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世佑:人生的价值散落在每一个感受友爱与尊重的生命过程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853 次 更新时间:2019-07-05 0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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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世佑 (进入专栏)  

近20年来,时有出版界的师友提议编印我的讲演文集,或可作为舌耕生涯的一个小结,以个性化的方式馈赠不离不弃的历届学子和热心听众,我不是没有心动过。只因天性散漫,往昔的讲演习惯于率性而发,并无现成的讲演文稿或提纲预备在先,讲完即了,录音录像辄朝不保夕,结集云云,良非易事,故一拖再拖,无疾而终。本集之启动,源于北京三联书店退职不久的总编李昕兄的友情动议。


动嘴说话不啻天下教席的糊口手段,讲演或演讲却是基于延伸课堂的特殊需求。我的教职与历史专业一样,属于“先结婚,后恋爱”,也许就同高考录取环节的两度挫折有关,仅被省级师范学院收留,而不是高中师长一致预算的综合性名校。嗣后涉足讲演,亦不过在回应校园生徒的深情动员中起步,嗷嗷待哺的学子却不满足于程式化的课堂讲授,提请加时。至于面向社会,挤点时间参与外校学子甚或校外市民、党政干部的对话,互相切磋,多为不忍漠视离校学子与热心读者的坦诚邀约,声没于野。我的嗓音先天嘶哑,还常患扁桃体炎症,并不适合高声喊话的班级讲授,更不用说大堂讲演。还得感铭于历届学子与听众的宽容和慷慨接纳,让我从课堂内外的真诚对话中找到讲堂的乐趣。更有甚者,以北方生源为主体的法大学子不仅可以忍受我的洞庭方言所衍生的南腔北调,还让我在历史本科专业缺位的法学帝国接连入选“最受法大本科学生欢迎的十位教师”。许多即兴讲演的斗胆自信,又何尝不是法大学子的错爱之赐。即便是在远离京畿的岭南,在中山、深圳、香港、澳门等地讲演时,亦常遇法大毕业生献花拥抱与合影定格,毫不含蓄地宣示珠三角的重义与多情,而后者恰恰常为外域人士所忽视或误解。

素以低沉的声调牵动听众的美国讲演家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曾经坦言:人的一生有赖于从一些人群中获得友爱、赏识、尊重、道义的支持与帮助。平庸如我者亦有同感。人生的幸福与价值并非都得依赖轰轰烈烈的大起大落,往往就散落在每一个感受友爱与尊重的生命过程,在记忆的花絮中流淌,最美的风景在路上,与贫富尊卑无涉。近年来,每当夜深人静,抛开俗世的喧嚣,省思生命的真谛,或在万里远航的苍穹穿越中带着疲惫,回眸往事,让我勾连最多的,除了慈严有序的家母含辛茹苦把我呵护成人的无数画卷,就是我与历届生徒和南北听众之间的真诚互动,其中包括潇湘学子在纪念五四运动七十周年的季节壮若江涛的提问与掌声,浙大学子在零度左右的钱塘冬夜请求把研究生论坛中的答问顺延一个多小时的不舍场面;还有昌平校区的法大人在天还没亮就跑阶梯教室贴纸条占座的忙碌,或迎着北太平庄的晚风,寻觅北师大的报告厅,讲演结束之后再拼出租车赶回昌平的背影,藏族毕业生手持哈达静候在日光城,询问师生见面会的场地是餐厅好,还是书店好。还有自称老渔民的浙东沿海长者手书长函与邮寄文史资料,相约他年出海迎风,晋蒙两地的退休教师牵挂我的安全,两度来京却未得一见之后而携憾归去;武昌首义之区的市民不满于挂职的厅局级京官在提问环节显摆权力的傲慢,毫不客气地哄堂叫歇,白发苍苍的旧金山侨民在我刚从纪念抗战胜利七十周年的广场大会讲演台退下时,提请于会后留下,喝几杯再走,还说喝茶也行,信誓旦旦地保证把我送回斯坦福……凡此种种,均不失为即可养眼亦能养心的奢侈型片段,毕竟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美国钢琴家利万特(O. Levant)说,幸福不是你经历的事,而是你记得的事。诚哉斯言。不过,在我的记忆里,最让我眷恋的与其说是那些来得快走得也快的阵阵掌声所托起的心理满足,还不如说就是那一双双书写真诚与期待的眼神。他们如此重视我的存在,并非因为我很优秀,而是他们很优秀。不管撒落神州的十三亿国族人群中还有多少在潜心读书,他们就是一个以阅读与思考为乐的部落,淳朴而执着。那就是一群再怎么入世也很难成熟的诗人,浪漫而清逸,讲堂因彼等而精彩,人间因彼等而宁静。

