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园:送别富仁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403 次 更新时间:2017-09-07 2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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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园  

写关于朋辈的纪念文字,在我,是第二篇,前一篇写日本的中岛碧先生。中岛先生长我三岁,是我最亲密的异国友人。

写作本文,最先记起的,是与富仁共同度过的1980年代。富仁由山东来北京读博,我已由北大研究生班毕业。我们曾极力向王瑶先生推荐,王先生说他不知“博士”是什么样子,自然是一句推托的话。那时学位制重建未久,王先生还没有招收博士生的准备。后来平原由广东北上,我们又极力怂恿。王先生终于松动,或许是出于对平原关于苏曼殊、许地山的两篇论文的欣赏。事后看来,富仁到李何林先生门下,平原师从王瑶先生,都属于最佳安排。以富仁不惯羁束的脾气,与王先生磨合,怕是困难的吧。

“文革”后的“前社交媒体”时代,交往方式古老。通常是神交已久,有机会聚首,一拍即合。那时我家的居室较宽敞,自然成了友朋聚会之地。最初见到的富仁,穿了当时乡镇干部的那种劣质西服,秋裤裤脚露在西裤下,有十足的乡气。这种乡气在他,至死未变。无论在京城,还是在汕头,生活上都习于粗粝。这一代人生长在匮乏年代,无论家世如何,都与“贵族气”无缘。富仁的以不变应万变,自然不是什么生存策略,本性如此而已。较之其他朋友,富仁更能“和光同尘”,古人所谓的“不立崖岸”、与人“无町畦”。倘生当古代,或许会是那种藏身陋巷或田夫野老间的高人的吧。

与富仁单独相处较多的是1980年代末。那年3月先是在寒舍为理群、福辉作五十寿庆;围了火锅,才得知参与的朋友中,有那年恰三十或四十岁者,也就一并贺过。过后不久,我与富仁赴重庆出席老舍研讨会。会后乘江轮出夔门,与富仁同舱。漫长的江行中少不了嬉闹,富仁则是中心人物。本来就没有“架子”,闹起来更没大没小。其时三峡大坝似尚未竖起,于是看到了两岸刀劈斧削般的岩壁,惊心动魄。


到武汉后四散,蒙武大同行盛情款待,我与富仁在那里稍事停留。校园中樱花盛放。武大赏樱,在我,是仅有的经历。停留期间与富仁同游东湖,富仁大包大揽地说由他划船,下得船来,才知他是道地的旱鸭子,只好任船在岸边漂着。回到京城,到局势“底定”,像是又活过了一世,我们共同的1980年代就此结束。此后友朋间学术路向渐歧,我转向明清之际,富仁曾涉足中国古代文学,在汕头创办《新国学研究》。我对他的选择不无保留,对“新国学”一名也有异议,但知道富仁决定了的,必有他的理由;且一旦决定,即难更改。而我交友的原则,就包括了不试图改变别人。

进入1990年代,富仁任教汕头大学前,仍有同游的机会,去山东,到山西平遥、壶口。也仍会一同讲学。记得有一次因准备不足,递了条子到讲台上,求他拖延半小时,他果然多讲了半个小时。富仁天生适于讲台,剧谈雄辩,乐此不疲。培元的纪念文字,写到富仁与理群的竟夕谈。另有朋友曾与富仁同住一室,夜深入睡时,见富仁仍坐在床头抽烟。一觉醒来,富仁谈兴犹浓,接着说了下去,朋友只得告饶。这次富仁离去,带走了多少尚未发出的议论?

对富仁最初引起学界关注的鲁迅研究,我已不记得当时阅读的印象,今天更不宜置评,相信无论富仁还是理群,当年所作的,均有“破冰”、“拓荒”之功,为后来者打开了更多通道。1980年代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者向五四一代致敬,自居为“传人”,承担着“再启蒙”的任务。较之富仁,我或许较少这一方面的自觉,却也在学科风气中,尤其写《艰难的选择》的时候。起点对一代人影响之深远,由友朋那里均可得证明。即使踏进了明清之际,我的专业背景依然清晰。至于富仁、理群,更有其一贯。较之王、钱二位,我一向较少对写作的“公共性”的意识,更个人、更内倾,但我们仍然都是“五四之子”。新文化运动对于我们“初乳”般的滋养,与鲁迅那一代人同在的感觉,持久地影响着此后的学术工作与公共写作。纵然时风、世风屡变,保持了较为稳定的价值立场。

1980年代气度恢宏,我们都由这年代获益,尽管彼此间始终有微妙的差异。富仁在朋辈中,气象尤其阔大。那个年代少一点恶性竞争,虽平台有限,空间却相对宽阔,容得下不同风格、取向共生并存。也因压力较小,成名较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对此各有一份清醒。自我角色认知,则受鲁迅“中间物”一说的影响,自认“过渡”的一代,尽其所能地承担起承启的任务,寄希望于后来者,尽管期待中的“未来”遥不可及。

回头看去,一班友人,在“荒废”后起步,起点相去不远;此后的选择,互有得失,却各自由学术工作中获得了满足。能于此安顿身心,不能不说是幸运的。富仁本科读的是外文系。中国现代文学学人圈子中,这样的知识背景似乎稀有。早期的研究,即涉及鲁迅与俄罗斯文学的关系。即使这一方向上的考察未能延续,俄罗斯文学的气息想必已浸透了他的生命。学术选择方面,我较少自信,倾向于敛抑,不能如富仁的大开大阖,在广阔的论域驰骋;对他的不严格限定范围,也有所保留;以为以他的审美能力,尚有未尽之才。这多半不是富仁的考量。他很可能更享受议论纵横的快感,对世俗所重并不介怀。两次看到他病床边的书,不是消闲的读物,仍然是艰深的中外典籍。富仁倘有对斯世的留恋,也应在此的吧。

