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三九九年,哲人苏格拉底被雅典法庭判处死刑。临刑前,朋友和学生们满怀悲伤去和他告别。苏格拉底却镇定如恒,侃侃而谈,引得他们最后一次讨论哲学。进行了一番关于灵魂的论辩后,苏格拉底成功证明了灵魂的不朽,随后饮下鸩酒,含笑而逝。
此事被在场的斐多(Phaedo)转述,后来被柏拉图写成以其命名的对话。其中有多少是实录,多少是柏拉图生花妙笔的发挥,已无从考证。但无疑,柏拉图的体大思精铸就了一部经典之作。《斐多》的读者往往沉醉于其中的灵魂与相论哲学,或者感动于苏格拉底慷慨赴死的情怀,但苏格拉底在讨论的最后关头浓墨重彩地讲述了一个关于大地的“神话”(),却未引起多少重视,只被当成主体论证的补充与修饰。罕有人注意到,其中也隐含了一个影响至今的思想难题:如何思考和面对我们一无所知的智慧生命。
彼时,苏格拉底完成了对灵魂不死的证明,但人死后灵魂究竟向何处去?柏拉图遂一改前文的严谨论辩,极富想象力地描绘出世界的“真实面貌”。按苏格拉底说,大地是一个无比巨大的球体,悬在星辰中央,由十二块不同颜色的区域拼成,有的莹白胜雪,有的是华贵的紫色,有的是灿烂的金色。而人类(希腊人)所生活的诸色杂糅的地域,其实只是大地上一块很小的凹陷处,里面蓄满了空气,恰如我们见到的海洋是蓄满水的凹陷一样。生活在这样的地方,无异于井底之蛙:
我们并没有意识到我们居住在大地的空洞里,还以为自己居住在大地的上方,就像有人住在沧海底部中央,却以为住在大海的上面,通过水看太阳和其他形体,以为大地就是天。(109c,译文据刘小枫译注《柏拉图四书·斐多》,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二〇一五年版)
柏拉图所描绘的大地,自然与其“相论”息息相关,可以与《理想国》中的洞穴比喻、《斐德若》中的灵魂飞翔之说等内容相互参证。不过其想象力的磅礴恣睢应该说远胜于其他对话录。要知道,苏格拉底说希腊人所熟悉的世界,即从地中海到黑海的广袤区域,都只是地上一个凹洞的一小部分,那么其所描绘的“大地”也比真正的地球要大得多。如果大地真像他说的那样,至少也相当于木星的规模,那里一个叫“大红斑”的凹洞就可以同时吞下三个地球。
既然我们只是生活在地缝里,那么真正的地表上又是什么呢?柏拉图说,那上面住着一种更优越的“人”,呼吸纯净的“以太”,寿命绵长,五感都胜过我们,就像我们胜过海里的鱼一样。他们能看到日月星辰真实的样子(我们只能看到被污浊的空气折射后的样子),也能和真正的神明打交道。柏拉图并没有说他们长得和人类是否不同,但是本质上显然是差别很大的。
虽然号称是“神话”,但柏拉图在这段独白中所描绘的世界是一种虽无证据却不诉诸神明权威的合理推想:如果人类能够睥睨海底的鱼儿,那么焉知在世界其他地方,没有别的更高等的生命在睥睨吾人?以这种方式,柏拉图提出了今天称为“平庸原理”(mediocrity principle)的观念:我们生活的世界并非宇宙的中心,或许只是犄角旮旯。也许在其他地方,生活着我们根本一无所知的智慧生命,比我们更加开化和进步。
这种推想中蕴含着自我否定的巨大危险:如果那些“高地人”过着真正卓越而幸福的生活,对此人类根本沾不到边,那我们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也许相比于他们,人只不过是无足轻重的虫豸。所以柏拉图复以灵魂上升的关联来打通两个世界:当人们死后,生前洁净的灵魂可以高翔于空气之上,到达那真正的大地,重生于那更美好的世界。这样一来,此间的生活就并非毫无意义,而在其中蕴含了到达幸福彼岸的可能性。
