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许多媒体都把北大某毕业生卖猪肉一事当作新闻来炒作,闹得铺天盖地,匪夷所思。既然国家面临人口与就业高峰,而高校的连续扩招,加上部分学生的所学所能与社会所需所用之间,还存在明显的不对称,那么,大学毕业生就业之不易,自在情理之中。如果以为北大的毕业生就不能卖猪肉,只有其他学校的毕业生可以卖猪肉,可以找不到工作,否则就是新闻,此类舆论所散发的某种过于陈腐的等级意识,同一个正在义无反顾地迈向市场经济的多元社会之间的不协调,倒是比卖肉者的命运更值得关注和思考。如果此类记者、编辑生当清朝末年,看到状元张謇的投资办厂之举,岂不更加大惊小怪了?
状元乃旧式科举考试中对皇帝亲点的殿试第一甲第一名的专称,是“天子门生”中的第一人,一般还是三年为一科的各科之唯一,属于名副其实的全国第一。前人视状元为神奇,那是因为“物以稀为贵”,而且还与神秘的皇权紧紧相连。如今,当人们习惯于把某省、某市的高考第一名甚至某省所辖的市级、县级高考第一名都滥称“状元”时, “状元”一词的贬值也就不足为怪了。
其实,在那多灾多难的近代中国,当西方列强的大炮与机器制品频频强入时,货真价实的状元名分就已面临贬值之虞。对怀抱真才实学的张謇来说,专靠背诵四书五经换得万人空巷的状元头衔无法救国,但如果为“商战”而投身实业,那就不仅可以造福一方,还能报效一国。
在我看来,张謇取得状元功名的过程并不规范,具有某些人为的因素;至于他以状元之身创办实业,成为20世纪初期中华民营企业之王,却完全是他自觉选择的结果,也是他披荆斩棘百折不回使然。
张謇(1853-1926),江苏通州(今南通)海门县常乐镇人,在兄弟五人中排行第四,南通民间习称“张四先生”。可以说,科举制下的读书人无一不是自幼苦读过关,习字作文也不在话下,张謇也不例外。他从虚岁4岁开始,就由父亲教读《千字文》,一年之内照背无误,父亲就把他和三位兄长一起交给邻塾就读,还几易师长,其中包括海门训导赵菊泉。
由于张謇祖上三代没有功名,属于“冷籍”,科举制度却规定“冷籍不得入试”,这对张謇很不利。为了步入科举正途,他在16岁时,经人介绍,与如皋县东乡张铨取得联系,以张铨之子张育才的名义注籍,通过县、州、院三级考试,取得生员功名。用今天的话说,张謇的报考身份属于冒名顶替,存在舞弊行为。贪得无厌的如皋张氏就索酬不已,还向如皋官府告发“冒籍案”,应讼连年,使张謇一家吃尽了苦头,幸亏海门训导赵菊泉全力为门生张謇说情,惜才的通州知州孙云锦也亲自调停,后者还求助于江苏学政彭九余,请求礼部让张謇重填履历,归入通州原籍。此后接连5次乡试,却名落孙山。
1876年,张謇应淮军“庆字营”统领吴长庆之邀入幕,担任文书,并辅导随营的袁世凯读书。1882年,朝鲜汉城发生,军队冲入王宫,杀死大臣,袭击日本使馆,日本军乘机舰驶入仁川。吴长庆奉命督师,支援朝鲜平定叛乱,以阻止日军的侵略行径。张謇随军赴朝,代吴氏起草《条陈朝鲜事宜疏》,并撰写《壬午事略》、《善后六策》等政论文章,主张以强硬的态度抵抗日军,从长计议。其言辞之犀利,立论之鲜明,论证之完整,文字之畅达,深为“清流”首领潘祖荫、翁同龢等朝廷重臣所赏识,这就为他后来钦点状元提供了资本。
就在这一年,张謇转赴顺天府乡试,俗称北闱,取中第二名举人,俗称“南元”(第一名必须是北人),由此声名渐著,潘祖荫、翁同龢等 “期许甚至”。但是好事多磨,潘、翁诸公在张謇四次的会试中都有意区别他的试卷,却接连把他人之作误作他的试卷,结果让别人轻易地取中会元,张謇则接连败北。