课堂是教师的知识疆域,万千学子的思考空间却是宽阔无垠。讲演既是课堂的延伸,也是讲者与听众心浪对冲的河床。如果说战士的荣誉在沙场,那么,教师的荣誉在讲堂,在学生的成长里,在听众的记忆中,这种荣誉远比任何权力封赏的符号都来得真切和珍贵,人生的乐趣得以充实,生命的价值可望舒展。

在英语世界里,讲演一词speech的词义很简单,就是说话之意,汉语词汇的呈现却依然丰富,有的叫“讲演”,有的叫“演说”,还有的称作“演讲”,说来说去,都有一个表演之“演”,国人就容易把它与表演艺术的夸张或煽情勾连起来,亦不乏以“演讲学”的名义将讲演方式与方法汇编和诠释的有心人,不少高校还在开设行情看涨的课程“演讲学”,与“领导科学”、“领导艺术”等名目比拼热闹,其差别仅仅在于是必修课还是选修课。愚意以为,大千世界,奥妙繁多,欲期把任何事情做好,均需掌握要领,讲究方法,木工漆匠也不例外,猎手钓翁亦然。倘若以为任何职业行为的背后都蕴藏着高深的学问,都得后缀一个“学”字,那就未必。就讲演而言,与其罗列那么多方法,还不如直截了当地告诉读者:用你自己和常人最喜欢的方式,拿出你的精炼与真诚,表达你最想表达的认知内容与情感世界。

讲演需要激情,却未必需要煽情,特别是学者的出场。法国17世纪的教父式作家拉罗什富科(François VI, duc de La Rochefoucauld)虽然强调激情是最具有说服力的演说家,即使最笨讷的激情人,也要比没有激情的雄辩者更能说服人,但他也不得不承认,有的“激情不讲道理,而且有自己的私利,因而任由激情摆布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我们应当谨防它们,即使在激情表现得似乎最合乎理性的时候。”显然,激情也是双刃剑,无论它是好是坏,是真是假,均乃讲演之载体,讲演的质量却最终取决于所讲之内容,还有讲演者的真诚程度。职是之故,讲演者的心态远比讲演的方法或艺术来得重要,即使再高明的讲演艺术也不如揭示真相、传递真诚来得生动,年齿各异的优质听众不仅等候解惑,还需解渴,认知世界的共鸣一旦划破天空,心灵的震撼就能立马以待。我也当过学生和听众,我也喜欢坐在听众席上装扮智慧的火种,我总觉得,真相总是胜于雄辩,真诚可望穿越时空。

为期三十年的神州巨变与地球村的信息革命同步,社会的转型仍在继续,民众的需求已呈多元,职业性学术讲演平台转向社会化与娱乐化,似呈文化消费的新趋势,个中景象倒不是我特别关注的,我只不过是在自己的专业和职业领域,揉和阅读与观察,从相对可靠的资料中追寻历史与现实的真相与关联,和盘托给学生与听众,聊供参考与评判,如此而已。当我倾听英国的大提琴天才杰奎琳.杜普雷(Jacqueline du Pré)用生命的元气拉出《殇》的每一个音符,一如杜鹃喋血,当我看到她的同胞前年献给地球村的那个恋情与战争的投影之舞,从编导到演员,都是如此独巨匠心,直奔卓越,我只觉得自己的职业投入远远不够,与混世无异,无论是登台讲演,还是提笔论著,何其粗糙也。