当然,苏格拉底—柏拉图所描绘的大地并不存在。早在古希腊,对大地的形状和规模已经有了初步认识。如果苏格拉底跟同时代的自然哲学家严肃探讨,他们会反诘:假设我们生活在大地的凹陷处,那么四周都会被高山悬崖围绕,而不可能看到地平线或海平线。而既然我们能看到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也就意味着我们生活在地球表面——当然,还有一些更复杂的模型,比如说大地的弧度抵消了远处的高地之类,但那样这个凹洞就会太大,以至彻底破坏了大地的完美结构。实际上,柏拉图之后,几乎也没有什么人接受这套古怪的世界观。
但“高地人”的传说并没有真正销声匿迹,而是改头换面,转移到了一个更合适的场域——诸天之上。
五个世纪后,罗马时代的普鲁塔克以更实际的宇宙图景重述了柏拉图的神话。在一篇后人题为《论月面》的对话中,几个人物兴致勃勃地讨论起了月球的结构和组成,最后转向了在月球上是否有人类居住的问题。有人认为,月球上的条件和地球上完全不同(比如明显没有云雾和雨水),绝不可能有人存在。但普鲁塔克认为无法否认这种可能性。这里他提出了一个很类似柏拉图的类推:如果我们无法接近大海,只知道那是无边的咸水,也会怀疑在海底是否有生物存在,它们不需要在空气里呼吸就能生活。既然如此,焉知在没有云和雨的月球上就没有人类存在呢?相反,在月球上的人看来,也许反而是大地无法孕育生命呢!
这就好比如果我们不能接近或触摸到大海……如果有人说,在大海深处供养了大量各种形状的动物,充满了利用水就能达到我们利用空气所能实现的目的的动物,那么他的观点,对我们而言,就会像是神话或奇迹。而当我们不相信月亮上有人居住时,我们与月亮的关系以及我们对月亮的态度,就与这种情况明显相似。我想那些月球人眺望宇宙的沉积物和残渣时,会对地球更加感到好奇。它就像一个在湿气、薄雾和云中隐约可见的、不发光的、在低处而且静止不动的斑点,他们会惊奇于它生成并滋养了能够运动、呼吸且身体温暖的动物。(《论月面》,孔许友译,华夏出版社二〇一六年版,59页)
在这段话里,普鲁塔克几乎已得出了今天“外星人”的概念。然而读者接下来会问,假如存在月球人,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又生活在怎样的世界里?这些人类一无所知,也无法讨论。面对一种不可知的陌生存在,普鲁塔克或许也感到了不安。所以在下一节里,他突兀地转向了另一个关于灵魂的神话。在神话中,月球乃是天与地之间的中转站,人死后,灵魂就其自身的属性在那里分解和改造,有的重返地球,有的留在那里,有的升入更高的星空。月球世界因此成了地上世界的延伸,这全然是《斐多》中灵魂轮回神话的改写。
当然,人们也难免会发现这种论述上的跳跃,不免会去设想,倘若月球上真的有“其他人”(而非灵魂)存在又会如何?较普鲁塔克稍晚的讽刺作家琉善在小说《真实故事》(Vera Historia)中描绘了一个更富有想象力的月球世界。故事说,一艘船被狂风刮上九天,飞了整整七天七夜后,到达一个圆形浮岛上,也即是月球,在那里他们又遇到一群骑着三头巨鹰的骑兵,把船员带去见国王恩底弥翁——在希腊神话中本来是月神恋慕的少年郎,这里被指代为月球王。结果月球王国和太阳王国正在为争夺金星而交战,船员们就被卷入这一场“星球大战”之中……
《真实故事》令人惊叹之处还不只是星球大战的概念,文中还描绘了许多奇形怪状的“外星生物”和“外星人”:由植物构成的青菜鸟、比岛屿还大的巨蜘蛛、能做头盔的豆子和能当盾牌的蘑菇、狗面人……战争场面的描绘也极尽奇幻之所能:用蜘蛛丝织成战场,用抛掷毒萝卜攻打对方,甚至用云层封锁月球等等,如果拍成电影一定煞是好看。这种差异也不只停留在外观层面上,如月球人虽然形容上接近人类,但生理机能和社会构成上却完全不同。比如:
