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汉赋中涉及梦或者描写梦境的赋作主要有《梦赋》《悼李夫人赋》《长门赋》《幽通赋》《思玄赋》《髑髅赋》《检逸赋》(残)七篇。汉赋中的梦境书写方式主要有三种:借梦设喻、以虚写实、结构文本。以梦入赋,用梦幻手法进行创作,是汉赋在写实和夸饰之外的又一路径,对于汉赋的主题构思有着重要的作用。汉赋中的梦境书写与梦幻主义在深化赋作主题、扩大赋的表现空间、丰富赋的美学意蕴等方面具有重要意义。
[关键词]汉赋 梦境书写 梦幻主义 创作路径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历代赋论整理研究”(19ZDA249)
[作者简介]马世年,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教育部青年长江学者(兰州 730070);赵玉龙,内蒙古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呼和浩特 010022)
近年来,随着研究视野的进一步开阔,汉赋研究不断开拓新的空间,汉赋与相关领域的关系问题——诸如经学、谶纬、图画、声音、制度、都邑以及赋体的雅俗等,越来越为研究者所关注,也涌现出一系列重要的成果,譬如赵逵夫先生的《读赋献芹》[1]、许结先生《赋体文学的文化阐释》[2]《赋学:制度与批评》[3]、伏俊琏先生《俗赋研究》[4]、以及冯良方《汉赋与经学》[5]、曹胜高《汉赋与汉代制度》[6]、侯文学《汉代经学与文学》[7]《汉代都邑与文学》[8]等,都是其中的代表性著作。
不过,就汉赋所涉及的艺术领域而言,其中所表现的梦境问题倒是较少有人留意。事实上,汉赋中有较多写梦的作品,譬如王延寿《梦赋》、刘彻《悼李夫人赋》、司马相如《长门赋》、班固《幽通赋》、张衡《思玄赋》《髑髅赋》、蔡邕《检逸赋》(残)等。可以说,梦境书写既是汉代赋家在赋作内容方面的延续与拓展,又是对汉赋题材的不断丰富。同时,由梦境书写而表现出来的梦幻主义,更显示着汉赋创作在写实与夸饰之外新的路径,因而很值得我们特别关注。
一、汉赋的梦境书写方式
梦境书写在中国文学史中的出现是很早的,《诗经》《左传》等典籍中已有大量的梦境书写,并由此形成了特别的写梦传统;《庄子》中的“蝴蝶梦”“髑髅梦”“栎社梦”“神龟梦”等,则是文学史上影响深远的著名梦境;至于宋玉的《高唐赋》与《神女赋》,更是开千古辞赋写梦之先河。这种传统自然也延续到了汉赋的创作中。
通观两汉赋作,梦境书写的方式主要有如下三种:
(一)借梦设喻
汉代梦赋中有一种“借梦设喻”的叙写方式,即以作者预设的某种梦境来达到抒情写意的目的。这也就是许结先生所说“赋家书写梦境以托喻现实情怀”的“述梦”[9]。这方面的代表赋作是班固的《幽通赋》,其中写梦的部分为:
魂茕茕与神交兮,精诚发于宵寐。梦登山而迥眺兮,觌幽人之仿彿。揽葛藟而授余兮,眷峻谷曰勿坠。昒昕寤而仰思兮,心矇矇犹未察。黄神邈而靡质兮,仪遗谶以臆对。曰乘高而遌神兮,道遐通而不迷[10]462。
《汉书·叙传》曰:“(固)弱冠而孤,作《幽通》之赋以致命遂志。”颜师古注引刘德曰:“致,极也。陈吉凶性命,遂明己之意。”[11]4213《文选》李善注:“《汉书》曰:‘班固作《幽通赋》以致命遂志。’《赋》云‘觌幽人之仿佛’,然幽通,谓与神遇也。”[12]635可见,班固作此赋的初衷即是借梦与神通来表明自己的志向,抒写抱负。
班固为班彪长子,少时即聪慧过人,表现出了非凡的才能和气度。《后汉书·班彪列传》载:
