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汉代社会普遍的“常宜子孙兮日番昌”理想,使得未成年人的生存状况受到重视。宗法责任也要求对“生子”健康更加关注。传世史籍和出土文献均可见“小儿医”进步的迹象,但多种原因导致的未成年人夭亡依然相当严重。以公元二至三世纪中原疾疫为背景,汉赋可见“伤夭”“悼夭”主题,曹植的“稚子”“哀辞”亦表现出深切的艺术感染力,汉碑亦有“夭没”儿童的石刻纪念。“年甫五岁”的早夭童子许阿瞿的墓志与游乐画面的结合,被看作研究汉代未成年人生活的重要资料。对幼小生命的尊重,是文明进步的表现。爱护未成年人的社会情感表达,与讲究亲和、推崇仁爱的文化理念也表现出一致性。
关 键 词:汉赋 汉碑 伤夭 悼夭 许阿瞿墓志
汉代镜铭及汉印文字所见习用语“宜子孙”,反映社会意识对家族人口的普遍追求[1]。当时社会的“常宜子孙兮日番昌”[2]理想,使得未成年人的生存状况受到重视。宗法责任也要求对“生子”健康的关注[3]。传世史籍和出土文献均可见“小儿医”进步的迹象[4]。但多种原因导致不同社会层面的未成年人夭亡,依然相当严重①。公元二至三世纪中原疾疫导致人口大量减少。以此为背景,汉赋可见以“伤夭”“悼夭”为主题的作品。曹植的“稚子”“哀辞”亦表现出深切的艺术感染力。汉碑亦有“夭没”儿童的石刻纪念。“年甫五岁”的早夭童子许阿瞿的墓志与游乐画面的结合,成为研究汉代未成年人生活的重要资料。以文化考察的视角分析相关现象,可以发现汉代社会对生命、对未来的看重,这体现出了积极的时代意义。上述文化迹象在中原地区表现最为突出,值得我们重视。
一、汉末“疫病”
汉末政局动荡有诸多原因,“大疫”也是重要的社会灾难缘由。《三国志》卷一一《魏书•胡昭传》裴松之注:“时有隐者焦先,河东人也。”又引《魏略》曰:“先字孝然。中平末,白波贼起。时先年二十余,与同郡侯武阳相随。武阳年小,有母,先与相扶接,避白波,东客扬州取妇。建安初来西还,武阳诣大阳占户,先留陕界。至十六年,关中乱。先失家属,独窜于河渚间,食草饮水,无衣履。时大阳长朱南望见之,谓为亡士,欲遣船捕取。武阳语县:‘此狂痴人耳!’遂注其籍。给廪,日五升。后有疫病,人多死者,县常使埋藏,童儿竖子皆轻易之。”[5]363焦先流落于大阳县(今山西平陆),得以注籍给廪,建安年间大疫,“人多死者”,有研究者关注该史籍记录,以为:“这是汉末典型的流离故事。其中值得注意的是,焦先在建安十六年(211年)移居大阳之后,大阳县长给他的工作便是埋藏因‘疫病’而死的尸体。因此可知在建安十六年或其后数年之间,大阳地区必有疫病流行。”②
正史明确记载影响地域更为广阔的“大疫”,有《后汉书》卷九《献帝纪》:建安二十二年(217年)“是岁大疫”[6]389,《三国志》卷四七《吴书•吴主传》:建安二十四年(219年)“是岁大疫”③[5]1145。据《三国志》卷一《魏书•武帝纪》裴松之注引《魏书》载建安二十三年(218年)王令曰:“去冬天降疫疠,民有凋伤,军兴于外,垦田损少,吾甚忧之。其令吏民男女:女年七十已上无夫子,若年十二已下无父母兄弟,及目无所见,手不能作,足不能行,而无妻子父兄产业者,廪食终身。幼者至十二止,贫穷不能自赡者,随口给贷。老耄须待养者,年九十已上,复不事,家一人。”[5]51建安二十二年“天降疫疠,民有凋伤”,已致使“垦田损少”,致使孤寡老弱及“幼者”面临生存危机。曹植《说疫气》记载的疫情更为严重:“建安二十二年,疠气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7]177