他们都是男人生的,不是女人生的。大家都娶男人做妻子。女人这个名称,他们压根儿不知道。他们每人都是二十五岁前出嫁做妻子,过此年龄则娶亲做丈夫。他们怀孕不在肚子里,而在腿肚子上。(《古希腊散文选》,水建馥译,人民文学出版社二〇〇〇年版,271页)
这些对“外星世界”的生动描写,《真实故事》常被奉为第一部科幻小说,但这其实是天大的反讽。琉善在故事开头就写到,自己写作的初衷是讽刺文人学者的胡说八道。“我写的每件事都是亦庄亦谐,戏拟古往今来的某些诗人、历史家、哲学家,他们写出的诡谲怪异、荒诞不经的事,真不知有多少。”(263页)他在别处更明白地说:“他们甚至发誓说,太阳是一块炽热的金属,月亮上有人居住……这不是无知和荒唐么!”(《琉善哲学文选》,罗念生等译,商务印书馆一九八〇年版,5页)
因此,琉善认为柏拉图和普鲁塔克这些关于宇宙天体的严肃论述,其实纯属捏造,与其这样,不如捏造得更滑稽有趣一些!所以琉善也并未认真对待这些自己所提出来的可能,在琉善那里,只有荒诞的趣味,而绝少面对陌异他者的惊异和求索。
显然,比起琉善这种荒诞的宇宙大乱斗来,还是柏拉图和普鲁塔克的庄严肃穆更能打动人心。古典后期起,托勒密的宇宙体系和深受柏拉图主义影响的基督教神学相结合,就让宇宙定于一尊。外星人的一点萌芽消失了,整个宇宙变成了围绕大地转动的一层层天球,天使和圣贤的灵魂在上面安栖,最高层的天球就是上帝的居所——正如但丁的《神曲》所描绘的。
即便如此,在其中还是有一点小问题,让人们偶尔会怀疑这整个和谐宇宙仍然只不过是更广袤世界的一点微尘。中世纪有一个知名的论证:假设我们站在最外层的天球上,把手伸出去,会发生什么?会是一无所有的虚空。如果要弥补这个虚空,假设在那里还有一层天球存在,那么我们再站在这个天球上,继续把手伸出去,问题又会重现。答案十分明显,无论已知宇宙有多大,它外面都有更大的虚空包裹,直到无限。
一些经院哲学家,如米德尔顿的理查德(Richard of Middleton)提出,在遥远虚空中如果还有其他物质存在,它们不会向地球这个中心下坠,而是会另成体系。当时人不相信有超距作用的存在,认为只要被虚空隔开,就不会受到影响。这反而歪打正着地提出了在已知世界之外还存在其他世界的问题。这个观念再次让哲学家和神学家感到不安:如果有其他的世界,那里的人们在干什么?他们也信奉上帝吗?耶稣也曾在那里死而复生吗?问题多得不可胜数。最后头疼的他们选择了一种妥协的答案:上帝能够创造许多世界,但是实际上只创造了一个。
但是说到底,在无边无际的空间中只存在我们的世界这样一个“物质点”,不是很奇怪吗?那无限的空间又有什么意义?十四世纪的布雷德沃丁(Thomas Bradwardine)找到了一个绝妙的解决方式:天球外部的无限虚空不是别的,正是上帝所在的位置本身。上帝的灵体就这样无处不在,充满了无限的外部空间。从某种意义上讲,上帝也就成了某种高阶的“宇宙人”,整个大地和诸天都处于他的怀抱中。
从古典时代到中世纪的两千年里,通过对外部世界的推演和想象,西方世界不断地幻化出完全陌异、令自己黯然失色的“他者”,从而将自己从宇宙中心的地位放逐出去。不过旋即又通过灵魂的上升与和谐克服这种令人绝望的处境。但近代以来,这个故事完全换了一套讲法:上帝从宇宙中被驱逐出去,无限的上帝灵体也变成了冷冰冰的广延空间。随着对宇宙了解的加深,地球成为若干行星中的普通一员,外星球上存在某种“人”的观念重新复活,人们也清楚地认识到,倘若这些外星居民存在,那么和人类必然有根本的鸿沟。
