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没有二次大战,“我”,崔弗斯小姐将如何度过她的青春岁月?她渴望冒险的性格,已经让她在传统生活里脱了轨,她还是个意大利寄宿学校女生的时候,就在一个罗马小旅店的经理那里,献出了贞操。这几乎是正常日子里,女性最大的冒险了。然后,她就过上了一种开放的生活:穿最新流行的服饰;抽强烈的土耳其纸烟;在深夜的酒吧喝酒,跳舞;打网球,旅行,还有谈情说爱。崔弗斯小姐说:“如果我是男人,我会被看成一个见多识广、享受美好生活的贵族。”可是不幸她身为女性,所以,事实上,在众人眼里,她只是一个类似尤物的人物。她的石榴裙下,簇拥着热情的异性,表露出浪漫意趣,却没有一个人向她求婚,愿意同她共度此生。似乎是,她要想有一种冒险的生涯,就只能到男性的群落里去寻找,但必须交上正派女人的名誉作入场券,于是,她也再别想获得正当的人生幸福。她本意并非放弃社会的人生,相反,是为要斩获更多的价值。可事与愿违,她被驱入社会的别径,得到的只是浮光掠影,基本的权利没了她份。
她所以有这样不甘平凡的愿望,大约来自她对父亲的崇拜。在海军任职的父亲,生活相当有色彩,他周游世界,每个港口都有他的女朋友,当然那是在婚前。婚后的生活不免是沉闷的,可是,第一次世界大战适时地拯救了他,他再度出发,转战南北。在崔弗斯小姐的家族里,凡是男性成员,几乎都过着浪漫的生活。除父亲外,还有一位曾舅公,是神职人员和旅行家,他收集世界各地的东西,可以见出他的胸襟很广大。她的祖父是十九世纪中期英国驻马赛的领事,长期生活在本土以外的异国他乡。这些因素使得崔弗斯家族一反英国人的保守传统,而是有着一种向外发展的气质。但这只是在父权制的家族意义上,与此同时,女性成员依然过着封闭的生活,男性的自由自在结果是更加深了她们的寂寞。母亲在家中的影响极淡薄,尤其在父亲的辉映之下,声息就更微弱了。看起来,外婆和姨妈希尔达都是独立的人。外婆显见得是有钱的女人,外公是谁?没有提及,寡居的外婆是否因其缺席,所以能够自由地发展个性?虽然充其量不过是在她的维多利亚老宅的范围里。外婆也喜欢收藏,房子里堆垒了许多大箱子,最具有开放性质的收藏品是一辆汽车。姨妈希尔达也很有钱——当然,崔弗斯小姐的母亲同样有钱,不过是作了一份嫁妆,方才钓得金龟婿,希尔达姨妈则将其悉数留给自己,代价是不结婚。可即便是付出代价,亦不过是活动于社交圈内,做一个时髦的人物。
按理说,这种冒险的性格更应该降落在哥哥罗伦斯身上,所以是由崔弗斯小姐担任遗传,除去先天的素质之外,似乎,也出于父亲任性的选择。父亲就像家里的上帝一样,他选谁宠爱就是谁,选谁受屈抑也是谁。由于他想要一个女儿,崔弗斯小姐恰巧是一个女儿,所以就将他的好心情全划给了她,母亲和哥哥只能在他的坏脾气里过日子。他给女儿讲述他的海外传奇,战争故事,同时传给她家族的格言:“不害怕,不畏缩。”这格言怎么理解也不是什么微言大义,重要的是,父亲成了崔弗斯小姐的偶像,她总是努力着要使他对自己满意。让人为难的是,这个世界并不能提供机会,给她去“不害怕,不畏缩”。她用尽她的勇敢和想象力,亦不过是在情爱的沙场上搏击。然而,如同前边说的,情爱已经迅速地消耗了她的社会资源,也在消耗她的心力,对刺激的敏感度在减退,她只能期望奇迹发生,用她的话说,就是:“唯一的方法是找更重要更有胆识的男人,如此我才能有更大的冒险等着去尝试。”我理解,这个“更重要更有胆识的男人”,不仅在于具备超出以往情人的新素质,还在于,会提供给她另一种结局,不再是“以破碎的心结束”。可这个人在哪里呢?生活日复一日,顺流直下,偶尔会溅出一些飞沫,就是像崔弗斯小姐这样出轨的人和事,但转瞬即逝,主流永远不会改变方向。
然而,当战争来临,情形就不同了。战争是一种蛮横无理的力量,它整个儿地颠覆了日常秩序,在对普遍人生降下灾难的同时,也将一些超常的精神拯救出危险。
崔弗斯小姐立刻嗅到了气息,这是出自本能的敏感,敏感到将会有重大的契机向她走来,不可错过。她报名参加红十字会,希望能担任救护车驾驶,但被告之,救护车驾驶也必须接受护士训练,在前线无法分工细致。于是,无论她情不情愿,她都得先做一名护士。等到获取护士资格,她再次申请做一名驾驶,这一次的回答是驾驶已经太多。依然是不情愿地,她作为一名护士跟随法国远征军前往芬兰,参加百沙摩行动。可是冬季战争提前结束,他们滞留在了瑞典斯德哥尔摩。当再次开拔进发芬兰,战事又发生变化——德国入侵丹麦、挪威,继而进攻荷兰、比利时,欧洲重新划分敌我,法国处境复杂,因此,自愿者被遣散回家。生活是走出了常态,奇迹依然不知道藏在哪个犄角里,亦不知道将赠送哪一位。她需要耐心,并且,还需要有主动性,不仅是等待,而是创造,创造和奇迹的邂逅。