数年间,一些文化名人的生命也走向终点。《三国志》卷二一《魏书•刘桢传》:“(阮)瑀以十七年卒。(徐)幹、(陈)琳、(应)玚、(刘)桢二十二年卒。文帝书与元城令吴质曰:‘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5]602《三国志》卷二一《魏书•吴质传》裴松之注引《魏略》:“二十三年,太子又与吴质书曰:‘……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何可言邪!’”[5]608《文选》卷四二魏文帝《与吴质书》:“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题注:“《典略》曰:‘初徐幹、刘桢、应玚、阮瑀、陈琳、王粲等与质并见友于太子。二十二年,魏大疫,诸人多死,故太子与质书。’”[8]591《三国志》卷二一《魏书•王粲传》记载,王粲也在这一年去世[5]599。“至此,则建安文坛中曹氏父子之外最灿烂的七颗明星乃全告陨灭,而疾疫则扮演了致命杀手的角色。”[9]45
二、王粲、曹丕的“伤夭”“悼夭”之作
“大疫”使社会经历了严峻考验。在“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的灾难中,未成年人自然不可能幸免。因幼弱不具备抗击疾病的能力,相当多的儿童过早夭折。汉赋中的《伤夭赋》《悼夭赋》即是就此发表的哀伤感叹。
《艺文类聚》卷三四引魏王粲《伤夭赋》,可将读者带到“昏夭而夙泯”的感伤中:
惟皇天之赋命,实浩荡而不均。或老终以长世,或昏夭而夙泯。物虽存而人亡,心惆怅而长慕。哀皇天之不惠,抱此哀而何愬。求魂神之形影,羌幽冥而弗迕。淹低徊以想像,心弥结而纡萦。昼忽忽其若昏,夜炯炯而至明。[10]600~601
“昏夭而夙泯”与“老终以长世”对应,言幼年折毁。“昏夭”又作“夭昏”。《左传•昭公十九年》:“寡君之二三臣,札瘥夭昏。”杜预注:“短折曰夭,未名曰昏。”孔颖达疏:“子生三月,父名之,未名之曰昏,谓未三月而死也。”[11]2087
《艺文类聚》卷三四又引魏文帝《悼夭赋》,同样是对“夭逝”儿童的深切“追悼”:
族弟文仲,亡时年十一。母氏伤其夭逝,追悼无已。予以宗族之爱,乃作斯赋。气纡结以填胸,不知涕之纵横。时徘徊于旧处,睹灵衣之在床,感遗物之如故,痛尔身之独亡。愁端坐而无聊,心慼慼而不宁。步广厦而踟蹰,览萱草于中庭。悲风萧其夜起,秋气憯以厉情。仰瞻天而太息,闻别鸟之哀鸣。[10]599~600
《三国志》卷二〇《魏书•武文世王公传•邓哀王冲》写道:“邓哀王冲字仓舒。少聪察岐嶷,生五六岁,智意所及,有若成人之智。”“太祖数对群臣称述,有欲传后意。年十三,建安十三年疾病,太祖亲为请命。及亡,哀甚。”后来曹丕即皇帝位后,于黄初二年(221年)安排迁葬,并发表了言辞沉痛的策文。裴松之注引《魏书》载策曰:
惟黄初二年八月丙午,皇帝曰:咨尔邓哀侯冲,昔皇天锺美于尔躬,俾聪哲之才,成于弱年。当永享显祚,克成厥终。如何不禄,早世夭昏!朕承天序,享有四海,并建亲亲,以藩王室,惟尔不逮斯荣,且葬礼未备。追悼之怀,怆然攸伤。今迁葬于高陵,使使持节兼谒者仆射郎中陈承,追赐号曰邓公,祠以太牢。魂而有灵,休兹宠荣。呜呼哀哉!④
虽然曹冲曾经是曹丕权力竞争的有力对手,为曹操特别看重。曹操甚至多次公开表示“有欲传后意”,甚至就曹冲之死直接对曹丕说:“此我之不幸,而汝曹之幸也。”⑤但魏文帝曹丕策文所谓“追悼之怀,怆然攸伤”,所透露的情感是诚恳的,而文辞亦堪称朴实得体。由策文“今迁葬于高陵”,可知曹冲葬地应在河南安阳曹操高陵附近。