首先,外星球并非小光点,而是体积极其巨大——这种认识直观地反映在对外星人体形的想象上。伏尔泰在一七五二年发表的《小巨人》(Micromegas)里讲述了一个身高三万多米的天狼星“小人”和一个身高近两千米的土星人结伴来到地球上访问的故事。这两位对人类来说巨大得不可思议的生灵在波罗的海降落,一开始怀疑地球上根本没有任何生命,好不容易发现一头鲸,认为这就是地球人了。不过最后他们还是发现了微生物一般的人类,和几位哲学家进行了一番交流。故事的最后特别提到一个狂妄自大的,穿着学院服饰的小人:
他说他知晓答案,而答案都在圣托马斯的《神学大全》里;他上下打量着两位天上的居民,告诉他们,他们的人民、他们的世界、他们的太阳、他们的星星,这一切都仅仅为人类而被创造。听到这番话,两位旅行者不禁绝倒,因为无法抑制的狂笑而喘不过气来。(Candide and Other Stories, trans. by Roger Pears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6, p. 106)
整部小说的寓意也就在此处:通过完全无视地球宗教,却又完满自足的外星人来摧毁基督教的世界观。从柏拉图开始的彼岸神话,终于走向了自己的反面。
如此一来,外星人是否就是我们全然无法理解的怪诞恐怖存在?并非如此,在伏尔泰笔下,人类仍然与小巨人存在沟通和共鸣,只是与灵魂无关,打通二者的是“永恒的力量”。知识就是力量,小巨人正是借助对引力知识的了解才能穿梭于群星间,而在和他们的对话中,人类也因为对天文物理知识的掌握,而获得了外星居民一定的敬重。可想而知,随着知识的进步,人类也将跻身外星巨人的境界。
但在工业革命之后,这种乐观的启蒙精神消失了。事情变得更加清楚:技术的进步的确造成了力量的天差地远,以至于中国这样的古老帝国可以被小小的英国轻易击溃。技术令人们强大,但并不会自动令人们变得更善良。单纯力量的强大,加上彼此毫无共通之处,导致的就是战争与征服。现实世界中,是西方殖民者征服其他民族,在幻想世界却是反像:外星人征服人类。
一八九八年,威尔斯的《世界之战》(The War of the Worlds)首开外星人入侵地球题材之先河。这个故事的开篇至今看来仍是异常阴森冷峻:
在茫茫宇宙的另一方,有比我们更具智慧的生命,正如我们比已经灭绝的动物更富有智慧一样;有发达而又冷酷的智慧生命,他们正在虎视眈眈地觊觎着我们地球,正在悠缓而又稳健地策划侵略我们的阴谋。
虽然只是小说家言,但是“二战”前夕的一九三八年,当这个故事在美国广播时,竟然引得成千上万人信以为真,弃家而逃。科幻小说中火星人和地球人的“世界之战”和现实中的两次世界大战构成了奇妙的互文。
自然,人类并不是只能当被侵略的受害者,而也可能发展出更先进的技术,从而殖民外星球(《阿凡达》),或者将宇宙视为危机四伏的“黑暗森林”,展开一场看不见对手的隐形军备竞赛(《三体》)。当然,我们也可以想象出其他善良的,乐意引导人类的外星人(《2001:太空漫游》)。但无论如何,技术取代了灵魂,成为沟通人类和其他智慧生命的最终形式。其他一切方面都可能完全不同,唯一可能让人类面对不可理解的他者时,具有普遍尊严与意义的就是技术。柏拉图的神话并没有被舍弃,只是换了一个讲法。灵魂不能飞出大气层,但是技术可以,而且的确做到了。
回到《斐多》,在讲完大地神话之后,苏格拉底又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要完全信靠我所讲述的这种情形,未必适合一个有心智的男子。”(114d)这里暗示了神话本身的虚构性质。但同时,这也是一种“美好的冒险”(),它令读者能够通过对“高地人”的心驰神往重新理解和塑造自身,或许外星人的现代神话也同样如此。这并不是说,关于他们的一切想象都是人类自身的变形折射,毋宁说,通过这种向着陌异性想象的冒险,我们能根据自己所看到的,造就自身最极端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