1894年乃慈禧太后六十大寿辰之年,特设恩科会试,张謇奉父命再次进京赴考。礼部复试时,中一等第十一名,翁同龢改为第十;殿试时,翁同龢命收卷官坐等张謇交卷,然后直接交给他,还疏通其他阅卷大臣,把张謇定为第一,并且在光绪帝引见时,继续举荐。于是,张謇得以中为状元,直授翰林院六品修撰。此时此刻,他已经是42岁的中年人了。
看来,光有科场上的真才实学还不够,还需要机遇。如果张謇没有“壬午兵变”时的展示机会,恐怕就不易为潘祖荫、翁同龢等朝廷命官所赏识;如果不是潘、翁等人再三破坏规矩,不厌其烦地寻找他的试卷,拿出状元的机会等着他,恐怕就难以使他最终如愿以尝,因为夺魁毕竟属于偶然性很大的美事。甚至可以说,如果不是张謇使出冒名逃避“冷籍”一招,别说状元的殊荣,即便是秀才、举人之类的基础功名,也将无缘。
不久,中日甲午战争爆发,北洋舰队全军覆没,张謇上疏弹劾李鸿章,震骇朝野。这时,张謇因父亲病故,循例离职守孝。
1896年初,颇有远见卓识的署理两江总督张之洞奏派张謇、陆润庠分别在通州、苏州设立商务局。张謇在南通创办了“大生纱厂”,陆润庠则在苏州办起苏纶纱厂与苏经纱厂。陆氏也是赫赫有名的状元出身,而且还早于张謇20年夺魁,时值老母罹病,乞假归养。但他的办厂旨趣并不浓,还留恋仕途,两年之后就复官国子监祭酒,累升至侍郎、尚书、大学士。比陆润庠年轻12岁的张謇则不然,甲午战败的国耻使他深感兵强必先国富,兵战还需商战。当他回到家乡,《马关条约》的墨迹还没干,只见通州内外到处都是日商倾销的洋纱,却看不到一个国产的纱淀。南通乃中国著名的产棉区,素以“沙花”闻名天下,不仅产量高,而且质地很好,颜色洁白,纤维长,弹性好。狡猾的日商深知此情,就纷纷将中国的棉花运回本国,成纱之后再运回中国市场销售,牟取暴利。张謇的心里很明白,不能用中国的资源来养肥日本人,惟有通过发展民族工业,造福桑梓,振兴国家。当张之洞的办厂指令与他的实业救国之念不谋而合时,他就没打算要回到紫禁城去寻找自己的归属。
儒生以修身齐家为基,以芸芸众生为念,以国家富强与天下大同为怀。张謇的厂名“大生”,就是取自《易经》的“天地之大德曰生”,就是要使大多数的百姓过好日子,走共同富裕之路,实现“大德”。
不过,书生办厂,一如书生谈兵,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同治状元陆润庠是如此,光绪状元张謇也不例外,差别只在于,究竟是知难而退,还是知难而进。
要生财,先要有财,要办厂,先要筹款,而且不是小数。为此,张謇多方调动,四处奔走,忍受了数不清的白眼、吃过无数的闭门羹。据他自己事后回忆,筹款的艰难刻骨铭心,使他几度绝望,还想到自杀,是书生报国的理想支撑起他的身躯,延伸他的脚步。
1898年,经过为期3年的艰辛准备,大生纱厂终于动工兴建,次年建成投产。当第一缕棉纱产出时,张謇激动得泪流满面,爱不释手。这也难怪,3年来,多少酸甜苦辣,历历在心头。大生纱厂投产仅1年,就获纯利2.6万两白银,到1922年张謇70岁时,大生集团拥有四个纺织厂,资本已达900万两白银,有纱锭15.5万枚,占全国民间资本纱锭总数的7%。
大生纱厂无疑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但它还只是近代儒商张謇救国创业的一部分,否则,他就不是张謇了。
原载《法人》2006年第8期,作者授权天益网络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