据《三国志》卷二〇《魏书•武文世王公传》记载,“武皇帝二十五男”,其中“早薨”或情形类似者11例,占44%。显然比例相当高。“文皇帝九男”,其中“早薨”或情形类似者4例,占44.44%。值得注意的是,还有这些“早薨”王者贵族后世连续“早薨”的史例。如相殇王曹铄“早薨”,“青龙元年,子愍王潜嗣,其年薨。二年,子怀王偃嗣……四年薨。”
三、曹植的“稚子”“哀辞”
载于《艺文类聚》卷三四的魏陈王曹植《慰子赋》是伤悼“中殇之爱子”的名作,是以真情和才华完好结合所发表的“切叹”,文意幽宛,意境深沉:
彼凡人之相亲,小离别而怀恋。况中殇之爱子,乃千秋而不见。入空室而独倚,对床帷而切叹。痛人亡而物在,心何忍而复观。日晼晚而既没,月代照而舒光。仰列星以至晨,衣霑露而含霜。惟逝者之日远,怆伤心而绝肠。[10]600王侯贵族,也不能逃避与“凡人”同样的生死劫难。“逝者”“日远”,“千秋”“不见”的哀伤,以“怆伤心而绝肠”之真切的文辞抒发,可以使读者受到强烈感染。
列在“哀辞”一类,《艺文类聚》卷三四又引录了魏陈王曹植的三篇作品。哀悼的对象都是未成年人。其一即《金瓠哀辞》⑥:
予之首女,虽未能言,固以授色知心矣。生十九旬而夭折,乃作此辞曰:在襁褓而抚育,向孩笑而未言。不终年而夭绝,何负罚于皇天。信吾罪之所招,悲弱子之无諐。去父母之怀抱,灭微骸于粪土。天地长久,人生几时?先后无觉,从尔有期。[10]607~608
曹植的“首女”出生,尚“未能言”,仅190天就不幸“夭折”,即所谓“向孩笑而未言”“不终年而夭绝”。“不终年”是说来到世界,没有经历一个自然年就“夭绝”。
又有《行女哀辞》。曹植写道:
行女生于季秋,而终于首夏。三年之中,二子频丧。伊上灵之降命,何短修之难裁?或华发以终年,或怀妊而逢灾。感前哀之未阕,复新殃之重来。方朝华而晚敷,比晨露而先晞。感逝者之不追,情忽忽而失度。天盖高而无阶,怀此恨其谁诉。⑦[10]608
三年中失去两个孩子,正所谓“感前哀之未阕,复新殃之重来”。这位“行女”“季秋”出生,“首夏”竟夭亡,确实是“比晨露而先晞”。
曹植的《仲雍哀辞》,悼念的对象不是自己的儿子,但也是至亲,即“魏太子之中子”。这个孩子去世安葬,曹植可能曾亲自送行,因有“临埏闼以歔欷,泪流射而霑巾”句:
曹喈,字仲雍,魏太子之中子也。⑧三月生而五月亡。昔后稷之在寒冰,斗谷之在楚泽,咸依鸟凭虎,而无风尘之灾。今之玄笫文茵,无寒冰之惨;罗帱绮帐,暖于翔禽之翼;幽房闲宇,密于云梦之野;慈母良保,仁乎乌菟之情。卒不能延期于朞载,离六旬而夭没。彼孤兰之眇眇,亮成干其毕荣。哀绵绵之弱子,早背世而潜形。且四孟之未周,将何愿乎一龄。阴云回于素盖,悲风动其扶轮。临埏闼以歔欷,泪流射而霑巾。[10]608
曹氏家族成员“魏太子之中子”,当时已有可能享受最优越的物质生活。房宇笫茵帱帐,毫无疑问均应达到最高等级,又有“慈母良保”之“仁”,营养和医疗条件也应具备较高水准。然而这位“仲雍”的生命却只有60天!“三月生而五月亡”,“离六旬而夭没”。
从这几篇“哀辞”看,这个王者家族中子女夭折事件如此密集,确实可称“频丧”。孩子们的生命竟然如此短暂,也必然使得家人伤感。这一情形,或许与“天降疫疠”之时代悲剧有一定关系。曹植《说疫气》言“建安二十二年,疠气流行”事所谓:“夫罹此者,悉被褐茹藿之子,荆室蓬户之人耳!若夫殿处鼎食之家,重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