所以有人发高烧信誓旦旦宣称中国已经全面超越美国,与社会整体氛围的改变有关,与学者个人的投名状心理有关,唯独与这个世界的真实情形无关。
如果一个国家大规模倡导脱离物质利益的精神万能,大规模倚仗国有经济,无视乃至于压制个人自由,无视乃至于压制人性中最基本的自利欲求,那个国家和社会一定会停滞,停滞必然导致溃败,导致崩解。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们的脚就踩在这个无底深渊的悬崖边上,我们惊心动魄地看到过那种可怕的前景,我们正是通过改革开放(尽管仅只是技艺性的),让人的自利性得到解放——标志是分田到户的小岗村事件,即尊重人性,破除掉国家对国民经济活动的控制和垄断,让劳动与个人利益直接挂钩——才度过那个难关,没有坠落进那个深渊的。
但愿不要轻易忘掉这个教训。然而,如果没有大规模的思想启蒙运动发生,如果我们仍旧不能把“人”置放到中心位置,如果个人自由和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仍旧不能进入国家宪法,不能成为整个社会价值系统的一部分,如果政治民主化、经济市场化仍旧遥遥无期甚至于渐行渐远,那么,这里所谓的“但愿”、“不要”又有多少实质意义呢?这样的所谓“改革开放”还是改革开放吗?我很怀疑。
2018-10-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