年九岁,能属文诵诗赋,及长,遂博贯载籍,九流百家之言,无不穷究。所学无常师,不为章句,举大义而已。性宽和容众,不以才能高人,诸儒以此慕之[13]1330。
《后汉书》又载:
父彪卒,归乡里。固以彪所续前史未详,乃潜精研思,欲就其业[13]1333。
班固害怕父祖功业毁于自己,立志完成父亲未竟的事业,撰著父亲遗稿《史记后传》,以光耀门庭。《幽通赋》开篇即言:
系高顼之玄胄兮,氏中叶之炳灵。繇凯风而蝉蜕兮,雄朔野以飏声。皇十纪而鸿渐兮,有羽仪于上京[10]460。
追溯先祖,极言家族声望之崇高,事业之显赫。这种写法明显仿自屈原的《离骚》。班固赞誉先祖在乱世遭忧中仍能“终保己而贻则兮,里上仁之所庐。懿前烈之纯淑兮,穷与达其必济”[10]460,所以他自己在面对奸佞小人排挤诬告的情况下,也要向先辈一样救世济民,为后世子孙树立纯洁美善的榜样。另一方面,他担心自己“咨孤蒙之眇眇兮,将圮绝而罔阶”,毁绝了先人的功业,无法光大先祖的事业,以致于发出了“岂余身之足殉兮,韪世业之可怀”的感叹。这种忧患意识迫使他必须奋发进取,方可不辱没家门,告慰亡父于九泉之下。
由此可知,班固志在完成父亲的遗著,光大家族的门庭。但现实中佞臣当道,贤达“罔阶”仕进,自己心中苦闷无法排遣,于是在赋中寄情于梦,以梦为喻。“魂茕茕与神交兮,精诚发于宵寐。梦登山而迥眺兮,觌幽人之仿彿。揽葛藟而授余兮,眷峻谷曰勿坠”六句,正是班固所设之梦。作者在“靖潜处以永思兮,经日月而弥远”之时,忽然梦到与神人相通,作者在现实中的困惑也从梦中找到了解答。“魂茕茕”两句是说梦产生的原因,由于魂与神交,精诚所感。《文选》注:“言人之昼所思想,夜为之发梦,乃与神灵接也。”[12]636后二句是说在梦中遇见了神人。《文选》注:“张宴曰:幽人,神人也。曹大家曰:登山远望,见深谷之中,有人仿佛欲来也。”[12]636-637最后“揽葛藟”两句是说梦中有神人授予自己葛藟,使自己免于坠入深渊。 “言梦临深谷欲坠,见神持葛来授我也。”[12]637班固如此写法,正是自己的现实处境在梦中的一种投射,以梦设喻,假托梦来完成现实中未能做成的事情。《汉书·叙传》颜师古注曰:“言入峻谷者当攀葛藟,可以免于颠坠,犹处时俗者当据道义,然后得用自立。故设此喻,托以梦也。”[11]4215此注可谓深得班固之心,其中所言“道义”,就是班固自己坚守先人的懿德美行,用道义光大祖德。赋中也说:“侯草木之区别兮,苟能实而必荣。要没世而不朽兮,乃先民之所程。”[10]475《文选》注:“侯,候也。项岱曰:‘苟,诚也。’张晏曰:‘苟能有仁义之道,必有荣名也。’《论语》子夏曰:‘君子之道,譬诸草木,区以别矣。’”[12]644班固用自然界草木的荣枯来譬喻人世间的没世不朽,说明用仁义之道来追求不朽,是古今恒理。他希望現实也如梦中一般,有一根葛藟可以抓住,帮助其实现理想抱负。具体而言,就是斥退小人,弘扬道义,光大先祖不朽之伟业,不因自己而使祖先蒙羞,具有浓厚的儒家思想色彩,所谓“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班固此梦显然是因现实而作,以梦境为喻,间接抒发了自己继承父亲遗志、光大先祖事业的理想。有梦就有醒,“昒昕寤而仰思兮,心矇矇犹未察”这是作者梦醒后的状态,由于急切希望得知梦境的吉凶祸福,所以才有“黄神邈而靡质兮,仪遗谶以臆对。曰乘高而遌神兮,道遐通而不迷”的描写,这正是班固以梦设喻的目的。既然是吉梦,又有明白的鉴戒,班固由此受到鼓舞,发出了“盍孟晋以迨群兮,辰倏忽其不再”的自勉之词。
(二)以虚写实