事实上,此时她已经忘记了出奇制胜的人生使命,只一味地为战争激动。整个世界都在历险,她那一点小小的寻求刺激的欲望,简直是沧海一粟,再显不出离经叛道的表情。相反,她的气质比一般人都更合乎战争的需要,那就是面对危险不是畏惧,而是格外地兴奋。当她再次出发,跟随戴高乐自由法国的外籍军团,在开拔的火车上,她从车窗里照见自己,穿着简朴的戎装,和往昔那个时髦的女人判若两人。她说:“我有一种奇怪的念头,穿着这个样子的新衣服居然觉得很满足,觉得很适合我。”这真是两相情愿,战争将她纳入主流,她呢,适得其所。
他们在利物浦上船,驶向不明目的地。这一次出航从某种意义上说,有些像中国红军的长征。中国红军是往大陆的腹地寻求支持,戴高乐的自由法国则是往法属殖民地,收集聚拢反对维琪投降政府的力量。于是,这支船队辗转来到非洲,一路经历了湿热、鱼雷、纪律管制、小型的战事以及带来的伤亡,还有时局的急骤演变。在她摒除社交圈的浮华,性格呈现本质的同时,冒险生涯也裸露出了实质,那实质简单到就是肉体的折磨,以至于,濒临灭亡。但是,这只是实质的表现部分,作为动力的另一部分,则有着恢宏的内容,那就是法国和世界的正义前途。所以,她说:“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觉得真正活起来,而且眼光也跟着更远大。”我们应当将此视作崔弗斯小姐为邂逅奇迹正积攒准备,她已接近命运的转机。
这转机就是新来的医务指挥官不会开车,附近也无任何会开车又有驾驶执照的人,当仁不让,崔弗斯小姐做了他的司机。虽然这是一辆老爷车,几乎无法启动马达,指挥官的土著传令兵自有氏族部落里的性别观念,完全不听命她的调派,可不管怎么说,她到底是做成了一名战地驾驶员,得以向她的冒险生涯挺进一步。人生的馈赠其实并不是盲目钦定的,它选择的总归是最合适最胜任的人。在叙利亚南部的车途中,突然遭到袭击,所有人迅速从车上滑下,各自寻找掩体。轰炸停止之后,崔弗斯小姐第一个从车身底下爬出,迎面看见一个几乎与她同时站起的金发男人,站在离她十尺开外,那就是柯尼克上校。此时此刻,我们知道,选择决定了。
她曾经说:“唯一的方法是找更重要更有胆识的男人,如此我才能有更大的冒险等着去尝试。”如今,她已经获得更大的冒险,是在男人之外的途径,可是,一个“更重要更有胆识的男人”不期而至。这在某方面应了中国人关于机缘的说法:“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但从实证的观点看,更大涵量的机遇总是给予更广阔的胸襟。这时候,她几乎连自己的性别都快忘记了。作为一个女人的趣味只是心血来潮似地,忽然回到她身上,于是她就会去寻找一些完全不派用场的丝质内衣,或者一面镜子。她和军团成员就像兄弟一样相处着,甚至,很奇怪地,她与军团指挥官阿密拉克维力的恋情更像是一对同性的友谊,而不是发生于异性之间。阿密拉克维力曾经宣布,要赠予崔弗斯小姐一个别号,就是“小姐”,他的话很有意思——“毕竟她是我们之中唯一的女性”,就像他方才认识到这一事实似的。这就是她此后一辈子认作荣誉认作自己的家园的军团。在战后重新审核中,她在申请表格上模糊了性别,突破戴高乐的戒律,成为唯一的女性军团成员——“后勤补给准尉”。
和军团的弟兄们一起,享着粗犷的生活和友情,是可获得平等尊严,代价是克服女性的特殊需要,而一旦回到女性的角色,遭遇总是不愉快的。在哈肯井的艰苦日子里,她一直梦想着好好吃一顿,等劫后余生,憩于埃及亚力山大城,她走进全城最好的法国餐厅,却被安排在厨房边上的桌子上,理由只是,她是女性,餐厅里统是男性军官,军阶又都比她高。
