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题目是套用鲁迅先生纪念太炎先生时用过的旧题目。也不纯粹是为了方便。富仁兄年长我两三岁,我向来以兄事之;在78届研究生同学中,富仁兄后来的的学问成就最大、在国内影响也最大,加之他的侠义的品行,豪迈的性格,我既以兄事之,也宜以先生事之。
78年那一届研究生,西大中文系(今文学院)三个专业——古代文学、鲁迅研究、文艺理论共招了14名研究生,古代文学又分三个方向,我报考的是傅庚生先生的魏晋-隋唐方向。当时的校长郭琦定下来魏晋-隋唐与鲁迅研究是西大文科的重点,这是因为唐代文学导师傅庚生是国内知名学者,而鲁迅当年在西大讲过学,所以这两个方向的研究生各招收4名,其他专业只招收2名。这应该是郭琦校长对西大学术发展的远景规划。那一届研究生也有特殊之处:除了档案、户口粮油关系转来学校,工资及医疗关系仍旧在原单位。我是从陕南一个中学考进来的,工资每月由原学校寄过来,若看病,则须把收据寄回去报销。14名研究生与系里的教师一起学习开会,在教工食堂用餐,唯一与本科生相同的是佩戴白底蓝字的学生校徽。我们14人中,多数大学毕业已在十数年以上,所以都不愿意佩戴校徽,往往被77、78级本科生取笑。
三年的硕士时光,过得很紧张,因为大家都老大不小了,专业荒废很久,要看的书很多,而外语最逼的紧。每日钻图书馆或资料室,我与富仁兄不住一个宿舍,所以与他“交集”的机会并不多。中午饭或晚饭,若饭厅的桌子不够坐,我们七八个同学常常在饭厅外选一块地方围起来吃饭,边吃边说,如今回想起来,倒是一段值得怀念的时光。
有几件小事,渐渐地让我对富仁兄“刮目相看“。头一件是学外语。我们14人中,除罗钢(文艺理论专业)和曹林娣,大家都不约而同选了日语(罗钢本科学英语,曹林娣是北大古文献专业出身,日语已经过关)。富仁是山东大学俄语系五年本科出身,我原以为他可以不必再在外语上耽误功夫,但是他仍旧与我们一起选学了日语。我理解鲁迅与日本及日本文学关系深远,富仁选学日语有其道理。令我惊讶的是,富仁课余,又随罗钢自学英语。这样,三年硕士阶段,俄语不用说,富仁的英语、日语都有了相当的基础。这显示了他在为以后做学问预留了足够的资源,其深远的目光是很值得钦佩的。
第二件事是学术研讨会。我们刚入学不久,郭琦校长给文史两系的研究生打招呼,说明年(79年)五月给你们开学术研讨会,大家都要写文章。我的天!荒废了十年的我,连“学术”二字的含义尚不明白,写学术论文从何谈起呢?好在我当时正在读李义山集,对李商隐“就幕泾原、婚于王氏”(岑仲勉语)有一点体会,硬着头皮凑了一篇文章。研讨会在礼堂一侧的小教室举行,由系里负责科研的老师主持。两个下午,五六个小时,宣讲论文的多是鲁研四位和文艺理论二位,古代文学有二三位发了言,我是一直拖到最后,做旁听。直到宣讲结束,我把论文交到老师手中“交差”。富仁兄自然是第一个宣读论文的,题目好像是论鲁迅与俄罗斯作家,滔滔不绝讲了半个钟点,这篇论文不久在学报上刊出,他是我们同届研究生中第一个在学报上发表论文的。研讨会后不久,蒙万夫先生(当时的中年讲师,系里指定他为鲁迅研究方向研究生的辅导教师)应邀到宝鸡师院(今宝鸡文理学院)去作学术报告,蒙带富仁同行。回来后,蒙对我说:王富仁不简单!两个小时的学术报告,没有讲稿,滔滔不绝能讲下来。连说了几个“不简单”。蒙万夫与我很熟络,他研究现当代文学颇有成就,不轻易许人,能这样夸奖富仁,自然因为富仁有过人之处。富仁兄原是俄语系出身,在专业方面我起初没有太看好他。但是,自此以后,我对富仁兄就渐渐生了佩服之心了。
第三件事似乎牵涉到研究生同学之间的“内斗”。说是“内斗”并不恰当,不过是有一点小龃龉而已。研究生14人当中有4名党员,富仁的资格是比较老的,起初系总支有意让富仁作支部书记,但富仁坚辞,后来就由H君担任了。4名党员中,L君是预备党员,预备期一满就应该转正。但L君与H君因生活琐事发生过小摩擦,H君坚执不肯召开支部会议,L君的转正就久拖不决。情急之下,就只有富仁出面了。富仁先是与H君有较为激烈地争执,又找到系总支强烈反映,支部会终于召开,L君转正问题也就顺利解决。这件事最能看出富仁兄为人的正义和遇事敢出头。我是非党员,党内的事不参与,也不理解,但我在系办公楼走廊里能听到总支办公室传出的激烈争辩声。如此类琐事还有许多。李白有一首《酬中都小吏》的诗,其中有句说“中都小吏有俊气”;“中都”汉唐时属兖州,去富仁家乡山东聊城(富仁兄是从聊城中学考入的,我一直以为他就是聊城人)不远,所以我每用“豪俊”二字形容富仁的为人,以为如此是最恰当不过的。
研究生毕业后,富仁留校,我也留校。富仁的妻子(在家乡教小学)及儿子均在山东聊城,于是他打报告给学校人事处,希望能尽快解决家属调动。人事处的答复可能有些敷衍,富仁于是不再找人事处,开始埋头读书,准备考博。他被北师大录取、离西安赴京时,我们几个留校同学曾设“家宴”(上菜市场自己采购,宿舍里煤油炉自己动手炒)欢送他。富仁博士毕业,留北师大,他的论鲁迅《呐喊》《彷徨》的博士论文在《文学评论》分两次刊出。这个辉煌,不但在当时、就是在现在,也是少见的。那是富仁在学术上,尤其在鲁迅研究方面登上第一个巅峰之时。新疆同学薛天纬有诗悼富仁,有句说:“曾有文章惊海内”,就是指他的博士论文。此后,富仁有新书总要寄给我,我发现他研究的范围渐次越出了鲁迅研究,也越出了现当代文学,一部分文章,多以民初思想家研究为主。宏论滔滔,如江河东决而下,不可阻挡,仍旧是他一贯的风格。
其间富仁兄曾回过西大两次:一次是学校校庆,一次是富仁的硕士导师单演义先生去世。凡富仁回来,昔日的研究生同学,照例要设“家宴”款待他。席间,啤酒敞开喝,国际国内敞开谈,酒酣耳热,仍以富仁兄“放言无忌”为主。1991年,我与新疆薛天纬到北京参加一个学术会,相约聚会于北师大,我先到,于是在富仁北师大的家宿了一晚。我说:富仁啊,你现在差不多是半个思想家了。富仁说:半个?我已经是整个一个思想家了!我打趣说:我可是以严复、梁启超、胡适为思想家标杆的呀。富仁笑说:如是,则假以时日、假以时日。两人相视而笑。
所以我总以为,富仁的去世,是学术界的损失,也是思想界的损失。虽然时下的大环境,难以再产生如严复、梁启超及胡适那样的思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