我的习惯,不大读同代人(包括友人)的文字,读得较多的,是年轻世代的,外国文学的,其他人文社会科学的。也因此交友的选择,与学术关系不大。友朋间谈论的,往往也是“公共话题”。于此学术只是一种因缘,而非纽带。不遵循“友直、友谅、友多闻”的古训,但求精神的相契。有这种契合的朋友并不多。几十年世易时移,友朋中变化最小的,或就是富仁的吧。曾有“王门弟子”的说法,含有贬义,实则那一代现代文学界的学人,少有门派意识,校际间交流也很顺畅。富仁自然成了联系北大与北师大的人物,直到他南下汕头。2003年“非典”(SARS)时期,到过他即将任教的汕头大学,对那里环境的清幽印象深刻,却不能不想到富仁将要体验的孤独。此后凡他回京,总有小聚,只是已难以尽兴。只能暗自想,他快乐吗?

富仁的性格本有叛逆的一面。数万字的长文不加注释,曾为年轻学人诟病;我却猜想系有意为之,与越来越“建制化”的学界开玩笑,犹如那回江轮上的恶作剧。在汕大办《新国学研究》,意图也更在“冲击”,推动当代中国学术开疆拓土,也以之抵抗以“国学”否定新文化运动的潮流。限制了刊物的影响的,却不能不是一代人知识学养方面的缺失。以富仁的清醒,对此未见得没有预估。也因此他的努力在我看来,有几分悲壮。富仁的勇猛,仍如1980年代,对“时风众势”的抗拒始终强悍,我却先他而老了。

由宋朝南渡直至明清,人文之盛更在江南。据说院士中,江苏籍人士曾占过半壁江山,不知是否如此。直至近几十年,北方人才兴起,文化界才渐多了北人。富仁写到过“大多数北方人”的“脾气”(《说说我自己》),更是夫子自道。我也是北人;敝省的民风,就颇招非议。记得一次演讲,引用王夫之关于北方“夷化”的说法,大出生在孔孟之乡、受齐鲁文化陶冶的富仁的意料。至今记得他惊愕的神情。

富仁不孔武剽悍,却是个有血性、重情义的山东汉子,能为朋友两肋插刀。有血性者会有富仁所说的那种“脾气”。无论理群还是我,都曾感受过富仁刚烈的一面,甚至犟,拗。我曾亲见富仁的盛怒,拂袖而去,令周围的人不知所措。他有自己的原则,为此并不迁就朋友。尽管那一次发作,事后看来,并不值得。但这也是富仁,即使发脾气也非干一己之私。犟、之外,或许还有些许霸气,陈独秀所说“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 的那种。径情直行,不左顾右盼,不介意他人的眼光,也不在意自己的“身分”,即使为此付出代价也在所不惜。我自知属庸常之辈,对富仁的决定不敢妄评。对他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孤行己意的勇气,毋宁说有几分敬畏。凡此不便都归之于地域,或只是他个人的性情。“性情中人”已被说滥。所谓的“真性情”几人能有!

应当承认,我熟悉的,只是友朋交往中的富仁,其他场合的富仁非我所能知。即友朋聚谈,通常也言不及私,富仁的家世、身世,所知极有限。只记得他说过“文革”中“破四旧”,他的名字被认为“封资修”,曾由毛泽东诗词中取了两个字,如果我没有记错,是“东方欲晓”中的“东晓”。读关于熊十力的记述,熊、梁(漱溟)交谊,那种名士风度,已难再见于我所属的这代人。对朋友披肝沥胆,我自己就做不到,只能合则交,不合则罢。更无论古人所谓的“金石之交”、“刎颈之交”。但毕竟有二三友人,足慰寂寞,已可无憾。

富仁在北京301医院住院期间,我与得后、王信曾两次探视,后一次是今年3月,见他仍然笑嘻嘻的,若无其事的样子。对他最终的选择,虽心情黯然,却并不震惊。得后提到医院“心理疏导”的必要性。无论目下有无条件,“疏导”都只对一些人有效。富仁无需“疏导”。

富仁是那种不惯于诉苦的人,即使到了这时候。无论病痛还是孤独,都未必向人诉说。因此留在我记忆中的,是离开病房时看到的他笑嘻嘻的样子。那年在壶口瀑布边,他走过来坐在我对面,半开玩笑地说他不放心,怕我会跳下去。就我的经验,当断则断,能决绝地纵身一跳的,倒可能是那种看似达观的人,而非事先做足了文章,才会有惊人之举;也未见得勘破了什么,只是将生死视为平常罢了。富仁绝无“厌世”这一种倾向;他不过在有限的选项中,选择了于人于己都代价较小的方式,向这个世界告别。这也更像我认识的富仁。后来听说我们3月份探视后,富仁病情恶化。不能想象的是,在极度虚弱中,他是如何完成了那些动作的。支撑他到最后时刻的,仍然是骨子里的果决强毅。

2011年樊骏先生辞世,文学所的纪念文集以“告别一个学术时代”为题;就中国现代文学界而言,恰如其分。对富仁,这样的题目尚不适用。写这篇文字,我要告别的,是我们共同走过的一段岁月。至于这代人是否构成一个“学术时代”,要待后人判定的吧。

富仁将他的爱犬胖胖带到了汕头。据说富仁遛狗,是汕大的一道风景。不见了主人回来,胖胖会作何反应?

(本文刊载于2017年第6期 中国思想肖像 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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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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