汉赋中有关梦的描写,还有一种情形,即梦境是与作家密切相关的虚拟生活场景,是作家在现实中无法实现的事情在梦中的实现,是以虚景写实情。梦中虚景中也正是日常生活中日思夜想、盼望实现的画面,也就是弗洛伊德所说“梦是一種愿望的满足”。汉武帝刘彻的《悼李夫人赋》和司马相如的《长门赋》为此类典型之作。
《悼李夫人赋》是汉武帝的一篇悼亡之作,表达了对李夫人的深切思念之情。关于这篇赋的创作背景,《汉书·外戚传》载:
孝武李夫人,本以倡进。初,夫人兄延年性知音,善歌舞,武帝爱之。每为新声变曲,闻者莫不感动。延年侍上起舞,歌曰:“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上叹息曰:“善!世岂有此人乎!”平阳主因言延年有女弟,上乃召见之,实妙丽善舞。由是得幸,生一男,是为昌邑哀王。李夫人少而蚤卒,上怜闵焉,图画其形于甘泉宫[11]3951。
李夫人去世后,武帝悲痛万分,日思夜想,哀痛不已。《汉书》载:
上思念李夫人不已,方士齐人少翁言能致其神。乃夜张灯烛,设帷帐,陈酒肉,而令上居他帐,遥望见好女如李夫人之貌,还幄坐而步。又不得就视,上愈益相思悲感,为作诗曰:“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令乐府诸音家弦歌之。上又自为作赋,以伤悼夫人[11]3952。
所作之赋即为《悼李夫人赋》。该赋景色凄凉,怀思惨恻,可谓辞切情哀。赋中武帝对李夫人思念的描写,着重于精神的浮游,突出幻想与幻觉。其中关于梦的描写:
欢接狎以离别兮,宵寤梦之芒芒。忽迁化而不反兮,魄放逸以飞扬。何灵魄之纷纷兮,哀裴回以踌躇。势路日以远兮,遂荒忽而辞去。超兮西征,屑兮不见。寖淫敞,寂兮无音。思若流波,怛兮在心[10]194。
武帝虽然雄才大略、君临天下,却一样儿女情长。他在哀痛中忆及往昔与李夫人的欢愉生活,如今生死别离,因思入梦,寄情于梦,用幻化之虚景写心中之实情。梦中二人正相互依偎、欢接之时,李夫人忽然别去,魂逸魄飞,追之不及,听之无音。梦幻的破灭,使现实变得更为真切,也使生死之情更为深刻。
此赋以梦写情,在现实与梦幻中找到了一种平衡。所抒发的思想感情颇为哀婉动人,因而后世多有仿作。唐代陈山甫和康僚的《汉武帝重见李夫人赋》、唐谢观的《招李夫人魂赋》、元陈樵的《李夫人赋》等,均依武帝与李夫人的爱情故事所作,其对后世文学的影响可见一斑。
司马相如的《长门赋》,更是将梦中的虚景与现实中的真实情感融合为一。《长门赋》是被汉武帝遗弃的陈皇后,请当时的辞赋名家司马相如所作,意在消解被废后久居长门宫的孤寂悲伤和对武帝的深切思念。司马相如深明陈皇后之意,于是“为文以悟主上”,希望可以使武帝回心转意,让陈皇后再次获得临幸,这是《长门赋》的创作原由。整篇赋以陈皇后的心理活动为对象,以独白的方式诉说自己的身世遭遇,表现失宠后寂寞悔恨的心情。在愁思聚集、哀情难诉时,现实中无法实现的愿望便自然转入到梦中来了:
抟芬若以为枕兮,席荃兰而茝香。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观众星之行列兮,毕昴出于东方。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10]184。
这段文字描写了女主人公在梦前、梦中、梦后心理变化的全过程,用梦中的虚景表达现实中无法实现的真情。在“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的幻觉破灭后,女主人公把这种渴望见到君王的急迫心情诉诸梦境——“魄若君之在旁”,这使她的心情稍得慰藉,整天苦思的辛劳获得回报。但梦短夜长,在深夜一片鸡鸣中她又回到了现实,万物肃杀,犹如降霜。在女主人公眼里,一切风物均沾染上了凄清的色彩,一切景物都失去了生机。“鸡鸣”“众星行列”“月之精光”“毕昴出于东方”这些看似富有诗意和情调的画面,都成了诱发女主人公感伤痛苦的因素,以致使她的愁思达到了顶点。漫漫长夜,坐等天明,其心情的悲凄、痛苦和失望可想而知。