可是,有了柯尼克上校,情形改观了。作为自由法国上层人物的驾驶员,她可以进入战争和政治的核心,随了柯尼克上校升为将军,她也越进越深,抵达历史的前沿。于是,她的冒险便上升到更高境界。同时,柯尼克上校是那样一种男性,他似乎也在长时间积攒着对崔弗斯小姐这类女性的赏识。他没有被战争的异常环境模糊眼睛,而是相反,他比在沙龙里更能识别女性的特质。他称呼崔弗斯“小姐”,在她生病住院时,送去鲜花和巧克力,请她共进晚餐。最可贵的是,他并不因为认识她的性别而损失尊敬,有一次,他竟然庄严地向她行了一个军礼。终于,他向她求爱。在崔弗斯小姐呢,似乎出自一种真正的心心相印,她没有像以往接受军团成员,比如阿密拉克维力那么兄弟情谊式的爽快、简洁,突然变得谨慎。是不是不自觉中,她意识到这将是一场名副其实的男女情爱?她说:“我如果与一位男人睡在床上,我希望彼此都是认真的。”一个女性对爱情的需要,此时又回来了,不是以冒险的面目,而是普遍的正常的要求。在更为壮阔的冒险生涯之下,昔日渴望的奇迹,恢复了它的平凡的真相。崔弗斯小姐现实地考虑到上校是有妻室的人,还考虑到在此种特定背景下的感情有几分真实性。当然,最终她没有抵抗住上校的魅力,而上校也没有辜负她的妥协,他对她倾心倾意。更重要的是,这一段关系以超常的激情弥补了它无法给予美满结局。
由于是和他,这个“更重要更有胆识的男人”,柯尼克上校,后来的将军,他们的爱情便展开于历史的前锋地带,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她是他的司机,驾他参予自由法国和维琪政府的谈判,签定停战协议,穿行叙利亚、巴勒斯坦、黎巴嫩……夜里,他们同床共枕,亲密无间。在战事偶然的平静间隙里,他们甚至获有一小段家庭式的生活——在贝鲁特,他们居住在一所山脚下的小房子,她就像一个真正的主妇那样操持家务,管理厨房,修整花园,还有夜间的如胶如漆。当然,她必须居住在司机的小房间里,正式的晚宴上,她也分桌另餐。这秘密的偷欢,因是在战争的非常环境,于是有了一种死生契阔的严肃意味。但这还只是巨大激情的序曲。
经过一些战斗与间歇的日子,也经过一些离和聚的波折,他们终于来到哈肯井。哈肯井——这一块不毛之地,处于大利比亚沙海之中,曾是意大利部队的要塞,后被放弃,“沙漠之狐”隆美尔在一段时间的静止之后,忽然调身,面对沙漠,于是英国匆忙调集队伍,命令自由法国的重型武装部队占据哈肯井,哈肯井重又成为阵地。哈肯井处境险恶,南方是严酷的撒哈拉大沙漠;北方和东方是英国第八军,于是布下了五十万个反坦克地雷;西方一百公里处则是隆美尔。她和柯尼克将军各在不同的掩体,难得见面,偶尔见面也是执行军事任务,她依然是他的司机。静守三个月之后,进攻来临了。哈肯井的顽强抵抗惹恼了隆美尔,他亲自率军前来,屡次受阻,下了最后通谍,却被将军拒绝。战事越来越严重,进攻,轰炸,炎热,缺水,德国军队与意大利军队眼看着合围,将哈肯井包裹起来。这一夜,将军来到崔弗斯小姐的掩体,告诉她明天将要突围,让她作好准备。当她进一步问道:“我们要去哪里?”将军回答:“去约会。”
这可说是全书的高潮,他们的爱情,在此达到最激越的沸点,崔弗斯小姐一直期待并准备的历险,亦抵达目标。事实上,这已经将爱情推出享乐主义的窠臼,进入生死存亡绝地,似乎是脱离了爱情的本义,又像是贴近爱情的原旨——就像《呼啸山庄》里描述的,爱情总是选择那最有生命原动力的人格实施它的对抗。“约会”这个字眼,来自将军最喜欢的一首诗,每一个自然段都以“我与死神有约”开头,现在,“约会”的时刻到了。还是她,崔弗斯小姐,开着他的座驾,从地雷阵,狙击的火炮中开出一条血路。真是天保佑,他们居然杀出来了,死亡的约会又回复或者说进行到了爱情的约会。有了哈肯井的经历,还有什么能再激动人心呢?即便再有,他们又是否具备同样的勇气和热情承接?许多事情都只能经历一次。
崔弗斯小姐和将军的关系,还拖延了一段。倘若是虚构的小说,那多少是狗尾续貂。可这是纪实,现实中,人必须忠诚地跟随事态走到底,无论结尾如何扫兴。接下来的情节确实无味,将军的妻子病危之际,他们甚至开始谈婚论嫁,就像一对日常生活的男女。可是将军的妻子又神奇地痊愈,于是,他们终落入无果,分道扬镳。
书的结尾,年迈的崔弗斯准尉由老朋友陪同,去看一个军事展览。她坐在轮椅上,被推入展厅,眼睛扫过一张张泛黄的地图、照片,最后落在一张将军的照片上。将军从福特车的天窗站起来,隐约可见驾驶座上有个人,面目不太清楚——“不过,我知道那个人就是我”。当生活回复正常,她的身影就又退入模糊。
2005年11月12日香港
2005年11月20日上海
来源:书城
《北非丽影》
作者:苏珊·崔弗斯 译者:谢青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