扪心自问,除了嗓音嘶哑的先天不足,拙讲至少还存在三个非同小可的缺陷与障碍:

第一,平时读书很少,却教书很多,讲演也多,扬短避长,只能言多必失,诚惶诚恐。我的知识启蒙期偏偏撞上大革文化命的浪漫岁月,自幼无书可读。及至各行各业在遭遇十年人才断层之后,把前两届大学毕业生统统输入人才重用之流程,我也将计就计,将错就错,还洋洋得意,打肿脸充胖子,结果只问耕耘,不求粮草,读书补课尤鲜,半路书生的亚健康状态早已暴露无遗,并不需要花钱求诊。

第二,自幼没人教我汉语拼音,我也没想过此生将以独子之身离乡谋饭,洞庭与资水之间的方言也是掷地有声的板块结构,很难轻易改变,我的讲演效果恐怕只能同抛离益阳故园的路程成反比,还不知折磨过多少北方听众。惟其如此,我曾忽发奇想,“俱往矣”的强者毛泽东倘若在乘势翻盘时,顺手把湖南方言指定为普天一式的全国官话,那该多好,我的解放力度岂不更大?

第三,学术与政治的分野,在韦伯们的手里固然不是问题,但在某些时空就难免好事多磨,不能想说就说,只图嘴巴痛快。惟其如此,每当校外开讲的前五分钟,我都习惯于询问主持人,主观的思路可以放飞到何种程度,毕竟真话并非就是准确无误和十分妥帖的话,不宜随心所欲。及至心里有数,还得边想边讲,投石问路,加上笨拙的方言作祟,不得不一边搜索词汇,一边换位思考,琢磨发音。当言说的内容与发音的双重试探贯穿讲演始终时,语言与思维能否弄出一点流畅来,那就只有天知道了,此类讲堂其实就是考验听众的耐心与偏爱程度之契机。

随口自曝的以上三端,有的需要我用毕生的谦卑去弥补,能补多少算多少,有的却非力所能及,只能边讲边看,尤需与语境变更的程序携手前行。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它毕竟是由无数真实的个体所组成。也许现实并不那么强悍无理,只因吾辈书生天性胆小怕事,揣摩过头,乃至庸人自扰,也不排除好事者与吆喝者加油添醋,传旨走调。英国剧作家肖伯纳(George Bernard Shaw)就说过,对于害怕危险的人,这个世界总是危险的。无论有无风险,也不管是教师,还是学者,求真乃吾辈的职业本分所在,均当坚守,我们可以漠视前贤跟风跑堂的结果是什么都不是的那些鲜活教训,却没有欺骗学生与听众的权利。饱尝谎言之苦的前苏联作家索尔仁尼琴(Александр Исаевич Солженицын)倒是把话说得有点沉重:在现实生活中,虽然我们每个人都是胆怯的,但是我们也需要做出选择。要么自觉地做一个谎言的仆人——当然,这并非由于你赞成谎言,而是你要养家,不得不在谎言中把孩子们养大——要么你就脱掉谎言的外套,变成一个忠实于自己的人,得到你的孩子和同时代人的尊重。索氏此言有点耐人寻味,倘若做谎言的仆人连孩子的尊重都得不到,是不是就该另谋生计呢?

斯坦福的校园宽广而安宁,远离喧闹,忙人归巢的深夜更是静谧无声。百听不厌地轻放琼·登卫的《乡村路带我回家》,审读弟子们为我整理的讲演实录,忽见仓颉起舞,往事如昨。窗外月清风止,故国水远山遥,思亲之念与四十迈之外的圣塔克鲁兹(Santa Cruz)海涛共振,渐行渐远……

2015年9月20日子时初稿于斯坦福爱思康迪多村

2016年6月18日子时定稿于香港钻石山贝尔特楼

《思与言:郭世佑讲演集》,25万字,精装,繁体竖排,香港文源出版社, 2019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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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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