思是梦之根,梦是思之果。《周礼·春官·占梦》中有“六梦”之说,其三即是“思梦”,东汉郑玄《周礼注》曰:“觉时所思念之而梦。”[14]2372战国时期慎到说:“昼无事者,夜不梦。”[15]91白天有所闻、有所见、有所感,夜晚在梦中一般会出现相应的梦象,反之,则夜中无梦。王符《潜夫论·梦列》也说:“凡梦:有直,有象,有精,有想,有人,有感,有时,有反,有病,有性。”“人有所思,即梦其到;有忧即梦其事。此谓记想之梦也。”[16] 361-362《长门赋》所写,正是“思梦”与“记想之梦”。赋作以梦为焦点,描写了陈皇后梦前之悲思,梦中见到武帝之欢喜,以及梦后再度陷入愁思的过程,细致曲折地表现了思想情感的变化。其中的梦境书写,从创作主体的角度说,显然是作者用梦境之虚幻来写情感之真实。
(三)结构文本
汉赋中一些作品因为结构的需要,有时用梦境作为媒介,贯穿全篇,形成一种独特的赋体叙述模式。张衡的《思玄赋》《髑髅赋》等就是其中的代表作。从表层看,这是一种作品的结构方式;而从深层来说,它其实也是对梦境的一种独特书写。
《思玄赋》是东汉时期富有特色的抒情名篇,其结构便是以梦境为线索展开的:
发昔梦于木禾兮,谷昆仑之高冈。朝吾行于汤谷兮,从伯禹于稽山。集群神之执玉兮,疾防风之食言[10]689。
昔梦,即夕梦、夜梦。《后汉书》注云:“昔,夜也。谷,生也。衡此夜梦禾生于昆仑山之上,即下文云‘抨巫咸以占梦,含嘉秀以为敷’是也。”[13]1921赋作从“发昔梦于木禾兮”始正式转入了对梦游的描写,后文以大量的篇幅描写了作者梦游九土八极的情景。
作者在现实中受到排挤,遭到阉宦之人诬告,郁郁不得志,但仍然“仰先哲之玄训兮,虽弥高而弗违”“愿竭力以守义兮,虽贫穷而不改”“谁云路之不平,勔自强而不息”,以先哲作为自己为人处世的模范,不因外在压迫而改变自己的节操,这源自作者“伊中情之信修兮,慕古人之贞节”的内在人格追求。现实的黑暗不明,使作者无法申述志向,于是精心构筑了一个梦幻的世界,借助上天入地的神游展示内心的独白,为了回照开头的梦境,作者又写到让巫咸占梦的情节:
抨巫咸作占梦兮,乃贞吉之元符。滋令德于正中兮,含嘉禾以为敷。既垂颖而顾本兮,尔要思乎故居。安和静而随时兮,姑纯懿之所庐[10]705。
赋中插入巫咸占梦这一事件,既回应了前文夜梦禾生于昆仑之上的内容,又由嘉禾吉梦的梦幻世界自然过渡到了思归故里的现实世界。
以梦境构思叙写的模式是《思玄赋》的主线。在描写木禾之梦外,文中还穿插了三个古代的著名梦事。“幸二八之遻虞兮,喜傅说之生殷。尚前良之遗风兮,恫后辰而无及”[10]683,以殷高宗武丁梦得傅说来喻指自己怀才不遇,未能获得贤君赏识。“穆负天以悦牛兮,竖乱叔而幽主”,是说鲁大夫叔孙穆子在齐与妇人通而生竖牛,后因梦天压己而得其助,于是用之而乱鲁政。作者借用这一梦事来阐明吉凶相因、祸福相倚,常反复无常。“聆广乐之九奏兮,展洩洩以肜肜”是以赵简子梦钧天之乐来“考治乱于律钧”。这三梦与木禾之梦互相照应、补充,共同构筑了赋作的梦幻主义色彩。
《髑髅赋》也是用梦境构思叙写的典型梦幻主义文学作品,全篇由《庄子·至乐》化出,虽未言梦,但描写的却是一场梦游、幻境,具备了梦幻主义文学作品的要素,是一篇构思巧妙、富有特色的梦幻作品。这既是用梦境来结构全篇,更是对《庄子》“髑髅梦”的特别书写。
二、梦幻主义与汉赋的主题构思
梦幻主义与汉赋的主题构思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汉赋从其兴起即具有“劝百讽一”的政治意义,也是汉大赋铺排扬厉的叙述需求。但随着汉代政治和士人心态的变化,汉大赋在向抒情小赋过渡的进程中,汉赋创作的主题也相应发生了转变,赋作不再单纯歌颂帝王将相的珍禽苑囿,而是转向抒发自身情感和身世处境。梦幻主义创作手法在赋作中的运用,就是适应这种转变的结果。
王延寿的《梦赋》是第一篇以夢为赋的文学作品,是专门写梦的名作,因其构思与描写内容的特殊性,在汉赋中独树一帜。但关于《梦赋》的主题,也即王延寿创作《梦赋》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仅仅是对梦境的文学书写,还是另有原因?过去学者们多基于文本本身,而未能把《梦赋》放在整个汉代辞赋创作的大环境中去考虑,也忽视了王延寿当时的生活处境和状况,以致对《梦赋》主题的认识一直模糊不清。有人认为是王延寿实有其梦,后用文字表述了出来,具有袚除不祥之意;更或认为《梦赋》“是一篇破除鬼神迷信的作品,或者说是一篇不怕鬼的故事,一首打鬼的颂歌”[17]227。这种融入个人想象的解读实质上是离《梦赋》的主题渐行渐远了。
据《后汉书·文苑列传》载:
王逸字叔师,南郡宜城人也。……子延寿,字文考,有俊才。少游鲁国,作《灵光殿赋》。后蔡邕亦造此赋,未成,及见延寿所为,甚奇之,遂辍翰而已。曾有异梦,意恶之,乃作《梦赋》以自励。后溺水死,时年二十余[13]2618。
从仅有的关于王延寿生平经历的这一小段文字记载,我们可以得出三点信息:一是王延寿年少时就才华横溢,因作《鲁灵光殿赋》而使大学问家蔡邕深为叹服;二是创作《梦赋》的原因和目的;三是王延寿英年早逝。仅就《梦赋》创作的原因和目的而言,范晔记述还是较为概括,只是道出了《梦赋》创作的表面现象,而对于王延寿创作的深层次目的并未指明。这就需要我们结合《梦赋》的创作背景和具体文本来考察,以此探求王延寿创作的真正动机和意图。
郭维森先生在《王延寿及其〈梦赋〉》一文中认为,《梦赋》出于王延寿虚构,并给出了三点理由,他特别说道:
《梦赋》描写与这些鬼怪打斗,遵循汉赋铺陈排比的写作方法,使用了18个不同的动词,如:戢、斫、捎、撞、打、仆、蹴等等。梦境中不大可能同时出现这么多鬼怪,并且各知其行,各知其名,还各以不同方式予以打击。由此可知《梦赋》的内容,基本出于虚构[18]101。
这是非常中肯的看法。从当时社会的政治环境和王逸父子的实际人生境遇来看,王延寿用梦幻主义手法创作《梦赋》,就是用容易引起君王注意、且能激发君王兴趣的方式委婉地进行讽谏,希望君王能够“含天地之淳和”“精气充布”“敢干真人之正度”。这与屈原《远游》中“保神明之清澄兮,精气入而粗秽除”有异曲同工之妙。“真人正度”,章樵注曰:“禀天地之真气,守君子之正度。”也就是说,希望君王可以行仁惠之政,广施德行,重用贤臣,远离奸佞小人。此种想法实是王延寿针对当时政治现实有感而发。用梦幻的方式来谲谏,既容易让君王接受,引起君王的反思,取得更好的批评效果,同时又可以保护自己,以免因触怒皇帝而招来杀身之祸。这也就是所谓的“讽谏”,即运用委婉曲折的语言文字对君王的过失进行劝谏,以表达自己的意愿。恩格斯在《致敏·考茨基》的信中就说:“我认为倾向应当从场面和情节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而无需特别把它指点出来。”[19]673在《致玛·哈克奈斯》的信中也说:“作者的见解越隐蔽,对艺术作品来说就越好。”[19]683这正是讽谏的文学艺术魅力之所在。讽谏与直谏同属于对君王的批评劝谏,很显然讽谏的效果要更佳。《汉书·扬雄传》就直言扬雄写作辞赋的态度“雄以为赋者,将以风也”[11]3575。甚至汉宣帝为汉赋作辩护时,也着重指出了汉赋的“风谏”功能。《汉书·王褒传》载:“上(汉宣帝)令褒与张子侨等并待诏,数从褒等放猎,所幸宫馆,辄为歌颂,第其高下,以差赐帛。议者多以为淫靡不急,上曰:‘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辞赋大者与古诗同义,小者辩丽可喜。辟如女工有绮谷,音乐有郑卫,今世俗犹皆以此虞说耳目,辞赋比之,尚有仁义风谕。”可见,上到君王下及群臣,都对汉赋的“讽谏”功能非常认可。同样,王延寿的《梦赋》也应是为了讽谏君王而虚构成的。
我们还要看到,王延寿的思想也深受其父的影响。王逸的仕途处境,郭维森先生曾总结说:
当时宦官专权,畏忌正直官吏,如张衡即由侍中被迫出任河间相,宋登也由侍中出为颍川太守。后来恒麟也因直言不能久在禁中,王逸是否有得罪宦官的言论,未见记载,但他作侍中时,作《九思》一篇,却有批评现实的含义。……从《九思》所表现的思想,王逸必也会与宦官产生矛盾,他的命运也当如张衡、宋登,任侍中不久就被外任了[18]99。
显然,受到父亲仕履的影响,王延寿对当时宦官当权深恶痛绝,对君王昏暗不明的现实也是深有感触。因此,他创作《梦赋》对君王进行讽谏自是应有之义。同时,这种创作思想也受了王逸的影响。王逸特别强调文学作品的讽谏功能,他在《楚辞章句》中就说:
屈原执履忠贞,而被谗邪,忧心烦乱,不知所愬,乃作《离骚经》……中心愁思,犹依道径以风谏君也。故上述唐、虞、三后之制,下序桀、纣、羿、浇之败。冀君觉悟,反于正道而还己也[20]4-7。
这种对文学讽谏功能的肯定,也影响到了王延寿的创作理念。此外,《梦赋》序中说:
臣弱冠,尝夜寝。见鬼物与臣战,遂得东方朔与臣作骂鬼之书,臣遂作赋一篇叙梦,后人梦者读诵以却鬼,数数有验,臣不敢蔽[10]818。
这里作者自称“臣”,《古文苑·梦赋》章樵注曰:“汉以前对人称臣仆率以为常,后人非君前不称臣。”费振刚等先生赞同此说,解释“臣”字云:“汉代以前对人称臣仆是一般人的习惯,此后非君前不称臣。”[21]864可见,王延寿《梦赋》的创作动机实际是希望进献给君王。这段小序中接连出现五个“臣”字,都是下臣对君王禀告叙述事情的一种口气,语气自然严肃,非一般的戏谑之调。至于正文中描写自己在梦中与恶鬼斗争的情节,实际上铺叙渲染这些情节就是为了能够引起君王的注意,激发君王的兴趣,认真把自己的话听下去。《梦赋》就是以日常中的梦事切入,然后为了进一步激发人主的兴趣,以“余宵夜寝息,乃有非常之梦焉”为中心,在赋中虚构了许多妖魔鬼怪,像“魍魉”“苕荛”“睢盱”“列蹷”“羯孽”等。对离奇梦境的虚构以及梦中恶鬼狰狞形象的夸张描写,完全是出于诱发君王兴趣的需要,使君王乐意看。形形色色的鬼怪虽然来势凶猛,异常可怕,但凌弱怕强,外强中干,邪不胜正,还是败下阵来。文中作者以精气战胜恶鬼为喻,婉谏人主要涵养精气,把恩德推及天下百姓,纳贤进忠,斥退鬼魅一般的奸佞小人。卞孝萱、王琳二位先生就认为,《梦赋》在描写梦境中与鬼怪搏斗的场面“想象奇特,引人入勝,实在张衡《髑髅赋》之上”,并进一步指出:“联系安帝、顺帝时期阉竖干政、外戚专权,贤路阻塞的事实,延寿此赋似有所寓意,隐约地表现了他希望汉帝扬纯和之正气,提拔重用忠贤之臣,而摧毁宦官外戚之邪恶势力的思想倾向。”[22]102卞、王二先生虽是一种揣测的语气,不很肯定,但已经触及《梦赋》主题的实质。
讽谏是汉代赋家的传统,枚乘《七发》、司马相如《子虚赋》《上林赋》、扬雄《羽猎赋》《长扬赋》、班固《两都赋》、张衡《二京赋》《鲁灵光殿赋》等,都是如此,可以说讽谏是汉赋的主流和大宗。枚乘的《七发》,围绕“楚太子有疾,而吴客往问之”,谈了七件事:先谈音乐、饮食、车马、游览,后说田猎、观潮,最后用“要言妙道”委婉劝谏、开导吴王。有关枚乘《七发》的创作动机问题,可参见赵逵夫先生《读赋献芹》,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94—99页。这是汉代早期的典型讽谏之作。此后,扬雄认为赋就是要起到讽谏的作用,否则宁愿不作赋。龚克昌先生说:“在两汉,汉儒对汉赋的讽谏,是再重视不过的了……简直把讽谏视为汉赋的命根子。”[23]237语虽夸张,但也可以说明汉赋中讽谏的重要。
当然,《梦赋》的讽谏意蕴也不只是此影响,其实早在屈原的《天问》中就有体现。《天问》开头两部分先写天地日月星辰,次写山川大地奇闻,表面上好像与后面论及的人事历史并无关系,那么屈原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要这样写呢?赵逵夫先生在讨论《天问》的创作时说:“这同当时一些既有比较深刻的思想,又积极入世的学者在宣传学术时所采取的谲谏方式有关。”“《天问》开头问天地未生以至九州禹贡的部分,一是为了使人主乐意看,二是为了使谏说的目的不要表现得太明显,三是为了开阔人主的视野。这都是为了达到使其‘惧然顾化’的目的。”[24]2-6其看法是很深入的。王延寿《梦赋》中有关鬼魅的描写就是对前人委婉谲谏方式的有意摹拟和借鉴,其目的也是开化人主,使君王能够把国家治理好。王延寿用赋作对人事进行讽喻,不仅体现在《梦赋》中,在《王孙赋》中也有表现——文本对猴类的具体描摹即可看出作者的讽喻意味。故《古文苑》章樵注分析《王孙赋》的主旨说:“猴类以况小人之轻黠便捷者,卒以欲心发露,受制于人。”清代陆棻《历代赋格》也说:“为王孙传神酷似,岂止颊上三毫,而轻黠小人亦毕呈其丑态。方知嗣宗骂坐,未若此之嘻笑相嘲也。”见解都很独到。
值得注意的是,《梦赋》最后一段“乱辞”中叙述了四位君主和“老子役鬼”的梦事,且都是吉梦,因梦得福,梦象在现实中得到了应验。这样写既呼应了《梦赋》行文中描写的梦事,也再次提示君王自己进献赋作的真正用意。
三、以梦入赋的赋学史意义
梦境书写与梦幻主义所体现出来的缥缈、虚幻的不确定性与怪异、荒诞的超越性,本身就是一种独特的创作方法,也具有独特的艺术效果。因而在汉赋的写实与夸饰之外,其成为一种新的创作路径。那些在“铺采摛文、体物写志”的叙写中不能表现或者不能完全表现的思想、情感与内心寄托,都可以借助梦境书写与梦幻主义的手法得以体现。所以,在汉赋的发展中,梦境书写与梦幻主义不仅使赋作的主题进一步深化、赋体的表现空间进一步扩大,而且也从另一层面丰富了赋作的美学意蕴。这无疑有着重要的赋学史意义。
(一)深化赋的主题
随着汉代赋体文学逐步走向成熟和完善,作者们不再局限于描写帝王都城、宫殿苑囿,更加观照赋作的社会功能和自我抒情功能,文学的主体意识得到了加强,自我的感受、个人情性的抒发取代了对现实的夸张铺陈。梦幻主义作为一种创作方法,借助于对梦境的书写,在深化赋作主题方面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譬如,刘彻的《悼李夫人赋》,在表达对李夫人的哀痛之情时,将无法排解的哀思带入梦中,用梦中李夫人的倩影来进一步深化作者死生之感的伤痛,感情真挚,动人心弦,而赋中梦境的涉入无疑使主题更加突出。又如蔡邕的《检逸赋》中男主人公用“夜托梦以交灵”来表达对心中女子的相思之情,在梦幻主义创作手法上与《悼李夫人赋》是一致的。男子追慕不可得,陷入无尽的相思,所以只能幻化作梦让女子近在咫尺。
司马相如《长门赋》在写陈皇后失宠后的心情时,用梦中与武帝相遇来强化陈皇后孤独寂寞、度日如年、长夜难换的心情。整篇赋围绕女主人公的不幸遭遇进行了一系列心理描写,侧重于人物内心活动的表现,语言细腻,用梦来写陈皇后失宠后的哀伤,更增添了人物的悲剧性色彩。这种艺术构思影响深远,唐代王昌龄《长信秋词》中就有“真成薄命久寻思,梦见君王觉后疑”的句子。
班固《幽通赋》中对幽人“揽葛藟而授余”梦境的描写,寄托了作者在现实中遭谄人诋毁,困窘无助的情状下,急切希望君王能够申明道义,纳贤进忠,创造良好的政治氛围,保持自己对道义的追求。为了验证自己所梦为吉梦,后文中作者用“宣、曹兴败于下梦”来作呼应,暗指君王行仁政,亲贤臣,远小人,国家就会繁盛昌明,使主题更为明确。文中关于梦境的描写,既是作者当时心境情感的反映,又由点及面,围绕吉梦铺叙下文,作者的情感自然流露,显示了赋作构思的高超技能。
(二)扩大赋的表现空间
赋作中引入对梦境的书写,在扩大赋的表现空间方面具有重要意义。梦境本身似幻似真、超越时空的特性,与汉赋铺排扬厉的表现手法相契合。加之,赋作中多夸张、想象的描写,这也与梦境中超越生死、上天入地的情节相似。
王延寿《梦赋》描写梦中与恶鬼打斗的情节就具有超越时空性,作者插上想象的翅膀,尽情展示了自己为追求真人境界所遇到的各种阻挠,凭借对种类繁多、奇形异状厉鬼的描写,突显了自己追求大道的不易。如此写法,与一般的构思迥异,这正是梦境在表达效果中的独特功用。在突破常规思维、惯性写法的基础上用梦境达到了作者创作的“为所欲为”。
张衡《髑髅赋》更是一篇用梦境虚构出的作品,诡谲离奇,作者精心构筑了一幅人鬼对话图。全文未言及梦,但其内容与做梦相似,这样写法突破常规构思,使赋作更有张力,更引人注目,可以表现一般题材无法表达的内容,使汉赋的内容在题材上更为广泛、丰富。赋中所写作者与髑髅的对话是从庄子《至乐》篇化出,隐含着作者对现实政治的厌恶和不能维护正义的痛苦,委婉地表达了作者想脱离政治生活的想法。
(三)丰富赋的美学意蕴
赋作选材的优劣直接影响到赋文美学意蕴的呈现,因为题材本身就关乎“美的显现”。刘勰《文心雕龙·事类》中说:“取事贵约,校练务精,捃理须核,众美辐辏,表里发挥。”清代袁枚在《随园诗话》中也讲道:“着意原资妙选材。”其都强调选材对文学创作的重要性。选材精炼、简约、不芜杂也正是审美的基础。汉赋作家对梦境的书写,就是自觉对赋体美学意蕴的追求。以梦叙事抒情,不仅具有凝练性,给人一种自由、随意的美感,同时还可以拉长扩大时空范围,表现更多、更复杂的内容。
赋家对梦的书写还具有含蓄和绮丽之美。《长门赋》《悼李夫人赋》《检逸赋》等借用梦境表达男女之间的相爱、相思之情,温婉动人,感情细腻真挚,具有委婉含蓄之美。张衡《思玄赋》通过梦游天地人间来阐释玄远深奥的老子之道,抒发遭奸人排斥的抑郁之情。賦作神奇瑰伟,画面斑斓绚丽,用梦幻主义手法完成了由人间到天界的游历,梦游中所隐含作者的思想感情不外显,蓄势蓄情,含而不露,具有含蓄之美。《髑髅赋》《梦赋》呈现的情节离奇变异,光怪陆离,具有绮丽崇高之美。
此外,以梦入赋还体现出赋作的隐约朦胧之美。《幽通赋》中“梦登山而迥眺兮,觌幽人之仿彿”“昒昕寤而仰思兮,心矇矇犹未察”就给人一种隐约朦胧之感,这与一般梦醒后的感觉一致,因而也更具有恍惚隐约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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